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深亞麻色頭發,在陽光直射下顯得近似金色,看不出是染的還是天生的。瘦高身材斂在校服裏,襯衫的線條在手肘出折進陰影,某些細節讓健康又英俊的氣息從他每個毛孔裏散發出來,而另一些,則依舊保持著低調的神秘藏匿在未知的那部分中。課間無意地一瞥,熟悉的手環——夏樹清楚地記得程司有個一模一樣的。
兩個人是死黨的關係麽?
第二節下課鈴響起後,廣播裏緊接著播放出運動員進行曲。要下樓做操吧。隔著過道的男生像彈簧一樣從趴在桌上的姿勢直接變換到站立姿勢,和程司一起從後門出了教室。
夏樹一邊往課桌下推椅子,一邊偷偷用餘光掃過男生的桌麵。
散亂地攤開在桌角的幾本書中夾著封麵上寫有他名字的作業本。
“易風間。”夏樹在心裏默念,音節一蹙一頓,咒語一樣,讓心裏好像突然嵌進了沙礫。
喧囂漲滿整個教室,浮躁與熱情都異常豐沛,可默念咒語的某個女生卻完全充耳不聞,陷進無人知曉的結界中。等到她回過神來,運動員進行曲已經停止了。
欸——怎麽都沒有人提醒她?身為同學可以這麽冷漠嗎?
怨不得別人。
夏樹匆匆趕到樓下,有一瞬間迷失方向,找不到自己班級的方陣,幸好開學第一天不做操而是舉行開學典禮,大家都直立於操場上聽校長致辭,各班班長舉著班牌站在最前麵。
夏樹找到組織後繞到了隊尾。
前麵一個人就是風間。
回想上午之前的幾個課間,除了原本就有過一麵之交的程司,沒有一個人來主動和自己說話。課間,女生們多半兩三個一起活動,進進出出笑鬧著,對轉校生的到來沒有絲毫興趣。
第一天就受到這種無形的孤立,夏樹習以為常了。
開學典禮結束後在人潮中尤其感到孤單。
不被任何人理睬的夏樹獨自在樓下逛了兩圈,也覺得索然寡味,教學樓是白色的,整個校園此刻看來更像個醫院。
聽見預備鈴聲大作,夏樹急匆匆地跑回教室,不由自主地往一個方向望去,程司和風間都還沒有回來。正準備回身去儲物箱拿書,麵前突然多出一隻手,夏樹抬起頭。
“我說,”男生的眼鏡反著兩大塊白光,讓人有距離感,“不是教室長錯地方就是你走錯地方了。”
“欸?”夏樹有點錯愕。
“你現在坐的是我的位子。”看不見眼睛的男生笑著指指身後的班牌,“二年B班。”
“哈啊?”這才意識到問題的關鍵。
夏樹窘得臉紅,再多一秒也沒停留,“噌——”的一聲站起來飛奔回自己教室。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被氣喘籲籲喊著“報告”的女生打斷後麵露慍色。夏樹有不佳預感。
果然,在這節生命科學課的最後,五十多歲的老師從眼鏡上方的縫隙看了看夏樹,擺出一副傲慢的腔調走過來敲敲女生的課桌:“你在以前的學校年級排名多少?”
夏樹朝教室一角掃了一眼,沒有回答。
對方不需要答案。“轉進來要做好年級墊底的心理準備啊。”笑腔聽起來怎麽都算不上善意。
夏樹還是沒做聲。
“我還不知道你們?哼。搞個上海戶口就想沾什麽便宜。我老實告訴你,所謂高考優惠什麽的隻是考一般大學容易,但是要想考一流大學全世界都是一樣難的。我們學校的學生就沒有隻想考一般學校的,所以你做好心理準備。”男人唾沫四濺地說了一大堆。
夏樹依舊麵無表情。
“明天我們可要摸底測試以前的課程了,要是複印不到筆記通宵複習的話,你就等著不及格吧。”
老師說完踱著方步踏著下課鈴聲出了門。
女生的手指在課桌下絞纏,指甲嵌進皮膚裏,一點點尖銳的疼痛。
討厭。討厭老師鄙夷的冷嘲熱諷。討厭學生拒人千裏的冰冷目光。
心理無法適應,到中午時已經體現為身體上的無法適應了。像是感冒的症狀,頭暈得要命。夏樹的逃避心理終於咬破了一個決口,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不舒服嗎?要不要先去保健室開點藥?”程司注意到女生蒼白得異常的臉頰。
夏樹往書包裏扔文具的動作突然停下來,抬頭看向站在自己麵前的程司。神色融化在泛濫的日光中。
“那個,你能不能……”
女生還在遲疑著要不要開口,對方卻已經猜到意圖了:“生命科學筆記嗎?”
點點頭。
“我是很想幫你啦,可是……”男生兩手一攤,“我自己都從不記筆記。要不我幫你問問別人。”
預計除了麵前這男生之外,整個班級也找不到第二個願意幫她的人。怎麽說都是競爭對手,光看平時那些抵觸的白眼都能了然。
夏樹正猶豫是該對程司表示感謝,還是勸他別跟著白費力氣,麵前突然多出一本粉紅色的本子。
將本子扔過來的風間解釋道:“借你複印。”
夏樹愣了愣。
“謝……”
女生的尾音被男生不帶感情色彩的答話截斷:“不用謝我,不是我的。比我自己的全,你先用著吧。”
語氣又那麽冷冰冰。
夏樹將本子捏在手裏,不知所措。
程司翻開扉頁確認了一下筆記本的所屬,扯了扯夏樹:“走,我帶你去影印室。”
介意的卻完全與生命科學課無關,而是這本明顯不屬於男生的粉紅色本子。走在路上的夏樹忍不住好奇心,對程司揚揚手中的筆記:“……是誰的?”
