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烏沉, 湖城連日的好天氣在薑霓錄製完綜藝的第二天結束。

天空中飄著細細的小雨,空氣潮濕黏膩。薑霓從黑色的商務車裏下來,懷裏捧著一束向日葵, 走進鬆柏蒼翠的墓園。

這裏距離湖城一百多公裏, 河對岸是一處叫青萊的小鎮。

薑霓舉著一柄黑色大傘, 沿著墓園筆直的道路往盡頭走去。

道路的盡頭是一塊“無名”墓碑,沒有名字, 也沒有照片, 隻墓碑的右下側刻了一行小字:女兒彩彩

薑霓俯身,把絢爛的向日葵放在墓碑前, 簇擁的明黃成為這一方荒涼裏唯一的亮色。

視線落在光潔沉穆的石碑上, 薑霓輕聲道:“媽媽, 我來看您了。”

離開薑家之後,每年這個時候, 薑霓都會來這裏祭拜。

母親離開在盛夏鮮花絢爛的時間, 生前最愛的便是向日葵。

從墓園出來,薑霓接到了肖貝樂的電話。兩人相識於青萊鎮,薑霓的外公生前就住在這裏,而肖貝樂則是被肖家放養到了小鎮,後來肖貝樂被肖家人接走,一直照顧她的周姨因為喜歡這一方水土,便留了下來。

肖貝樂說周姨這段時間身體不舒服,昨晚住進了醫院,她人在法國一時半刻趕回不來,請薑霓去看看周姨。

薑霓小的時候, 周姨常常給她和肖貝樂做好吃的點心和糖水, 對於那位溫和的婦人她雖然印象模糊, 但好感仍在。

周姨住在湖城第一人民醫院,薑霓讓小可選了幾樣補品,又買了一束花,知道老人家肯定不會要她和肖貝樂的錢,薑霓便悄悄把一疊錢放在了水果籃的下麵。

和周姨住在同一個病房的也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老太太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哭哭啼啼地勸道,“咱們老陳家世世代代本本分分,可不能做這種缺德事啊。”

薑霓聽了一耳朵,周姨拉著她的手,笑得特別開心,“前兩年我在電視上瞧見你,我就說是彩彩,可老頭子偏說不是。我是看著你和肖肖長大的,怎麽會認錯。”

“肖肖人在國外,沒辦法來看您,剛好我在這邊錄節目,您今天覺得怎麽樣了?”

“好多了,一把老骨頭了,本就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讓肖肖也不要擔心,我還有老頭子照顧著,沒事。”

薑霓點頭。

隔壁床的老人依舊在抹眼淚,“你們就是看到人家家裏有錢,想補你們捅的窟窿,就攛掇了昊子一起訛人,我們老陳家怎麽會有你們這種混賬東西。”

薑霓心尖一跳。

老陳家、昊子、家裏有錢、訛詐……薑霓往隔壁看了眼,又緩緩轉頭,看向周姨。

周姨輕歎了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壓低聲音跟薑霓解釋,“她有個孫子,去年在外麵工作受了傷,癱了。家裏人不滿意單位的賠償,聽說他們一個個什麽隊長家裏有錢,就……”

周姨不認同的搖搖頭,“老大姐就是被這件事氣病的。”

薑霓立在病床邊,周姨口中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她又轉頭看了眼白發蒼蒼的老人,心中隱隱有了計較。

*

這是秦硯到湖城後,第四次來三院,陳昊依然不願意見他,隻讓陪護的人捎了個口信,說他不舒服,想休息。

張海林罵罵咧咧,“屁他媽的想休息,老子看他就是心虛,根本不敢出來見人,早知道他是這麽個狗東西,去年選副隊的時候,我就不該投他。”

秦硯沉默,抬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又摸出手機給薑霓發消息:【回來了嗎】

薑霓今天一早天還沒亮就離開了訓練基地,說是要去青萊公墓祭拜母親。

薑霓:【嗯】

薑霓:【你呢,訓練結束了?】

JJKing:【在醫院】

JJKing:【來看看陳昊】

薑霓看著手機上的回複,又看向坐在對麵的老太太。半個小時前,她離開病房,又在衛生間門口將老人攔了下來。

薑霓將聊天信息給老人看,“秦隊長去看陳昊了,他一直想和陳昊談談。”

