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這個人,平時做事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仗著自己受歡迎為所欲為。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無所謂,把別人的努力都看做理所應當。卻傻乎乎眼裏隻有一個人的身影,放下自尊寵著她圍著她轉,很多年不願放手。
——像明明看見前麵是沼澤,卻沒有別的路可走。
——沒有選擇餘地,隻能陷進去。
[五]
畫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漸被染亮,白茫茫的一片,遠處高聳入雲的建築群像被罩上灰蒙蒙的濾鏡。身邊有些學過好多年畫畫的同學在盡情潑墨,而夏樹卻隻是在用生疏的筆觸描下模特灰色的輪廓。
灰的家鴿停在窗台處閑庭信步,胖得讓人擔心它們是否還飛得起來。
灰的翅膀猛力撲騰的聲音被隔絕在窗外,夏樹聽不見。
什麽也聽不見。
被按下靜音的冬天為什麽如此漫長?
[六]
12月24日這天中午,夏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車到上海,明天上午開完會下午就乘飛機去台灣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還沒反應過來父親這通電話的意圖。
父親猶豫了片刻,才問道:“我和同事們住在賓館。你要不要過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夏樹遲疑著,環顧四周。
幾個班委忙著往窗戶上噴雪花、貼聖誕老人的頭像。電燈之間牽起長長的彩條,講台上的電腦循環播放著與聖誕節相關的音樂。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課桌往外搬,堆在走廊裏。
風間在前方的黑板上寫美術字,程司不知又怎麽招惹了趙玫,兩人追追打打橫竄過教室,先後踩髒了一排座椅,於是勞動委員也舉著掃帚尾隨趙玫之後追出去,加入了戰鬥。
黎靜穎在出後麵的黑板報,畫的是冬天氣息的風景,雪道一直延伸向遠方,白粉筆側過來塗抹,就成了人嗬出的溫暖白霧。
白霧上揚,粉灰下落。
接手機前,夏樹也在幫黎靜穎畫點邊框和花紋。
廉價裝飾物上落下的金粉銀粉把每個人的臉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製造出來的灰塵,混合著整間教室裏超分貝的喧囂。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們學校晚上有集體活動。”女生為難地支吾。
“哦。”手機那頭沉寂了好一會兒,“那你就參加集體活動吧。不過如果結束得早……我住在XX賓館5017房,你要是想來還可以來。”
“我們全校的慶祝要到10點才結束,之後還有自己班上的活動,說不定會通宵的,你別等我了。”
“哦,這樣,那好吧。”明顯讓人感到語氣中的失落。
夏樹覺得心給什麽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掛電話,沒話找話地問:“你現在已經到賓館啦?”
“對,剛到。”
“那現在打算幹什麽啊?”
“在火車上沒睡好,先休息一會兒。”
這時,班主任在後門口出現,指揮值日的一組同學拖地。夏樹想起教學區不能使用手機的規定,隻得立即結束對話。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樹把手機收回口袋裏,重新拿起粉筆。
黎靜穎好奇:“誰呀?男朋友嗎?”
“是我爸。”
“夏樹以前有男朋友嗎?”忍不住八卦起來。
女生微怔,垂下眼瞼:“沒有。”半張臉轉出室內燈光照不到的陰影,窗玻璃上突然傳出細小聲響,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時間為平安夜”這點而言實在煞風景。
這樣的節日必須下雪才有助於營造氣氛。
[七]
晚飯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過節為由硬把夏樹拉來和大家一桌。趙玫照例黑麵,不過此時大吵大鬧著實破壞氣氛,所以忍著沒動。
程司從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氣地不停抱怨“平安夜還隻吃得上豆幹炒豆角”。風間注意到有人缺席,問趙玫:“小靜到哪兒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剛才下樓還和我一起,一轉身就不見了。”程司插嘴:“該不會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吧?”結果被風間白了一眼:“請問你幾歲?”
夏樹心裏還在想中午父親最後失落的語氣,沒參與到批判程司講“聖誕老人為什麽總是迷路”的冷笑話的大軍中去。
麵向食堂門口的程司眼尖,看見正背對這邊收傘的黎靜穎,站起身揮手:“小靜!小靜——這邊!”
女生回過頭,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聖誕老人綁架了嗎?”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頭問,話音未落就被趙玫用筷子反麵敲了一記。
黎靜穎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說著把一個大塑料袋拎上桌,“雖然沒有火雞,不過我叫了必勝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嘴裏誇張地高呼“小靜萬歲”。周圍餐桌的同學聞聲投來羨慕的目光,隨即也紛紛掏出手機開始叫外賣。
黎靜穎注意到毫無反應的夏樹,推推她:“不吃嗎?”
夏樹沒伸手去拿比薩,反而站起來朝向黎靜穎:“你能借我雨傘嗎?”