“黎靜穎的。坐第三排,等會兒可以指給你看。”
“可是,沒經過她本人同意就借用她的筆記不太好吧。”夏樹停住腳步,愣在走廊中央。
程司臉上換上輕鬆的笑容:“沒事的。她的東西就是我們的東西,可以隨便用。”
夏樹有點無法控製自己的失落神色:“你們……”
程司的目光在女生的臉上停了須臾,絲毫沒注意到有何不妥,勾起嘴角大大咧咧地解釋說:“風間和我跟她關係都挺鐵,經常互相亂拿東西……呃,其實是我們經常亂拿她東西……嗯,這麽說也不對,以後你就知道了,全班都經常亂拿她的東西,她不會生氣的。總之,你放心好了。”
“……哦。”半晌之後,喉嚨裏哼出無意義的短音,繼續往前走去。手心裏罩上一層潮濕的冰涼,像是,秋天的霜。
[五]
黎靜穎。
這名字才剛在好奇的催化作用下在夏樹心中發酵,後麵一節語文課上,年輕可愛的女老師就點名讓夏樹見識了本尊:“我請個同學來念一下後麵的選讀課文……黎靜穎。”
一個女生從第三排站起來,背影娉婷,有層次的琥珀色長發泛著光,垂向腰際。
剛開口讀第一句,夏樹就借著聲音辨出是早晨從自己身邊經過喊“報告”的那個女生。
柔軟的聲音像誤觸礁石的微瀾,緩慢起伏著向四處氤氳。
“時間和晚鍾埋葬了白天
烏雲卷走了太陽
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
鐵線蓮會紛披下來俯向我們嗎?
卷須的小花枝頭會抓住我們纏住我們嗎?
冷冽的紫杉的手指會彎到我們身上嗎?
……”
精準的抑揚頓挫,輔以她獨特的聲線,有種綿長的古典韻味,讓人暗自欽羨。第一次覺得,聽人讀課文是種享受。
“……即使此時有塵埃飛揚
在綠葉叢中揚起了
孩子們吃吃的笑聲……”
也明白了對方是什麽角色。
有單薄的身形,輕柔和緩的聲音。在程司的描述中又能獲得“優等生”和“人緣好”這雙重信息。
“……荒唐可笑的是那虛度的悲苦的時間
伸展在這之前和之後。”
這個時候,那個人在幹嗎?
不由自主去想,裝作不經意地轉過眼睛去看,從下到上,從右到左,眨一眨,定格住,也隻能掠來幾縷臉部輪廓的線條,太陽光泛泛地縈繞在旁。表情什麽樣?眼神什麽樣?都無從知曉。卻怎麽也不肯死心,移不開視線。
[六]
之後是體育活動課。黎靜穎和好友在課間就動身去借器材,也注意到好友似乎想說什麽,但沒有催問,以她的個性憋不了很久。果然,還沒出教室好友就以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開戰:“聽說你把生命科學筆記借給那個轉學來的女的去複印了?”
黎靜穎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但立刻就釋然:“可能是阿司給她的吧,你沒見麽?好幾個課間她都和阿司走在一起。”
“是之前就認識的麽?怎麽以前沒聽阿司說起過這號人物。”
“剛才我好奇,問過阿司了,說是旅遊時曾經在車站見過,也就這一麵之交。”
女生將一堆課本放回教室後的儲物箱裏,換上運動鞋。鑰匙轉過兩圈,扯了扯趙玫示意她往外走,接著說:“你對她有什麽不滿意?”
“你不覺得她很賤麽?”
黎靜穎波瀾不驚的目光掃過趙玫義憤填膺的臉:“我能理解你,我們這個團結親密的小圈子突然有外人插進來,我也有點不舒服。不過那女孩看起來好像還挺老實善良的……”
“善良?”幹脆地打斷,“你沒聽說嗎?她一早就對程司講我壞話了。什麽‘很吵沒教養’之類的,說起來我就生氣,我一貫就這麽大大咧咧的,要她評頭論足!”
“是麽?”腳步稍稍放慢,“真難想象她是個這麽會生事的人。”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可我媽總說:‘人就得貌相,要不然麵相學是怎麽來的?’這回我是信了。你沒覺得那女人看起來就很……討嫌麽?”
“可別這麽捕風捉影。她說你壞話的事,你聽誰說的?不會是謠言吧?”頓了頓,黎靜穎轉身向體育用品保管室裏探頭說,“您好,我想借一副羽毛拍一個羽毛球。”
“你看你看,你也討厭,總是相信別人不信我!我幹嗎要編這種瞎話。”女生氣鼓了臉,憤憤地伸手接過球拍。
“我隻是覺得不要隨便懷疑一個人嘛。”
“王婷跑來告訴我,姚小言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親耳聽見的。王婷那麽正直的人,如果姚小言沒親口說,她哪會無端亂傳?然後我又繼續追問姚小言,她果然發誓說她聽見了。而且後來上課前我跟高瑤瑤提了一下這事,結果她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雖然沒認同但卻反過來勸我算了。可你想啊,如果根本是空穴來風幹嗎要勸我?顯然是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吧……”
“欸,奇怪,高瑤瑤不是一直有點看不慣姚小言麽?按理說不會相信姚小言的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