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蓉城,依然晝短夜長。

薑霓窩在酒店套房的沙發裏,桌上是一本詩集。鬆石綠的封麵,上麵繪著生機爛漫的夏花,右下角的書頁已經有些卷邊。

這幾年,這本詩集她幾乎從不離身,和那個彩虹繩圈一樣。

合上眼,腦中的光影走馬觀花,都是五年前在川西高原的舊事。

除了最開始兩人分開的那段時間,薑霓已經很少很少想起這些事,可能是今晚和秦硯的接觸太多了。

她想起了貢拉雪山的那場大雪,漫天漫地,吞雲蔽日,像是想要一夜之間生死白頭。

拖車公司淩晨五點的時候才來,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秦硯叫醒。

“拖車公司來了。”

薑霓睜開眼,視線還有些失焦。車裏的溫度適宜,她坐在車子後排,身上蓋著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領口有皂粉的香味,清冽幹淨。

車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沒有盡頭。

拖車公司剛到,正在處理另一輛事故車。有人敲響他們的車窗,是那輛車的車主,秦硯降下車窗。

“你好。”來人稍頓,大約是懾於秦硯沉涼冷肅的氣場,繼而又往後排的座位上探了眼,

“拖車公司的人來了,要不要帶您到城裏的醫院去看一下?”

這話是和薑霓說得,這個城裏自然指的是薑霓身後三百公裏的蓉市。

她好不容易從那個地方偷跑出來,怎麽可能再回去?

“不用。”薑霓這會兒也清醒了,冷淡地回了句。

“額……那要不要……”

“不要。”薑霓似是已經猜到了對方想說什麽,果斷拒絕。

來人訕訕,沒再詢問,又看了眼秦硯,走開了。

冷風從車窗裏湧進來,攪碎車內的溫熱。

薑霓把身上的黑色羽絨服往上拉了拉,蓋住了下巴和鼻尖,隻一雙烏黑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麵,眼睫濃密纖長,微微垂著,遮了眼底的光。

秦硯從後視鏡裏看她,看她沒有焦距的視線。

“你不回去?”從剛才的對話裏,他就已經聽出來了。

這小姑娘不準備返程。

薑霓抬起眼,兩人的視線在後視鏡裏的交匯。

她搖頭。

秦硯沉默。

車裏陷入死寂。

半晌,秦硯開口:“我不方便帶著你。”

他一個成年男人,帶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在車上,不合適。

“我會很聽話的。”

“……”

車子裏再度陷入沉默。

“等路通了,我送你到前麵的鎮上。”

薑霓沒接話,前麵小鎮就是康林鎮,是她這程的第一個目的地。

車門被推開,秦硯拿了儀表台上的煙盒下車。隔著暗色的車窗,薑霓的視線落在男人身上,他唇間咬著煙,微微低頸,去夠打火機的火苗。

雪山巍峨,東方既白。

淡白煙霧散開的一瞬,和漫無盡頭的雪色連綿,描摹著男人英雋的側顏。

薑霓看他的臉,看他指間的煙,還有修長明晰的指骨。那指腹上有薄薄的一層繭,磨在皮膚上,能生出不可言說的戰栗。

讓人上癮。

“啪——”

很輕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羽絨服的包裏滑了出來。薑霓彎腰去撿,一本軍官證。

紅底的證件照上,男人穿著筆挺的軍裝,同色係的領帶壓在軍襯的領口,嚴絲合縫。

依然是寸頭,五官英俊深邃,比起穿便服的樣子,多了份凜然正氣。

薑霓的視線掃過姓名欄——秦硯。

原來他叫秦硯。

再看年齡一欄,比她大了足足五歲。

他的生日在一月。

*

酒店裏,薑霓收回思緒,俯身拿過桌上的那本詩集。

泰戈爾的《飛鳥集》。

小的時候,媽媽最喜歡給她念詩,尤其是泰戈爾的飛鳥集。媽媽最喜歡生如夏花,常說:“人這一生,就應該如夏花秋夜,生而絢爛,死於靜美。”