老太太低頭抹眼淚,“是我們一家子對不起秦隊長。去年家裏出事,昊子不清楚,但我知道,秦隊長前前後後托人送來好幾筆錢。他們就是知道秦隊長拿得出錢,才起了邪念。”

老太太告訴薑霓,陳昊從小父母過世得早,是表姐一家把他帶大的,去年表姐的小生意賠了不少,表姐夫好賭又欠了外麵的錢,債主一波波地找上門,是秦硯幫他們還了一部分錢,還找了律師幫忙打官司。

“這些事,陳昊知道嗎?”薑霓問。

老太太搖搖頭,“隻知道找律師的事,其他的,秦隊長不讓說。”

薑霓猜也是這樣。

“陳奶奶,我猜陳昊如果知道了這些,肯定也不會做出汙蔑秦隊長的事。現在IAR在調查這件事,奶奶……”

薑霓微頓,“您願意跟IAR的調查組把這件事說清楚嗎?”

說清楚,還秦硯一個清白。

老人卻猶豫了。

薑霓看清她眼中的為難之色,畢竟陳昊是她的親孫子,如今又癱瘓在床,她怎麽忍心再去指認自己的孫子是個忘恩負義的騙子呢。

薑霓沒有勉強,隻在純白的卡片上留了一串數字,“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您想通了,就打電話給我。”

從醫院出來,薑霓坐上車,小可問她要不要直接回海市,薑霓猶豫了下,“節目組的那個酒店,再給我訂個房間。”

小可:“嗯?”

薑霓窩在椅子裏,“我覺得這片沙灘挺漂亮的,想要再住一段時間。”

小可福至心靈,“你是想要陪秦隊長吧?”

薑霓側眸,小姑娘挺聰明的嘛。

薑霓抬手捏了捏小可的臉蛋,“順便跟琴姐說一聲,就說我打算休兩周的假,之後再安排雅曼和E家的拍攝。”

小可點頭,笑眯眯地衝薑霓比了個ok的手勢。

*

午後,薑霓自己開車去了基地,來之前,她給馬主任打了個電話,說上次沒能看成訓練,不知道今天方不方便。

老馬樂意之至,親自來大門口接她。

薑霓今天穿得清爽方便,白T恤配九分的修身牛仔褲,腳上一雙帆布鞋,妥妥一個青春靚麗的大學生。

老馬一路帶著薑霓往訓練場走去,“薑老師你今天真是來得巧了,秦教官正帶著那幫兔崽子在模擬獨輪懸停。”

“獨輪懸停?”

“對,等會兒你過去就知道了,秦教官親自示範,要不是我這老胳膊老腿不聽使喚,我都想跟秦教官學學,危險是真危險,酷也是真他媽酷。”

許是意識到自己當著女孩子的麵說了髒字,老馬訕訕,“薑老師你別介意,我就一粗人。”

薑霓莞爾。

“薑老師。”老馬走著,看了薑霓一眼,又換了鄭重的稱呼,“您上次說的宣傳片的事兒,真的能請到柏川老師來拍?”

這麽熱情地招待薑霓,老馬也有私心。

IAR在國內有三個基地,湖城、南瓊、錦川,擁有將近兩萬名精英救援人員。

總部要求他們今年拍一個宣傳片,任務落在了湖城基地的頭上,負責人就是老馬。

他自認是個糙人,不懂宣傳更不懂拍宣傳片,上回無意間和薑霓聊起這個事,薑霓說可以把柏川介紹給他。

老馬不知道柏川是誰,回去上網搜了才知道,是個拿了國際金獎的大攝影師,柏川工作室還曾主導了好幾個官方宣傳紀錄片的拍攝。

超級大碗,老馬沒那個人脈,搭不上。

“嗯。”薑霓點頭,“我跟柏老師提過了,他這兩天人還在國外,等他回來,我們一起約個飯,您有什麽需求,就直接和柏老師提。”

