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客戶的電話就打到家裏來了,馬力被他們追得唉聲歎氣。

這陣子幾乎沒有什麽新增貸款了,信貸人員全都忙於報呆,正常的業務流程幾乎被凍結,貸款無法進入審批程序。客戶們有意見,馬力也沒辦法,核呆才是當前的重點。

父親給馬力出主意:“你可以給他們出出主意,讓他們到財政局下麵的財務公司去申請,扶持本地中小企業正好是他們的業務範疇。”

馬力趕緊把父親的主意告訴了他們。

同樣的建議,父親也跟睿提起過:“你抓幾個大客戶就行了,本地的小客戶都讓他們到財務公司去,不要被這些小螞蟆們纏住了腿腳。”

“財務公司那點小攤子,能解決多大問題。”

“別小看你廖伯伯,他能量大得很。”

睿死死地盯著父親:“父親是要幫廖伯伯拓展業務嗎。”

“既是幫他,也是替你考慮,我搞了大半輩子信貸還不清楚9小客戶多半都會變成累贅,但財務公司不怕,它的靠山是財政局,不像你我,我們是企業,拖不起。”

睿來回揉著下巴,好像那裏是個神秘的開關,久久地觸摸就可以感知父親的真實意圖。

“我不看好財務公司管理貸款的能力。”睿試探地看著父親說:“銀行承傳了祖祖輩輩的客理經驗,尚且會搞得一團糟,你就不怕廖伯伯將來難以招架?”

“我告訴過你,他能量大得很,話說回來,就算難以招架,那又怎樣,又不是在謀私利,總會有人出來收拾局麵的,比如馬力現在為之苦惱的呆帳核銷。”

說到這個,馬力不免長歎一聲,他被隔絕在如火如茶的報呆之外,就等於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裏已經五天了。

睿的看法卻頗有新意:“嚴格意義上講,你並沒錯,你隻是思想覺悟上跟他們不合拍而已,有這點不同反而是好事,讓他們知道你這個人還是有點個性的,不可小視。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我想得到這樣一個機會還得不到呢。”

出於安慰,他決定抽出半天時間,陪陪馬力。他要帶他去一個地方,到底是哪裏,他說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他保證馬力會喜歡。

在車上,睿感慨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也忘了吧,我還以為你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呢。

“什麽2我忘了什麽?”

睿隻是嘿嘿笑,半晌才說:“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啊。”

馬力頓時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怎麽回事,他竟然真的給忘了,以前每年,就在去年都是如此,他們兄弟倆總要這在一天相聚,一起去某個地方,吃個飯,講講關於她的事,以資紀念。

“不要覺得慚愧,這說明她已經離我們很遠了,說不定已經重新投胎了,隨便哪裏看到的小人兒,小動物,身上都有可能寄托著她的靈魂,可惜我們無法相認。聽說所謂轉世投胎就是這樣的。”

“要不,我們去墓地看看吧。”

睿不以為然:“就這樣隨便聊一聊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去墓地對著她的照片,心到了就可以了。”

睿把他帶到一個輪滑訓練基地來了。馬力不解地看著他。

“讓你看看你最喜歡的東西,今天就把這件事當作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吧,我總覺得她更疼你,她會喜歡我這麽做的。”

兩人來到旁邊的觀禮台上。

幾乎有一半是外籍孩子,他們玩得很猛,近乎專業。看了一陣,睿問馬力:“想不想下去試一試?”

馬力笑了一下:“沒帶工具啊,誰知道你會到這個地方來。”

睿拍拍他的肩:“你去打開車箱看看。”

果真有一副嶄新的滑輪。

馬力滿心歡喜地看了一陣,空著手回來了。

·

  “送給你的,為什麽不要?”

馬力搖頭:“不是不要。我沒在這種地方訓練過,不想在孩子們麵前丟臉。但我速滑很厲害。”

“有多厲害。”

“說了你也不懂。”

睿不愛好這個。睿不喜歡任何戶外運動,除了高爾夫,每次從高爾夫球場回來,他都會帶回一小包名片。馬力懷疑如果不是出於社交的需要,他連高爾夫也不會喜歡。

滑輪掠過波浪形地麵,發出海潮般嘩嘩的聲音。馬為看得八潮澎湃。

睿指著一個白膚金發的英俊少年:“你看那個家夥,我感覺他最厲害。”

那個少年跟其他發燒友不同,他既不戴頭盔,也不穿鮮豔的輪滑服,他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衣,合體的黑色長褲上掛著兩根背帶,連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他鬆鬆地提著兩臂,麵色平靜地在波浪間緩緩飛翔,好像他不是在這裏練習輪滑,而是在赴一個豪華宴會。

“既然你愛好這個,何不去跟他交交朋友?你的朋友圈子裏不能隻是同事。”

馬力嗤嗤直笑:“我為什麽要去跟一個不認識的孩子交朋友,我又不想學英文。”

