再回首

進了竹舍的第三道門,是一出空曠的院落,四周的牆籬下種了些藥草,院子正中有一棵開的正豔的桃樹。微風起時,有紛揚的花瓣落下,星點墜入泥土中。

天曦邁進那道竹門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卻非這一樹爍爍的桃花,而是桃花樹下,夜夜入夢,卻總是觸手不及的人影。這百年的老樹盤根錯節,一條粗大的根枝上,蜷起一條腿坐著的人一襲白色的深衣,散著頭發,正對著懷裏的人喁喁細語。

天曦隻看到了一個側影,卻足以讓她手足無措,周身發抖。十年糾纏,生離死別,哀傷到了連眼淚都幹涸。愛給了她,傷也給了她,卻擔不起那如海的深情。情愛家國,糾結兩難,到最後,措手不及中,葬送了她的性命,也葬送了最後一絲溫情。多少的罪孽和愧疚,連歉意都無處訴說。不是不想念,怎能不想念,可是遍體鱗傷裏,又怎麽能留下完整的心靈?這再一次的相逢,又該如何去開始麵對?

天曦停下了腳步,遠遠望著,不敢再邁出一步去。

“不要緊的,她已經不認得你了。”

一旁的雲舟子似乎看出天曦的躊躇,露出一絲寬慰她的神色。雲中聽見這話,皺緊眉頭,帶著疑惑看他。

“鴻雪送她到這兒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身上的血幾乎流幹,人也就早失去了知覺。”

雲舟子不緊不慢的說著,天曦的心裏卻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抽痛。她未曾見過,卻足以想象,萬箭穿心是一個什麽樣的慘狀。

“好在已經封住了經脈,又有我的丹藥護住元氣,傷口鴻雪也處理的很妥當。我把她身體裏的斷箭取出來以後,給她配了專門的藥草,裏服外敷,傷就應當有所好轉。”

天曦聽著雲舟的話,眼睛卻一動不動的落在遠處的人身上,看著她的淡笑輕語,懷念著那個懷抱裏,曾有過怎麽樣的無盡溫暖。

“可是不知道為何,她的傷卻遲遲不見起色,昏迷,高燒,脈息微弱,好似一盞油燈,一陣風就能吹滅一樣。我搬著醫典,尋遍了方子,絞盡腦汁來治她,就是沒作用,最後,幾乎打算就此放棄。嗬嗬,”雲舟笑起來,

“可是鴻雪那個丫頭執著的很,費盡力氣才把她送到這裏,說什麽也不肯放棄,見天的跑來跟我商量研究,非要逼著我救她。後來,我覺得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事情,才會有這樣的情況。就叫鴻雪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聽。”

雲舟子的表情嚴肅起來,

“聽完了我才發現,並非是我救不活她,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天曦身子一凜,轉過頭來看著雲舟,

“她失掉了求生的意誌,心已經死了,人也就不再對活著有所希望,一心求個百了。我縱然醫術通天,也救不活這樣的人。”

天曦扶住竹門,來支撐站立不穩的身體。五髒六腑扯在一處,讓她咬緊了牙來抵擋這痛楚,

“萬般無奈下,我和鴻雪商議了一下,用銀針從她腦心紮入,截斷那裏的脈絡,阻隔了一切往事。她才慢慢的傷愈醒來,所以現在,她不會認得你,她連她自己是誰,都已經不記得了。”

雲舟敘述的整個過程,天曦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心裏的翻江倒海卻是顯露無遺。雲中上前攬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徒兒,

“既然如此,你就過去看看她吧。”

“師父……”天曦的聲音顫抖哽咽,眼前突來的狀況將她努力積存起來的勇氣土崩瓦解。

“既然沒有了記憶,也就無分愛恨。別再纏著你應該怎樣不該怎樣,去看看,她需要你怎樣吧。”

鬆開雲中,天曦含了滿眶的眼淚,一步一步向那邊過去。慢慢走近的時候,不自覺地停下了步子,直直的看著她。

那人的懷裏攬了一個穿紅衣的女孩兒,十二三歲的樣子,赤色頭發,眼窩微陷,仰著一張蜜色的嬌容,正對著她毫無心府的笑著。

聽到動靜,二人一起回過頭來,天曦便又一次落入那清亮的眸子裏。

隔了時空歲月,不能遺忘的是那個人,卻早已陌生了不分彼此的親近。再相對的時候,一個抹去全部的過往,另一個,也已是滄海桑田。

不做皇帝的東方咎看起來清麗逸然,幹淨膚色,清澈目光,脖頸上的泥哨被懷裏的人扯在手裏,帶了絲陌生的神色看著楚天曦。片刻後,放鬆了表情,唇角和眉頭一起上揚,漾了個天曦再熟悉不過,卻已經許久未曾見過的笑容在臉上,眼睛裏的光也亮了起來。