彼時薑霓年紀尚幼,並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後來漸漸長大,她也終於理解,媽媽這一生,當真踐行了她最喜歡的一句詩。

她過世的時候,不過二十五歲,夏花一樣絢爛的年紀。

但薑霓不喜歡這首詩,她喜歡另外一句。

薑霓翻開詩集,泛黃的紙頁上印著小小的鉛字——我是一隻曠野的鳥,在你的眼裏找到了天空。

眼前浮現出一雙眼睛,瞳仁漆黑,眸光深沉。

他出現在她生命裏最荒涼的一段時光,予她缺失多年的溫暖和安定感,讓她時隔多年依然貪戀如初,哪怕飲鴆止渴,飛蛾撲火。

他說:薑霓,別得寸進尺。

薑霓仰頭,將詩集蓋在臉上。

得寸進尺嗎?

不是,不止。

秦硯不來招惹她,或許她就算了。

可眼下他招惹了她,她就貪心地想要更多——在他這裏,一寸一尺,方圓萬丈。

*

翌日,烏雲沉沉。

蓉市昨晚的天氣預報就提示今天有強降雨天氣,臨近中午的時候已經是暴雨如注。下午的集訓被取消,古項濤組織大家繼續進行劇本圍讀。

今天圍讀的重頭戲是醫療隊和紅星救援隊在房屋垮塌的現場實施救援,古項濤特意請了秦硯過來旁聽。

會議室裏,宋尉行和薑霓的台詞對到一半,被秦硯出聲打斷。

“這裏不對。”秦硯垂眼坐在椅子裏,斂著眉,他麵前沒有劇本,一直在安靜的聽。

“按台詞裏的描述,這裏應該是一個單斜式生存空間。這種情況下,搜救的突破點應該是在未受損的牆體一層,實施急救的位置應該在西側,而不是東側。”

眾人麵麵相覷,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秦硯抬起眼,觸上一眾人惶惑的視線,輕吐了口氣站起來。

他走到古項濤麵前,拿過桌上的兩個水杯,又將厚厚的劇本掀開,隨手搭了個簡單的建築示意圖。

“地震發生的時候,這一側的牆體全部垮塌。”秦硯將其中一個水杯抽出來,搭在杯子上的劇本傾斜,“這就是一個最簡單的單斜式生存空間。”

他屈指,輕敲了下仍然被水杯支撐的另一側,“這裏,才應該是主角進行急救的位置。”

古項濤微怔,這個細節的確是他忽略了。

薑霓坐在古項濤的斜右方,她將秦硯的演示看得清清楚楚。他連劇本都沒有,僅僅通過他們的對話,就判斷出了情節裏的不合理之處。

秦硯弓著背,雙手撐在身前的桌邊,眸光定定。

倏地一瞬,他側過頭,薑霓就這麽直直地撞進他的沉黑的眸子裏。

他毫不回避,甚至好像一早就知道她在看他。

薑霓驀地低眼,錯開兩人相接的視線,軟白的指腹捏緊劇本的邊。

豆大的雨點砸在身後的玻璃窗上,劃下一道道無規則的水痕,“哢嚓”一道雷聲——

“隊長!”張海林急急跑進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影視城東南側臨時搭的棚子塌了,有劇組的工作人員被困在下麵!”

秦硯麵色忽變,轉身的一瞬,搭在另一個杯子上的劇本被帶倒,整個建築示意框架徹底垮塌。古項濤連忙扶住還在搖晃的水杯,秦硯已經轉身出了會議室。

窗外暴雨如注,閃電忽亮,將沉稠天空瞬間撕裂,卻又被烏鉛雲團傾覆。

薑霓望著窗外糟糕的天氣,雨滴打在玻璃上,水痕蜿蜒,模糊佚?了視線。

鉛色的雲團壓下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衝入滂沱大雨中。

畫麵模糊,薑霓卻看得清楚。

劇本圍讀被迫打斷,古項濤幹脆給大家放假,帶著劇組的工作人員去排查自己組裏的安全隱患。

薑霓回到酒店,在小可的注視下,已經來來回回在客廳走了好幾圈,肉眼可見的不安。

“燈燈,你怎麽啦?”

