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 換秦硯徹底失聲。他眸光微滯,凝定在薑霓身上。

眼前的女人漂亮、明豔不可方物,清澈的眸子裏盡是無辜。

秦硯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

無聊於一些執著, 無聊於這麽晚, 把人堵在這裏, 居然就求到了這麽一個荒唐的答案。

兩人的視線相接。

薑霓紅軟的唇抿著,又非常無辜地眨了眨眼。

“行。”秦硯倏地勾起唇角, 點了下頭, 後頸的棘凸擦著衣領。

“是我唐突,打擾了薑老師, 抱歉。”

“……?”薑霓還想說什麽, 秦硯已經轉身, 大步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薑霓攏了攏身上的披肩,眉頭跟著皺起:行……是什麽意思?

是秦硯也認可了這個關係?

*

這晚, 薑霓失眠了。

淩晨兩點半,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西南的春夜格外潮濕,薑霓躺在**,有些煩躁地翻了個身。

那年在川西,她是從薑家逃出來的。

薑霓闔上眼,眼前浮現起紛雜的畫麵——

奢華的別墅,寡情的父親,端著慈祥笑意的繼母,還有一臉可憐兮兮看著她的妹妹。

“懷遠,這是韓家今天讓人送來的合作協議,等小霓嫁過去, 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繼母如是說, 眉梢眼角都是笑。

他們一家人在聊她的婚事, 三天前,父親薑懷遠告訴她,讓她休學結婚。結婚的對象姓韓,今年五十一歲,還長薑懷遠整整六歲。

自從母親過世後,她就一直住在薑家,吃穿用度皆是薑家給予的。繼母拉著她的手,“小霓,這次公司陷入了困境,隻有韓家願意幫忙,你爸爸才不用去坐牢。”

薑霓不知道她是不是應該用自己的婚姻去幫助薑懷遠,但她清楚地知道,一個十九歲的孤女是無法和蓉市豪門抗衡的。

她已經三天沒能走出別墅,為了讓她順利嫁到韓家,他們甚至用了更齷齪的辦法。

那天,一個好心的傭人告訴她:小姐,今晚的甜湯,你千萬不能喝。

這一晚,韓家那個五十一歲的老男人要來,繼母說讓他們婚前見一麵,培養感情。

晚飯桌上,薑霓還是喝了那碗甜湯,眾目睽睽之下,由不得她作假。她趁著大家聊天不備時,去衛生間把自己摳吐,吐到最後整個人幾近脫力,連水都吐不出來。

薑懷遠和韓家的那個老男人經過走廊,薑霓聽見他們的對話。

“這次的合作,多謝韓總牽線搭橋。”

“懷遠你客氣弋劃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小霓乖巧懂事,我很喜歡。對了,小霓人呢?”

“說是不舒服,回房間了。”

“哦,那……”

薑霓靠在門邊,清潤眸底驚慌跳躍,背後冷汗涔涔。

她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這是她最後的依憑。

就是死,她也不會讓那個惡心的老男人碰她一下。

薑懷遠的聲音卻接著響起:“嗨,您到我書房一趟,我給您點好東西。”

不知兩人說了什麽,老男人笑聲猥瑣,“可我聽說,你們不是給她……”

“量少,真要睡死了,玩起來還有什麽意思。我跟您說,有了這東西才更帶勁兒,甭管多貞潔烈女,到時候都會跪在您跟前求著要。”

男人惡心又肆無忌憚的笑聲回**在走廊裏。

笑意走遠,薑霓倚在門邊,整個人幾乎快要窒息。

這就是她的父親,給她下.藥,教另一個男人怎麽玩自己的女兒。

薑霓覺得有潮水快要把自己淹沒,她整個人都跌進了無望的深淵。

那一晚,薑霓趁薑家人放鬆警惕,跑了出來。彼時蓉市正逢暴雪,她被阻在了高速上,然後遇見了秦硯。

貢拉雪山是她的最後一站。

薑霓估算過,以薑韓兩家的勢力,要找到她,應該用不了幾天,她最遠大約也隻能走到貢拉雪山一帶。

她反抗不了薑家,但她可以處置自己。

打從薑家出來,薑霓是不止一次萌生過這樣的念頭的。所以那天康林鎮又降大雪,她卻堅持要進山,不然等封了山,她就再也去不了。

秦硯拗不過她,帶著她進了山。車子隻能上到半山腰,薑霓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路往懸崖邊走去。