“欸?”黎靜穎放下手中剛吃了幾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參加晚上的舞會。”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種後腦被人猛敲一下的錯覺,那一小塊麻木感電光石火般疾速向各處蔓延,傳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動,傳及眼睛,視線終點的夏樹忽然就表情模糊。他問不出一句話。
夏樹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這兒一個晚上,現在住XX賓館,我得去見他。”
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程司已經抓起靜穎放在身旁地上的雨傘遞給夏樹:“去吧。我也不參加就沒問題了。小靜有辦法調整走位把空缺填補掉。”
夏樹接過傘之前,雨水順著傘骨滴在了坐在中間的黎靜穎身上,導致黎靜穎有點忡怔,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嗎?不知情的黎靜穎無法理解兩個人的興師動眾,但疑惑隻藏在心裏,沒問出口。
“現在這時間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車,你先乘地鐵,然後再打車。”程司交待道。
夏樹點著頭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態發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風間一言不發地繞到程司身邊,將什麽東西扔在他麵前,然後把黎靜穎從座位上拉起來,頭也不回地冒雨離開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風間扔下的是自己開學初作為手信送給他的木質手環。
緊接著,趙玫也走了。
[八]
“對不起,現在也隻能吃這個。”
坐在超市門口台階上的黎靜穎接過男生遞來的奶黃麵包和牛奶,搖搖頭:“已經很好了。不過,其實沒必要……”
“是我太衝動了吧。”風間低頭問道。
“那倒沒有。”
“實在是,有點看不下去了。隻是這樣一個期期艾艾另一個同情心泛濫的樣子讓我非常反感。而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還完全不顧周圍人的感受。太過分了。”
女生喝著軟包裝裏的牛奶,停頓了一會兒,問道:“夏樹的爸爸怎麽啦?”
“沒怎麽,隻不過夏樹媽媽過世了,她應該是和爸爸相依為命感情比較深吧。這也是夏樹告訴程司的,我是不信。”
“為什麽?”
“她轉學前,在以前的學校風評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擠待不下去才轉學的。”
“怎麽會受排擠呢?”
“因為麽……給別人造成不幸了。”
黎靜穎歎了口氣:“可是阿司,他喜歡夏樹。”“喜歡”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點驚訝地側頭看向她。
“你覺得呢?”女生接著問。
男生猶豫了幾秒,口水咽過喉嚨:“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像。”
女生的神情更落寞了一點。
過了很久,風間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裏的想法問了出來:“小靜,你喜歡的人,其實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連最起碼的反應時間都沒有,無比自然地脫口而出。感到有點羞愧是之後好幾秒的事,靜穎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變得發燙的臉,沒注意到男生已經用“程司”替換了以前的“阿司”的稱呼。
風間到底還是個少年,不會像成年人那樣自負地說什麽“一切盡在掌控”。那麽漫長的時光裏,他也沒想出有效措施去應對冥冥之中早有預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為即便是看似對什麽都無所謂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東西。
和程司是什麽關係?從認識的最初就成了定勢。無論後來幾個人之間如何分分合合,至少這點從未改變。
摻雜著好奇與羨慕、不服氣與不甘心的“友情”,被夏樹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僅沒有停住的預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當夏樹從地鐵站中衝出來時,雨勢已經可以用“瓢潑”形容了,地麵上積了頗深的水,鞋子踩進去沒過多久就濕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目的地。
當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後突發了這麽多變故,一頓飯會不歡而散。
水跡在車窗上沿不規則的路徑四溢延伸。
女生從書包裏翻出MP3,一路聽著歌,耳機裏傳出的聲波和拍打向車窗的雨水一齊衝擊著神經。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時,眼睛不可抑製地模糊了。
四歲之前,從沒有考慮過你的重要性,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夢》、《櫻桃小丸子》裏,嫌你沒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風車,嫌你給我講故事講著講著反倒你先睡著。
四歲,有天突然發現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而我沒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媽媽,好奇怪。五歲,有首關於《小烏鴉和媽媽》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癟嘴大哭,你告訴我,我也有媽媽,隻不過在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回來。六歲,去上海的爺爺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奶奶總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最後,來接我回家的你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歲時我上學了,開始被選進舞蹈班,後來你說“跳舞的都靜不下心念書”,非要讓我退出,哭過好幾通也抗議無效。我第一次覺得你真的真的很討厭,開始想念從沒見過的媽媽。
八歲,八歲時我如願以償見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蘆娃》裏的女蛇妖,挺嚇人,對比之下,我還是覺得胖胖的你比較可愛。她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我卻拚命地記住,因為我剛九歲她就死了,那時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麽回事,語文書裏有篇寫周總理去世的課文。
十歲,我和班裏同學相處不融洽。為了討好她們,我偷了你的錢去買零食請客,她們吃了我的薯片背地裏還是罵我“傻逼”。你發現後沒有罵我。
十一歲時,你和一個阿姨結婚了,阿姨有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你抱了抱我說:“以後再也不會寂寞了。”我們有了家。
可是十二歲,你又和這個新媽媽離婚了。因為你出差提前回來,發現她帶著自己女兒去吃肯德基,而我卻忘帶鑰匙放學後隻好坐在樓梯上等她們回家,不知不覺睡著了。
之後是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知道你就是最重要最無私最愛我的親人,對你的依賴始終停留在某個上限。除了你,別人對我好與壞,我全都不在乎了。十五歲時我終於明白了八歲時親生媽媽對我說的話。
再後來,“因為愛所以變得自私和狡猾”,我成了和媽媽一樣的人。為了被愛而不斷編織的謊言傷害了身邊每個人,我的不幸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終於我無法再坦然地在你身邊享受你的寵愛了。
出租車司機把車停錯了地方,夏樹必須橫穿一個停車場才能到達賓館正門,中途風吹翻了傘架,女生轉過身迎向風把傘麵反過來,劉海全濕了,肩部的衣服深了一個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