西門鴻雪從竹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幅畫麵。愣怔了一下,眼裏有什麽東西漸漸隱去了。見著站在那裏的雲舟和雲中,連忙施禮:

“鴻雪見過師叔。”

而她的到來也大大緩解了雲舟子的尷尬,此前她說的若幹句沒話找的話都被雲中默然以對,正灰頭土臉著。一見徒弟來,連忙借坡下驢,

“雪啊,好好陪著你師叔。先去收拾好的房間安頓下,再四處看看去。我先去前堂,還有好幾個病號等著呢!”

說完了未及任何人反應。一溜煙的跑了。

雲中見她走了,才換了和善的表情。對著鴻雪溫和笑笑,

“你就是西炎國的二公主?”

“嗬,早就不是什麽公主了,師叔別笑我。”

雲中點著頭,“很懂事的孩子。”

隨即斂了笑容,“你——一直隨在你師父身邊?”

“嗯。我十幾歲的時候父皇請師父進宮給太後瞧病,師父看見我,覺得投緣,就收了我做徒弟。後來我去東榿的那幾年沒跟師父,兩年前為了給咎治傷,這才又找到師父這裏。”

“她,一直在這西昆侖山?”

“嗯,師父去西域遊曆過幾年,中間還回過一次繞龍山給師祖上墳。就一直住在這竹舍裏。師叔,”

“嗯?”

“師父她,心裏一直有著你。也許這些事不是我們晚輩該說的,可是——”

“好了,別說那些事了。那個孩子是誰?”雲中打斷鴻雪,對著那棵桃樹下抬了抬下巴。

“哦,以賽是西域茲丘國的人,還是那裏國中的一個郡主。師父去那兒的時候,她因為宮廷裏的爭鬥被禍及,身中劇毒,被那國王趕出了皇宮。師父把她帶了回來,費了好些力氣才救活。她也無處可去,就留了下來。”

“哦。”雲中點了點頭。

天曦蹲下去,半跪在東方咎身邊,目光執著貪戀的停留在她的臉上。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一下那真實的感覺,卻在半空中被咎抓了去。手上傳來貼實的溫暖,眼前的人微微偏了頭,帶了笑意問她:

“你是誰?”

天曦的心裏因為這句話,酸楚、歉疚、失落和慶幸,一起翻了上來,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去回答。東方咎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晶亮的目光肆意的落在她臉上,好似見到了絕世珍寶般的讚歎驚異神色。倒是她懷裏的人不樂意了,抬手推了她一下,

“阿齊!你看什麽呢?差不多該是吃藥的時間了,雪姐姐怎麽還不回來?”

“哦,就去。”

東方咎的目光遲遲不願意從天曦的臉上挪開,嘴裏應著,還是攥了她的手不放,

“鴻雪說,這兩天她的師叔要帶著徒弟過來,就是你麽?”

“嗯。”天曦下意識答應。

“你是師叔還是徒弟呢?”

天曦為著咎的玩笑愣了一下,咎得逞一般笑起來。

“嗬嗬,你叫什麽名字?”

“天曦。”

“天曦?好像在哪裏聽過呢。”

晚飯的時候。以賽鼓著腮忿忿的把碗裏的米攪得雪花飛舞。讓她生氣的原因就是,東方咎身邊那個屬於她的固定位置被楚天曦占了,而且此刻東方咎正笑眯眯的把她最愛吃的野雞胗夾到了天曦的碗裏。雖然天曦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似乎有很重的心事般,可是東方咎這明顯的親昵行為卻是讓以賽很覺得惱火。

跟你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年多了,也沒見你給我夾過菜!她才來不到一天就知道獻殷勤!哼!有什麽好?不就是長得漂亮?依我看也就跟雪姐姐差不多,至於這麽來勁麽?

一邊想著,一邊就把筷子攪得更帶勁了。坐在她旁邊的西門鴻雪把飛濺到自己身上的米粒拈下來,拍拍以賽的腦袋,

“吃飯的時候不要浪費糧食。”

雲中沒有管她們幾個的情緒問題,一麵慢條斯理的嚼著米粒,一麵聽孔任在發布演說,

“雲大師你可來了!你再不來,這西昆侖山都要被白妖鏟平了!雲大夫說叫他去買熊膽,結果他半夜上山扛了一頭熊回來,拴在院子裏嚇得我好幾天不敢去茅廁。後來雲大夫又需要虎骨,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幹了什麽吧?”