直到走到崖邊——

雪天路滑,薑霓腳下一歪,整個人都往一側的深穀跌去。卻是秦硯一把將她拉住,兩人一路滾落到低窪的海子。

海子上結著一層薄冰,冰麵破裂的一瞬,刺骨的冷透過衣料鑽進皮膚裏。

薑霓以為自己要死了。

原來,死是這樣一種感覺。

原來,人真的麵臨死亡的時候,會那麽害怕。

她想掙紮,可眼前漸漸映出媽媽溫婉的笑,“彩彩,你終於來了呀,媽媽等你很久了。”

“媽媽……”

有溫涼落在唇上,軟軟的,新鮮的空氣被哺喂進肺裏。她嗆了一大口水,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男人模糊卻英俊的一張臉。

一念之差。

是秦硯救了她。

腦中的畫麵漸漸模糊,薑霓揪著被子蒙上臉,眼角有淺薄的光。

那是她二十四年人生裏最絕望的一段時光,她甚至開始明白,媽媽說得生當如夏花燦爛。

人生裏的最後一程,就該濃烈,恣意,無所畏懼。

所以她才敢一路那麽無所顧忌地撩撥秦硯,一腔孤勇,和他抵死纏綿。

後半夜,薑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境裏走馬觀花,卻都是雪山腳下的那個木屋。

那一天,秦硯救了她,將她帶到了附近的救助木屋裏。

延綿的雪山之上,繁星熠熠,山腳下的小木屋裏,她和秦硯在烤火。

秦硯把她從死神手裏搶了回來。

安靜的小木屋裏,男人隻穿著薄薄的襯衫,被水浸濕的布料貼在肌理上,他弓著背,和她相對而坐,一雙冷銳的眸子翻湧著怒意,有火光跳躍在他沉黑的眼底。

這是薑霓沒有見過的秦硯,沉冷、憤怒、卻又一言不發。

時間一點點流逝,秦硯眼中的憤怒也一點點被壓了下去。

他開口,低冷的聲線:“所以你來康林,就是來尋死的?”

薑霓倏地低下眼,攏了攏上身的氈毛毯,這毯子是小木屋裏的。

她沒應秦硯的話,卻清楚地感知到他壓迫下來的視線。

秦硯:“抬頭。”

火光跳躍,燃著微潮的木炭,偶爾發出劈啪聲。

薑霓緩緩抬頭,觸上秦硯冷凝的眸子。

他怒氣未消,她有點怕。

薑霓抿了抿唇,纖長的眼睫輕顫。

“不關你的事。”

秦硯輕笑了聲,薄薄的音色。薑霓聽出了他笑聲裏有罵她“狼心狗肺”的弦外之音。

昨晚在康林鎮,她還戳著他的胸口,肆無忌憚地說:“秦硯,雖然你現在不把我當女朋友,但我已經把你當成我男朋友了。做我的男朋友呢,就要時時刻刻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彼時秦硯反手捏住她細白的指尖,不許她再亂碰亂點,隻眸光定定地警告:“老實點。”

昨晚還要求他事事上心,今天就能冷淡地說出與你無關,換作她是秦硯,她也會生氣。

薑霓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男人眸光沉沉的黑,方才的憤怒已經被他悉數壓下去,漆黑的瞳仁落了冷色,半點情緒沒有,像是深海的永夜。

薑霓心尖微動,攥了攥指間的氈毛毯。

對麵,秦硯倏地起身,徑直往門口走去。

“秦硯!”

薑霓也驀地起身,毛氈毯滑落半邊,堪堪遮了一半起伏。她抓了抓毯子,躊躇開口:“你……去哪兒?”

凝白映出視線的一瞬,秦硯垂下眼睫,守禮的丁點不去看。

見他不語,薑霓慢吞吞地走過來。她赤著腳,瑩白的腳趾上沾了些許灰黑,看起來有些滑稽。

她在秦硯身邊站定,仰起頭,收了收肩上的毛毯。

“你……衣服濕了,脫下來烘一下吧,不然……”薑霓從來沒這麽嘴笨過。

“對不起。”

