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一]

風間對夏樹整個下午把東西甩得“乒乓”作響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她雖然個性要強,但一般被欺負後總是立刻采取實際措施還擊,很少一個人生悶氣。到放學時,才終於找到問題的根源。

夏樹拖著書包連絆倒兩把椅子還是義無反顧地出了教室。風間朝垂頭喪氣的程司使了個眼色。

“你怎麽惹她了?”

“下午排練我給忘了,她來籃球場找我的時候就已經生了氣,然後我賠禮道歉還說錯話,導致……”做了個爆破的手勢,“火山爆發。”

風間笑起來。

“你還笑。欸,我就想不通了,夏樹才來我們班幾天啊,怎麽就把集體榮譽感看得那麽重?不就是個聖誕助興活動麽?得了獎不也就是口頭表揚表揚,跳得不好還能娛樂大眾活躍節日氣氛呢!”

“哈?”風間笑出聲來,“集體榮譽感?她批判你缺乏集體榮譽感?”

“是啊。”程司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委屈地盯著風間,搞不懂他笑點究竟在哪裏。

“你也太愚蠢了吧?”

“嗯?”

“你以為她發怒真是為了集體榮譽?”

“不然咧?”

“我倒想聽聽她就這個話題能怒到什麽境界。”

“說什麽……我做事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把別人的努力都看做理所應當、得了榮譽就統統攬到自己身上,以為自己很受歡迎有很多資本,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了不起等等。”

風間笑得停不下來。

程司推他一把:“笑屁啊?”

風間邊笑邊搖著頭:“全是上綱上線的說辭。”

“哈啊?”

“女生麽,總歸是這樣。你永遠不能對她們發作時冠冕堂皇的理由信以為真,因為假如她不借題發揮吧,肯定會在你麵前顯得很小肚雞腸。再說了,夏樹還不止是一般的女生,她……總之,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的智商不夠拯救夏樹。”

“借題發揮啊?”程司歪過頭愣了幾秒,突然頓悟,“還不是因為你!不肯跟我換舞伴,要是舞伴是你的話夏樹還不樂到天上去,說到底是看我不順眼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樹水火不容,對她也避之不及。你就不會跟別人換?”

“水火不容?我看是因為和靜穎一起領舞能在最前台最吸引低年級學妹的眼球吧!”

風間一邊笑一邊往教室外走,一副完全把程司當瘋子的神態。程司嫌罵得不解恨,沒分寸地隨手抓起一把掃帚扔過去,險些砸中。

同班做值日的小女生眯著眼把掃帚撿起來,看看風間又看看程司,看看風間又看看程司,笑容似乎別有深意,興奮得臉色緋紅,像匹歡樂的小馬駒一樣跑向不遠處的幾個女生,嘀嘀咕咕一陣,連那幾個女生也激動起來。

目睹這一係列怪狀的程司匪夷所思,暫時忘了風間的可惡,問道:“她不過就是撿到了掃帚吧,Why?”

男生攤攤手:“看吧,你連這種程度的女生都搞不懂,何況夏樹?”

[二]

夏樹忘了那天中午的爭執是怎麽開始的,但無非是像每次一樣,程司想盡辦法和自己搭話,到最後自己終於爆發衝他吼出來,言辭難聽得太過分,程司也便跟著動了怒。

“得了吧,找什麽借口!不就是看見風間和小靜一起跳舞心裏不爽麽!幹嗎遷怒於我!”

“你……”

夏樹愣過長長的數秒,緊咬下唇,渾身僵硬無法動彈,也想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隻能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直視對方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淚。

自己也覺得既窘迫又費解,為什麽當時竟會哭出來,無措之下,隻能拽起袖子使勁抹掉不受控製下落的淚珠,轉身跑出了教室。

這番突如其來的反轉,自然把程司也嚇了一跳。

男生沒料到對方會哭,也呆在原地手足無措起來。

下午第一節地理課,夏樹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程司愈發內疚不安。大課間集體舞排練時,夏樹依舊沒有現身。程司心煩意亂到居然沒聽見靜穎對自己說的話。