“去嘛,既然來了,就下去玩玩嘛,我要是你,我早就下去了。”

無論睿怎麽鼓勵他,刺激他,激將他,馬力都不肯進場,他死死盯著那些一次次衝向空中的身影,尤其是剛才那個小家夥,當他做完一個優美的側空翻後,頭發居然一絲不亂,他在一片汗流俠背的男孩中間,優雅得像個芭蕾王子。馬力有自知之明,他在技術上比人家差遠了,他從沒完成過一個空翻,他隻會速滑,他隻練過這個,他可以滑得很快很快。

過了幾天,睿從班上打來電話。

“我有個關於輪滑的內部消息,這個周末,那些發燒友有個活動,他們要從人民廣場出發,沿著環線一層層往外劃圈圈。”

馬力心裏一跳,卻故作鎮靜:“你又不玩這個,為什麽要關,必它。”

“我不踢足球,可我一樣喜歡看足球,我不從政,可我一樣喜歡談論政治。”

馬力不吱聲了。

“想去的話,早上六點,人民廣場西北角。”

當然要去的,雖然出於莫名其妙的自尊,他對睿提供的信息冷漠以待。他以前參加過一次校際間的發燒友活動,那種瘋狂勁兒,至今回想起來,還有點躍躍欲試,他還記得裏麵有對情侶,穿了一套非常奇怪的黑色連體服:兩套衣服隻有三隻袖子三條腿,在大街上刷起來,相當拉風。

他想起那個白襯衣黑長褲的金發小子,決定也不穿輪滑服。他想起了大學時的一次演出,他扮演的是死神,長長的黑袍子,蒼白的假麵。死神在大街上飛翔這情景夠刺激的。他笑起來,就這麽定了,趕緊去弄一件黑的長袍,再弄一個麵具。

他知道上戲附近有一些專做演出服的店,在那裏,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家做不出來的。馬力抽時間去了一趟,果然,人家一聽死神兩個字,就全明白了。

周末這天,馬力到底沒敢在家裏就換上那件衣服,他在心裏計劃好了換裝時間,既不在家裏,也不在路上,就在到達人民廣場之前,他要以死神的麵孔突然出現在那些發燒友中間,而不是以馬力的麵孔。

是個大晴天,太陽亮亮地掛在頭頂,流金泄銀。快到廣場的時候,他向西北角觀察了一會,已經有些人在那裏滑來滑去了,他們多半都穿著常規輪滑服,鮮豔的護肘、護腕、頭盔,看上去喜氣洋洋。忽然,背後響起一陣呼呼的風聲,馬力回頭一看,是個渾身翠綠的小醜,脖子上圍著一圈白色褶領,頭戴一頂尖尖的紅帽子,踩著滑輪向廣場那邊飄然而去。馬力的心呼地一下張開了。

他拿出那件黑袍子,兜頭罩下,一切弄妥後,飛快地朝小醜追過去。小醜好像意識到有人在追他,猛地加快速度。他可真夠快的,馬力不得不拿出比賽的速度來,很快,他從側翼出現在小醜的視線內,他注意到小醜愣了一下,趕緊刹住一隻腳,刷地圍著小醜轉了個圈。

小醜向他伸出手來,他注意到,小醜的手白得不一般,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他會不會是那個穿白襯衣黑背帶褲的金發男孩,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上海的外籍孩子多得很,他們多半喜愛運動。

今天的組織者居然是個中年婦女,她大聲宣布著刷大街的注意事項,內容主要集中在遵守交通規則方麵,嚴禁上機車道啦,傷害行人或被傷後果自負啦,嚴禁闖紅燈啦,對於輪滑愛好者來說,應該是常識了,馬力無聊地朝旁邊看去,突然,他看見了睿,他坐在一輛車裏,專注地打量著這群輪滑者。

馬力衝他揮手,他看到睿眼裏有些疑惑,就滑了過去,趴在窗口說:“不認得了?”

睿哈哈大笑:“不會吧?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你來幹什麽,難道你真的喜歡上輪滑了?”

“還不是因為你,害得我懶覺也沒睡成。”

“得了,快回去吧,不出三分鍾,你就會覺得枯燥無比。”

出發了,這群花花綠綠的人像一簇彩色的箭,嫂哩嫂地發射出去,眨眼間就把馬路鋪成了一條洶湧的河流。馬力注意到,睿的車緊緊跟隨著他們。

九點多的時候,河流不見了,隻剩下十幾個頑強的人。稀稀拉拉蛾抖般遊走在鋼筋水泥的路麵上,路麵越來越燙,馬力漸漸口渴難耐。

他回頭望了一眼,小醜仍然咧開紅紅的大嘴,笑嘻嘻地望著前方,再一看步法,他就知道,麵具下的真人已經笑不出來了。

差不多十一點的時候,隊伍徹底潰不成軍,死神和小醜成了隊伍最前列的人。

兩人揮手致意。

馬力又看到睿的車了,他在車裏做了個暫停的手勢,馬力看看趁機超過他的小醜,不耐煩地問:“什麽事?”