薑霓步子一滯,看著落地玻璃外密集的雨勢。

她舔舔唇角,壓下心頭的焦躁,“沒什麽。”

小可皺眉,眨了眨眼。

薑霓深吸了口起,就近在沙發上坐下,隨手撈過茶幾上的劇本,打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薑霓抬眼看時間,牆上的掛鍾從“3”指到了“4”。

她低頭看自己手裏的劇本,還停留在一小時前的那一頁。

薑霓想起年初在海外拍戲時看到的一則新聞——IAR在參與納加海嘯搜救中,一名隊員為了營救被困在倒塌物下的傷者,不幸重傷致殘。

當初古項濤找到她,提到《逆行》這個本子,她就是被“救援”這個題材打動的。

這是一項極危險的工作,這群人總是在巨大的危險和災難麵前,逆行而上。就像很多人稱頌的那樣——他們給身處絕望裏的人帶來了生的希望。

“天,這麽嚴重啊。”小可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薑霓的沉思,薑霓倏地抬起頭,“什麽這麽嚴重?”

小可將手機遞到薑霓麵前,“就隔壁那個民國劇啊,這段時間在蓉市取景,臨時搭的影棚塌了半邊。”

薑霓看著手機屏幕上倒塌的一整麵牆,瞳孔微縮,暴雨澆注,滿地的泥濘和殘破。一群人在施救,都是背影。

沒有秦硯。

“這個影棚是什麽豆腐渣工程啊,也不知道被困在下麵的人被救出來了沒有。”小可自言自語。

薑霓已經走到窗邊,烏沉沉的天,雨勢如銀河倒瀉,連光影都變得晦暝。

臨近傍晚的時候,蓉市影視基地臨時影棚坍塌的消息不脛而走,在蓉市取景拍攝的劇組都紛紛發聲,稱已經在做全麵的安全排查,確保演職人員的安全。

薑霓看到了古項濤轉發在大群裏的聲明,同時@所有人,因天氣原因,取消明天的集訓。

有劇組的工作人員發來坍塌影棚現場的照片:【聽說我們教官受傷了】

薑霓微怔了一瞬,驀地站起來,坐在沙發另一頭的小可不解地眨眨眼,“怎麽了?”

薑霓的大腦有瞬間的空白,旋即急急向門口走去。

“噯,燈燈,你去哪兒?”

回應小可的是“嘭”的一聲,房間門被重重甩上。

小可怔愣,連忙丟掉手裏的蘋果核,踩上拖鞋,“你等等,外麵在下暴雨,你沒拿傘!”

薑霓已經小跑到了電梯口,電梯停在16樓遲遲不下來,她轉身往一側的安全通道跑去,應聲燈漸次亮起,薑霓抓著扶手,腳下的步子不停,幾乎是一路從十樓跑了下來。

酒店外,大雨傾盆。

烏沉沉的雲團壓下來,壓在空曠的基地操場上,天與地不過咫尺。

場邊的路燈光線晦散,隻一點幽黃,伶仃懸在暴雨傾倒的暮色裏。

薑霓就這麽跑進了瓢潑的雨柱裏,不過數步,渾身上下就被澆透。風急雨驟,冰涼的雨水打在臉頰上,薑霓抹了一把臉,往坍塌影棚的方向跑去。

遠處照來一束燈光,烏沉暮野被剖開,光柱裏是又急又密的雨線。

薑霓腳步微頓,微微眯了下眼,顯然還不太適應突然的光線。

黑色越野車停了下來。

車門驀地被推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從駕駛位下來,黑色的大傘順勢被撐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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