“……呐呐。”

眼前晃動著女生的手,程司這才回過神。

“我說,你魂不守舍地發什麽呆?跟你說了三遍還一副癡癡呆呆的表情。”靜穎一邊嘟著嘴一邊微微笑,一邊說嗔怪的話一邊使用著甜甜的柔柔的語調。這是她的魅力所在,常把男生們迷得神魂顛倒,但此刻的程司例外。

“什麽事?”雖這麽問,腦子裏卻還在想夏樹的事。

“換舞伴的事,我幫你跟風間磨了半天,他終於答應了!”見對方臉上毫無欣喜之色,靜穎愣了須臾,好像興奮感也落了空,“呐,我是說,你可以不和夏樹一起跳舞了哦。說起來……怎麽從剛才起,就沒看到她。”

“不用了。”男生突然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

“欸?”

“舞伴,用不著換了。”

“啊?”

程司手一撐,從把杆上跳下來,經過發了呆的靜穎身邊,徑直出了舞蹈房。

[三]

風間在回教室的途中被程司神神叨叨地截住,頗為不滿:“又怎麽了?”

“夏樹在裏麵。”

“那又怎麽了?我怕她幹嗎?”風間被程司徹底搞懵了。

“你當然不怕她,是我怕了她。”男生一副頭疼表情。

風間恍然大悟:“噢,你倆之間的那麽點糾紛還沒解決啊!”

“不僅沒解決,而且惡化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夏樹居然哭了。你也知道,我最怕見著女生哭了……”

“你搞哭女生的次數還少啊?”風間笑著插話。

“別貧了,我遭遇了這麽嚴峻的事態你還好意思笑得出來!還有點人性的話就進去幫我哄哄她,替我多說幾句好話。”

“這是跟我有什麽關係?”

“哎喲你魅力無敵嘛!對付女生最有一套,你一出馬絕對搞定,何況對方是夏樹……”

“你見過夏樹跟我吵架的。”

“哎呀那隻是表麵現象!絕對的表麵現象!”

風間似笑非笑地盯著著急上火的程司看:“欸,你什麽時候開始對夏樹那麽好了?好得都超過小靜了。”

“……”程司一時語塞。

“我給過你勸告,你還要一意孤行那就隻有自己解決了。”

風間的表情太嚴肅,程司嬉皮笑臉:“幹嗎?你還打算跟我決裂不成?”

“如果你堅持要和夏樹糾纏不清……”

程司收住笑:“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原因,你們一個個都要排擠她,但她不過是個女生,不是什麽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就像……以前的小靜,我不能放著她不管。”

“你被她騙了。我在成都的朋友認識夏樹,她父母沒有離異,她隻是故意沒在檔案裏填寫母親的信息。而且她轉學是因為……”男生說著說著,突然停住了。

“我不在乎夏樹為什麽說謊,也不在乎你說的那些坊間流言,我隻知道,夏樹沒在檔案裏填寫母親的信息的真實原因,的確不是父母離異,而是,”程司的目光移向一側地麵上某個點,“夏樹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世界在瞬間歸於沉寂。

厚厚一疊檔案,從小學到高中,程司好奇地順序看過去。

目光移動到評語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綠光在複印機中緩慢滾過,發出有節律的噪音,像雜亂的音符在心裏敲,靠在外麵的手肘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小學時,班主任給的期末評語——

……變得不太合群,但介於母親離世的原因,她已經表現得非常堅強、非常了不起……

——就是真相。

因此,即使事後向風間證明了夏樹母親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興致去大快朵頤。

無法再安心。

愧疚與同情,歸根結底都源於善良。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既不需要前綴也不需要注腳,能夠在瞬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一定是善良的關愛。

放學時,眼睛腫腫的夏樹獨自背著書包往校門走去,剛下樓就遇見程司。

男生跨在他那輛山地車上,單腳撐地,眼神在看見推門而出的瞬間被點亮。在女生的視界中央,夕色日光從教學樓的側麵斜斜地切過,映紅他深色製服的左半邊。夏樹目光上揚,原本最耀目的太陽中心忽然變成一個小小黑點。

也許是光線太過刺眼的緣故,瞬間又讓人濕了眼眶。

隻有短短幾秒的對峙,夏樹什麽也沒說就從他身邊經過。男生騎著車追上,在校門口拽住女生的胳膊:“夏樹!”