半晌,她終於憋出了三個字。

薑霓伸手去拉秦硯的衣角,觸手的冰涼。

她望著他,想著這一路上他對自己的照顧——

幫她包紮傷口,給她找吃的,一路將她帶到康林鎮,又冒著風雪領著她進了山。

當地的人都說,風雪天進山很危險,可她說非來不可,秦硯便帶著她來了。

薑霓閉了閉眼,媽媽過世之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對她這麽好了。

所以即便他們萍水相逢,她還是近乎本能地對他生出了依戀之情。

像是一劑鎮痛藥,日積月累,成癮難戒。

“對不起。”薑霓又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你別走……”

她咬唇,“我沒想尋死的。”

很低的聲音,軟軟的。

薑霓低下眼,看著男人冷硬的手背,她的指尖還攥著他的袖口。

秦硯終於開口:“可在那個瞬間,的確有過不想活了的念頭。”

同樣低淡的聲音。

薑霓倏然抬眼,在秦硯眼底看到了篤定。

的確,之前在崖邊的那一瞬,她的確有過輕生的念頭。

秦硯察覺了,眼下更是毫不猶豫地揭穿了她。

“秦硯。”薑霓睜開眼,纖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緒,清冷冷的眸子裏有水色。

“人活著,總會有那麽一個瞬間,甚至幾個瞬間,覺得這世界毫無留戀,或許一了百了,是最好的方法。”

她鬆開攥著秦硯衣袖的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氈毛毯滑下,瓷釉一樣的白。薑霓伸出手,圈住男人勁瘦的腰身。

溫熱的皮膚貼上冰涼的襯衫,涼意侵襲四肢百骸。

秦硯沒有推開她。

薑霓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隔著薄薄的衣料,聽他沉而有力的心跳聲。

他總能給她一種難言安全感。

“我沒想尋死的。”薑霓輕聲開口,“我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這花花世界。

“秦硯。”薑霓輕聲喊他的名字,手臂收緊,明明她身上才是溫熱的,她卻想從秦硯的身上汲取更多的溫暖。

“我舍不得你。”

低軟的五個字。

秦硯垂眼,沉黑的眸子裏有幾不可察的情緒波動。

木屋裏的炭火燒得正紅,窗外,皚皚群山綿延,崖邊的一角——

“啪——”

似有冰雪鬆動。

*

“啪——”冰塊落進酒杯,深棕的酒液被激起漣漪。

秦硯坐在沙發裏,弓著背,手指捏著酒杯,轉了轉。

一旁,宋尉行打了個哈欠,看著牆上的掛鍾,淩晨三點半。

“秦大公子,您行行好,我一會兒天亮了還要拍戲,你好歹讓我睡會兒。”

秦硯沒應,自顧地抿了口酒。

桌上的洋酒已經過半。

宋尉行扯了扯唇,哼了聲。

“我就奇怪了,這個薑霓是會下蠱嗎?你倆才認識多長時間,哦,你明裏暗裏向著她也就算了,擱這兒借酒消愁,算是怎麽回事?”

秦硯雖然一個字沒說,但宋尉行心裏清楚,秦硯在他這兒喝酒,十有八.九是和薑霓有關係。

“阿硯,你聽我一句勸,你和薑霓……”

“五年三個月零七天。”

宋尉行忽然怔住。

秦硯又抿了口酒,修瘦指骨捏著半透明的菱格杯,杯身上起了霧,被指腹擦過的地方沁出點點細小水珠。

“什麽?”宋尉行覺得自己可能耳朵出了問題。

秦硯抬起眼,看向一臉困惑住的宋尉行,唇角勾出涼薄弧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們認識多長時間?”

秦硯扯唇,微哂,黑眸晦暗。

“1922天。”

這一回,宋尉行徹底怔住。

五年前,秦硯還在部隊,薑霓還沒出道,那……

宋尉行眯眼,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樁舊事,和秦硯有關。

那段時間,秦硯狀態消沉,軍區領導給他放了假。聽說這人直接開了車,去了川西雪山。

八卦如宋尉行,隱約記得自己瞥見過關於薑霓的一則緋聞,說她入圈前有個男朋友,兩人還是在川西高原認識的。

不得不說,太巧了。

宋尉行看向秦硯,“那你們是……”

什麽關係。

秦硯弓著背,唇角弧度未消,眼底笑意晦澀,卻辨不清情緒。

就在宋尉行以為秦硯不會再回答的時候,曠寂的空間裏響起男人低淡的嗓音。

“炮/友。”

宋尉行:嗯?

作者有話說:

宋老師算了算薑霓彼時的年歲,暗暗罵了秦硯兩個字: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