老馬感激不盡,帶著薑霓直奔訓練場。

這場模擬訓練參與的人數有限,都是湖城基地絕對的精英。薑霓站在訓練場邊,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秦硯。

中午和他電話的時候,因為陳昊的事,薑霓還能隱約聽出秦硯言語間的落寞,可眼下人立在遠處,一身筆挺的深藍色作訓服,身姿筆直,沉冷嚴肅,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薑霓看著秦硯極認真地和一眾人講解,然後轉身往停在更遠的直升飛機處大步走去。

他蹬上踏板,俯身鑽進機艙,看不到人了,薑霓看著旋轉的螺旋翼,烏軟的長發被風卷起,她仰頭,看著緩緩升起的飛機,紅軟的唇抿著,清潤眼底帶了虔誠。

“薑老師可能不知道,我們秦教官可是開飛機的一把好手,你等下注意飛機的那個前輪,秦教官就是要用這一個輪子把飛機懸停在那個高台上。”

老馬往一處指了指。

“這種懸停技術在極端救援中非常關鍵,有時候很多地方飛機根本沒有辦法正常降落,隻能靠這種懸停。”

薑霓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聽著老馬的講解——連飛機都不能正常降落的地方,該有多危險。

她不敢想。

視線裏,直升飛機緩緩飛向靠近薑霓一側的高台,螺旋翼噠噠的轉動聲越來越近。

老馬也一瞬不瞬地看著,言語間充滿了敬佩。

“這種懸停最考驗飛行員的駕駛技術,要求飛行員有豐富的駕駛經驗,能夠在極端環境中第一時間尋找固定落點,並且隨時根據氣流的變化對飛行姿態進行修正。”

薑霓看著穩穩懸停在高台上的直升機,“這很危險吧。”

老馬沉默了一瞬,聲線低了下去,“如果控製不好飛機的指向和高度,就……”

老馬沒說,但薑霓懂了。

很危險,而最糟糕的結果就是機毀人亡。

示範結束,飛機再度升高,卻落在了距離薑霓不遠處的停機坪。

老馬“誒”了聲,顯然沒懂秦硯這個操作,一般情況下,基地訓練,都是從哪兒起飛,就在哪兒降落。

不然參加訓練的人就得跟著到處跑。

薑霓逼下眼中的酸澀,緩緩勾起唇角,她來基地可不是為了讓秦硯看她掉眼淚的。

機艙的門被打開,穿著深藍色作訓服的男人跳下飛機,參與模擬訓練的一群年輕小夥子也小跑著湧了過來。

這一次薑霓離得近,聽到了鬧哄哄的聲音,一群年輕人發自內心地敬佩和激動。

聽不真切,偶爾冒出一兩個格外響亮的“臥槽”。

秦硯被圍在人群中,抬手摘下飛行頭盔,沉沉的視線卻投向訓練場邊,早在直升機懸停之前,他就已經看到了站在場邊的那抹纖細身影。

這姑娘如今膽子越發大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敢不打招呼,就往他的地盤兒跑。

有人順著秦硯的視線看過來,繼而驚呼,“草,我女神薑霓!”

秦硯:“……”

真就草了。

這兩天怎麽人人都在他耳邊說,薑霓是他們的女神。

老馬見大家夥都看到了薑霓,一張張年輕的臉上盡是興奮,好像剛才出色完成獨輪懸停的是他們自個一樣。

老馬征求薑霓的意見,“薑老師,要不要去和大家夥打個招呼?”

訓練辛苦又枯燥,老馬知道這群兔崽子裏有不少薑霓的粉絲,私心想給大家夥求一個和偶像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薑霓一點不端著,笑著點頭,“好,您要是允許,我還想和大家合個影。”

“允許允許,這有什麽不允許的。薑老師你等著,我上樓去拿相機,那個拍出來更好看!”