睿打開一瓶水,喝了幾口,遞給馬力,又拿出另一瓶,說:“給你旁邊那個小醜,不好意思,我隻帶了兩瓶,隻能慰勞你們兩個優勝者。”

馬力拿著兩瓶水,去追小醜。很快就追上了,他看了看,把滿的那一瓶遞給小醜,小醜不要,他也不勉強,拿起睿喝過的那瓶,揭開麵具一角,痛痛快快喝了起來。

馬力突然感到左臂一震,原來是小醜改變主意了,把剛才那瓶水奪了過去,兩人對視一眼,仰起脖子同時喝了起來。

喝完了,精神陡增,重新威風凜凜地上路,馬力聽到旁邊一聲車鳴,他看到睿的車尾消失在前方。

將近中午,馬力正覺得要吃午餐的時候,發現小醜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雙手向腹部摸索過去,他以為小醜要開始他的午餐了,很多人都隨身帶著幹糧。

小醜整個人蹲下去了,慢慢縮成了一個小球。馬力向他滑過去。“你沒事吧?”

良久,小醜慢慢抬起頭,一張笑嘻嘻的臉對著馬力。人還是蹲在地上起不來。馬力伸手去拉他,碰到一隻冰涼的手,而且他拉不動他,他越拉,對方越向地上萎下去。馬力聽到麵具下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呻吟聲越來越大了。

“喂,起來,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小醜完全倒在地上了,雙手死死德住腹部,看樣子是肚子不舒服。馬力聽到的已經不是呻吟,而是哭聲了。

落在後麵的輪滑者紛紛圍了過來。

“天氣太熱了,穿的衣服又不透氣。”

“體質不好就不要玩這個。”

“打電話叫1200"

小醜已經開始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了。

睿的車就在這時開了過來,嘀嘀地按著喇叭。人群沒法讓開,他隻好下車,走了過來。”怎麽回事””

旁邊的人紛紛告訴他,有人病了,需要送醫院,又問他能不能幫忙。他正要行動,突然又猶豫起來,指著旁邊的人說:“你們最好派幾個人跟他一起去,萬一發生什麽事情,我豈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大家商量了一會決定,組織者,另外一個輪滑者,再加上馬力,三個人一起護送小醜去醫院,直到小醜的家屬來了再離開。

開車到中途,睿突然在前麵厲聲喊道:“還不快把那該死的黑袍子脫下來?扮什麽不好,扮個死神,虧你想得出來。”

另外兩個人這才反應過來,一起指責馬力不該穿這件衣服,給這次活動帶來了不吉。馬力一聲不吭地脫衣服,他被他們的七嘴八舌弄糊塗了,好像自己真成了活動不成功的罪魁禍首。

到醫院的時候,小醜已近乎昏迷,醫生扯了扯患者身上的衣服,不由分說給他剪開了。

除掉麵具之後,馬力才發現,原來小醜就是那天在訓練基地看到的英俊少年,情況比想象的糟糕,他臉上已經泛出青色。

“啊,是他?”那個組織者這才知道出事的是誰,“他是我們當中唯一的外國人。”但她並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她是在一次輪滑中偶爾碰到他,順便告訴了他今天的活動。

急診室裏不停地傳話出來,要洗腸,要住院,趕緊去辦手續。

“怎麽辦,我可沒帶錢,也沒帶銀行卡,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啊。”她拍打著空空的衣袋,一副幹著急的樣子。睿在一旁說:“幫人幫到底,還是我來吧。”說罷向收費處走去。

一切就緒,大家在休息區散坐著,等候患者醒來。組織者對馬力和另一個輪滑者說:“我們最好都別走,留下來向他家人講清楚是怎麽回事。真倒黴,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

另一個輪滑者說:“我好像看見他喝過水,會不會是水有問題。“

說到水,馬力頓時想起睿,他發現,睿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走掉了。

“是的,他是喝水了,但我也喝了,我們喝的是一樣的水,但我沒事啊。”馬力不知為什麽,不想把睿攪進來。

“對呀,他不就沒事嗎,如果是水的問題,兩個人都應該有症狀。”組織者也這麽說。

那對外國夫婦很快就趕過來了,很氣派很優雅的一對夫婦,隻不過此刻略顯慌張,他們用心聽著醫生的介紹,頻頻點頭。

他們很快就知道有一個沒留下名字的人,開車載他們的兒子來醫院,又墊付了醫藥費,遺憾的是,那個人已經走了,而這裏,沒一個人認識他。

馬力忍了又忍,沒有開口,他猜睿大概不想被人發現,否則也不會悄悄走掉,既然這樣,不如替他保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