夏樹頭也沒回,甩開他的手,腳步沒停下。

程司再次拉住她:“我送你回家。”

逆著放學時紛紛側目的人潮,女生執拗地把手臂抽出來。程司無法以這種姿態在車上保持平衡,索性跳下車來,沒有放開夏樹。經過身邊的幾個與程司熟悉的別班男生發出起哄的噓聲。

“對不起。”

男生的道歉不知怎的,突然讓夏樹感到特別委屈,一張口又帶出哭腔。

“……我就是遷怒於你……又怎麽樣?……我就是……嫉妒……又怎麽樣?……我就是……你又怎樣?又怎樣?”

失落的反問聲聲敲擊在男生心髒上。任由她邊哭邊說,直到泣不成聲,過了許久,男生扶起車對她說:“不怎樣,沒關係。”

女生抬起淚眼。

“過來,我送你回去。”

——因為母親離世開始變得不合群的女生,我不能放著她不管,無論她多麽不討人喜歡。

——也許我能夠改變她,當她能感覺到自己有同伴……

[四]

夏樹和程司的領悟能力都很強,到最後一次彩排時,已經比一般同學跳得好多了,黎靜穎把另一對笨手笨腳的領舞調去側台,把夏樹程司換到前台,所以統一走台時兩人由於位置沒有變化而閑下來,聊起了天。

“製服還是買不到嗎?”

“嗯。”

“我有點好奇,你以前學校的製服是什麽樣的,正裝還是運動裝?”

“運動裝。”

“呃,可憐。”

“不過我初中的製服是水手服。”

“不是吧?那麽開放。連我們上海初中的製服是水手服的都不多……唔……好像就趙玫她們學校是。說起來,真想看趙玫穿水手服的樣子……你幹嗎這種眼神看我?”

“……沒什麽。”雖然嘴上這麽說,臉上已經分明擺出了“你真猥瑣”的表情。

“幹嗎啊!趙玫身材蠻正的!正常人都想看的好伐!”

“行吧,你真正常。”夏樹笑了一會兒,轉移話題,“對了,中間交換舞伴的兩個八拍你是和黎靜穎一起跳。”

“嗯。”

沉默片刻,夏樹回過頭看向程司的眼睛,問道:“你還喜歡黎靜穎嗎?”

“欸?”對這種直接的問話沒反應過來,男生微怔,揣測著是否話裏還有別的意思。

夏樹又問了一遍:“阿司你喜歡的人是黎靜穎嗎?”

耳畔嗡嗡作響的嘈雜人聲突然全部消失,腦海猶如死機後的電腦屏幕鋪滿了單調死寂的顏色,眼前灰白混沌的一片,長久以來糾結無序的雜念驟然隻剩最後一根纖細的絲線,卻反而異常清晰地從無法分辨的世界中凸現出來。

夏樹覺得似乎經過了十幾秒那麽長的沉默,對方才側過頭看向自己。

“是,喜歡。”

瞳孔深處有什麽,像沒有壓好的書頁,被大風“嘩啦啦”迅速翻了過去。

“還真的是這樣啊。”聽起來不經意的語調。

“從初中的時候開始。不過我告白的時候,她已經決定和風間在一起了。小靜選擇了風間。”男生把手從夏樹腰間放下,撐著坐在舞台邊緣。

“她和風間,曾經交往過?”這倒是出乎意料。

“嗯。”

夏樹跟著坐在他身邊:“那你為什麽到現在還喜歡她?喜歡她哪點呢?”

“就是喜歡,說不出哪一點。像明明看見前麵是沼澤,卻沒有別的路可走。沒有選擇餘地,隻能陷進去。”

夏樹沒再開口。眼睛垂向地麵,看自己的腳尖在視野裏做簡諧運動。聽著男生的話,安靜地無奈地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