雲中點點頭,“我不明白的是,這跟我來不來有什麽關係?”

“你來了雲大夫就不用躁的火上房老讓白妖去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了呀!”

“呃——”

埋頭吃飯的雲舟子聽到這裏,差點把舌頭咬了半截去。

午後,天曦立在竹舍外的清溪旁邊出神。鴻雪從裏麵出來,慢慢來到她身後,

“天曦。”

楚天曦一回頭,看見是她,露出一絲帶著苦澀的笑。

“日頭越來越毒了,站在這裏,不熱麽?”

鴻雪說著,上前拉了天曦的袖子,把她拉到旁邊的一叢樹蔭裏來。

“就這兒吧,我有些話想跟天曦說。”

“我?”

“嗯。”

鴻雪點點頭,卻又不說話了,若有所思的看著天曦。天曦有些疑惑,也不開口,靜等著西門鴻雪的反應。

對望了片刻,還是鴻雪先低頭笑了,頭搖了搖又抬起來,

“天曦,你有的時候倔強堅韌的可怕,有的時候,又脆弱的讓人忍不住憐惜呢。”

天曦眉頭一皺,不明白鴻雪的意思,也就不好開口。西門鴻雪卻偏開了目光,看著遠處的山峰輕輕道:

“我要把她,還給天曦了。雖然有點舍不得,可是,那究竟是屬於你的。”

“鴻雪……”

“我本來以為,我不過是晚了些,並不認得輸去。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即便是從頭開始,她能給我的,依然隻是原來的位置而已。”鴻雪的笑恬然安靜,也有著淡淡的失落,

“她即便抹去所有過往,像白紙一樣等待著全新的落筆,也隻有看到楚天曦的時候,眼裏才有美麗的光彩。而那樣的光,從來不曾為別人綻放過。”

“所以我才明白,有些事無法改變,有些人,是不能代替的。無論怎樣,發生過些什麽,她的心裏都不會容得下別人了,也許她有恨,可是既然現在都成了往事,天曦,把你能夠給她的溫暖給她吧,她也很可憐呢。”

天曦的眼睛慢慢泛了紅,一動不動的看著西門鴻雪。

“她傷得太重了,至今都沒有完全好。北邊蓮花峰上有一種藥草,是給她治傷的良藥。我們這裏,隻有白護衛能有武功上去。這兩年裏,容易的地方都采完了,再險峻的地方連白護衛都作難。師父說,師叔和你的武功也許可以做到,這才寫信叫你們來,這也許就是天意吧。而且,我也要離開這兒了,正好,把她交給你,我再放心不過呢。”

“你要去哪裏?”

西門鴻雪的表情凝重起來,

“這兩年,你我都在深山不問世事,可知這江山天下,已經是波瀾起湧。西炎、中楚、南溟這三國本來勢弱,如今更加風雨飄搖。連曾經強大的東榿都衰落了下去。而北辰國主北都垌卻借勢穩固了皇位。那北辰曆來窮兵黷武,如今又有明主治國用兵,已經如雄獅傲立。他幾個月前起兵進犯我西炎,現在西炎國都告急,我又怎麽能在這深山裏自顧逍遙?當初天曦能夠帶兵抗敵衛國,我也該為國盡一點我的力氣。畢竟,我是西門家的女兒呢。”

“鴻雪……”

“現在,她交給你,我就沒有什麽掛念的。天曦,請珍惜吧,珍惜她,也珍惜今天的不易。當終有一天那根銀針拔出的時候,她能夠真正的忘記了過去。那時候,你也就不會如此苦楚了。”

說完了全部的話,鴻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看著天曦的嘴唇翕動,似乎要說什麽,手掌豎起來掌心向外對著她,

“別說那個字,我可不是為了聽它的。你的心意,應該給裏麵的那個人,她現在,正滿院子找你呢。”

話音未落,似乎是為了響應鴻雪的話,東方咎的聲音傳出來,

“天曦!!”

楚天曦一愣,看了看院門,又看看鴻雪,

“嗬嗬,快去吧,跟以前一樣,一刻離了也不行呢。”

天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和她能有你,何其有幸。”

說完就向門裏走去,鴻雪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對於西門,我一直疑惑,為什麽大家那麽喜歡她卻又把她想得如此軟弱。她不需要依靠誰,在求不得的時候,聰明的人懂得放手,而且,愛情並非生命的全部。

本文下部質量上可能會折扣,偶現在寫著相當吃力,米辦法,枯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