薑霓在一群狼崽子興奮且躍躍欲試的目光中走近,立在秦硯麵前,她今天沒化妝,皮膚凝白,眸光清亮,唇色是柔軟的粉紅。

粉紅彎起,她衝秦硯開口:“秦隊長,我們又見麵啦。”

秦硯:“……”

有膽子大的小夥子朝薑霓大聲道,“薑老師,你別光看秦隊長啊,你和我們也是第二次見……”

話都沒說完,就被秦硯冷冷一瞥,乖乖閉了嘴。

薑霓低眼,纖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愉悅,唇角的弧度卻出賣了她。

這麽多雙眼睛看著,秦硯隻能用最公式化的口吻和薑霓講話,“薑老師怎麽過來了?”

薑霓也公式化地回他:“來看看IAR的救援精英們平時都是怎麽訓練的。”

人群中有人吹口哨,“我女神說我是精英,老子再苦再累都值了!”

換來一群人的哄笑。

秦硯:“……”

“都給我立正站好!”他臉一黑,衝著一幫兔崽子大喊,聲線沉肅。

薑霓鼓了下臉頰,好凶哦。

秦硯的餘光捕捉到她過分可愛的小表情,清了清嗓子,聲線又刻意放緩,“都老實點。”

麵前的這一群老實點。

身邊這一個,也老實點。

薑霓聽得明明白白。

好在老馬來得及時,手裏端著相機,衝大家夥招手,“來來來,薑老師難得來一次咱們基地,大家一起合個照!”

一群小夥子瞬間尖叫,隊伍直接散了,全都蜂擁到薑霓身邊。薑霓被圍在中間,眼巴巴地看秦硯,秦硯抬手將一個個腦袋撥開,“邊上站著,你們給薑老師嚇壞了。”

薑霓生生下壓想要彎起的唇角。

大家夥迅速調整隊形,秦硯便理所當然地霸占了薑霓身邊的位置。他穿著作訓短袖,有些曬黑了的手臂和薑霓的貼在一起,過分的白皙被輕壓著,尤顯曖昧。

皮膚相觸,薑霓清晰感知到秦硯有些發燙的體溫,被這麽多人圍著,她下意識想躲,手臂又被輕蹭了下。

老馬屈膝蹲在前麵,舉起相機,“一——二——三——”

眾人大喊:“茄子——”

薑霓歪著頭,於一群深藍色中貼著秦硯,比了個“耶”的手勢。

畫麵定格。

大合照拍完,又有大膽的小夥子走到薑霓麵前,“燈燈,我喜歡你四年了,從你那張出圈的大漠公主照片開始,我就特別喜歡你,你能跟我合個影不?”

短短幾句話,句句踩在秦硯的雷區上。

燈燈——叫得這麽親昵。

喜歡——這他媽和當眾表白有什麽區別?

四年——當老子是死的?

大漠公主——想到手機裏的那張照片,秦硯不能忍了。

他抬手提起小夥子的後衣領,“不能。”

秦硯替薑霓回答了。

“為啥?”小夥子不解。

秦硯肅著一張臉,“人人都要單獨合影,還要不要訓練?”

薑老師不累嗎?

提及訓練,小夥子果斷閉了嘴。

秦硯命令所有人在模擬停機坪集合,一群人火速跑過去,立正站好,形成隊列。

耳邊終於清靜,秦硯的視線壓下來,看薑霓烏亮的一雙眸子。

“秦隊長生氣啦?”薑霓歪著頭問。

秦硯哼笑,唇角勾起淺弧,眸光沉壓,“薑老師這是來看精英訓練的?”

“不然呢?”

秦硯微微俯身,驀地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薑霓微怔,生怕被人發現他們之間的曖昧。

秦硯的視線和她齊平,眸光沉凝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

“我看你就是來——擾亂軍心的。”

作者有話說:

軍心亂沒亂不知道,我看你是亂了:)

今天更晚了,給寶子們發紅包,明天周四,更新依然在下午五點左右哦~

ps:獨輪懸停相關的專業術語和解釋來自網絡,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