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乏味的修道院生活如同一場連續上演的歌劇,在杜利安.橡葉麵前緩緩地拉開了帷幕。
每天早起必定前往禮拜堂參與白衣主教阿納塔斯閣下主持的晨禱,然後在充作律法學院的公共食堂學習銀月聯盟的法典條文。
直到日上三竿(9點),饑腸轆轆的見習牧師們才用本日的第一頓早餐,短暫的休息一刻鍾後,接下來是學習《太陽教典》的經文和教義。
日上正午,一行人前往禮拜堂進行午禱,沐浴在炙熱的陽光下,打開自己的心胸,感受著聖潔的光輝流淌進入體內。
等到太陽離開蒼穹的最高點,並緩緩地開始偏移(13點),正是蘇利斯修道院午餐的時間,稍事休息後,依舊是學習法律條文或者教義。
大約黃昏時分(18點),晚禱結束後,用作學習的課堂重新擺放好桌子,見習牧師們才可以安靜下來,愉快地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
宿舍,教師,禮拜堂,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重複重複再重複地於杜利安.橡葉麵前上演,換做平民出身的見習牧師,為了將來的美好生活,肯定會強行忍住。
可是,杜利安.橡葉與別人不同,與那些自視甚高的貴族也截然相反。貴族子弟學習銀月聯盟的法律,完全是為了將來的自己能夠利用法律的漏洞為自己謀利,出於非常功利的自私的本性。
杜利安.橡葉學習法律條文,是為了鑽研隱藏在法典背後的那群麵目模糊的統治者的意誌,知道在銀月聯盟內部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事情不可以做,在自己的底線和聯盟劃定的範圍內,尋找重合並能自洽的區域,並試圖將自己代入進去。
正因為如此,杜利安.橡葉在耗費了一個月的時間刻苦鑽研銀月法典後,發現蘇利斯修道院也在某種意義上被法典管轄,他立即打起了為修道院製定相關補充條款的主意,並親自編纂了一份草稿,呈交到白衣主教阿納塔斯閣下的桌案,希望能以此引起他的注意。
看在【恩眷者】的份上,白衣主教阿納塔斯強壓住心頭的不滿——每一屆見習牧師裏麵總有幾個自作聰明的小家夥想給蘇利斯修道院定規矩,甚至想將他的權利也關進籠子裏,這中完全違背白衣主教阿納塔斯利益的事情,怎麽可能同意?
黑衣執事的領頭恩多克剛好因為渡鴉山脈深處的群鴉異動襲擊山民的流血事件,請了幾天假前往查看,獲得了第一手情報,特意前來向蘇利斯修道院的掌控者提醒示警。
時隔多日,兩位攜手走過漫長歲月的老友相見,寒暄了幾句,就各自坐下了。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聽過群鴉傷人事件後,憑著冥冥之中的靈感,發現該事件並沒有什麽幕後黑手,也不是衝蘇利斯修道院來的,就簡單地說了幾句安撫人心的話,讓黑衣執事恩多克不用過於擔心。
隨後,他從一摞文書中撿起杜利安.橡葉通過女助祭伯納黛特.泰斯女士呈交上來的“草稿”,輕輕一笑:“你看,這就是我們光輝教會最近湧現出來的【恩眷者】,給蘇利斯修道院的規章製度提出的修改意見。我還沒有打開看過,不如我們一起來分享一下他的智慧!”
黑衣執事恩多克聞言後,立即想起以往各屆見習牧師提出的,完全不符合白衣主教阿納塔斯利益的法律細則補充意見,忍不住想要搖頭,可是考慮到杜利安.橡葉獲得的【恩眷者】的特殊身份,特別是想起此人一口氣衝過終點線的決心,他還是按下了不滿的情緒,微笑著點點頭。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翻開了杜利安.橡葉提交的意見,粗略地看了整副版麵,用的並非是胡裏花哨的花體字,而是正規正矩的通用語正體字,且抬頭字母都大寫並加黑加粗,不由地暗暗點頭,決定不煩一看。
杜利安.橡葉第一段話隻有一句:【法律是統治者的意誌的體現!】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小聲地讀了出來後,不敢置信地又讀了一遍,甚至主動地加大了聲音,大到令黑衣執事恩多克都皺起眉頭。
杜利安.橡葉之所以用“統治者”取代“統治階級”,無非是因為蘇利斯修道院與整個銀月聯盟相比,實在是太過於狹小,哪怕容留數十位見習牧師學習的“修道院”是一個小社會,社會階層理論同樣可以在修道院內部自發適應並盛行起來,被每個人無意識地遵守,他也隻是強調“統治者”,並將此冠冕放在白衣主教阿納塔斯的頭上。
結果自然是不出杜利安.橡葉的預料,別說直接的第一當事人白衣主教阿納塔斯閣下,就連有份旁聽的黑衣執事恩多克也被這句話點醒了,掃清了遮蔽麵目的迷霧,讓他一眼看清楚了世界的“現實”。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沉吟著,目光凝聚在第一段也是第一句話上,眼裏都是“法律是統治者的意誌的體現”,心裏反複地咀嚼著,盡管嘴巴抿成一條線,咽喉部位卻在輕微地動彈,似乎在默默地念誦著這句話。
良久過後,蘇利斯修道院的具體事務最高負責人才咽了一口口水,粗大的喉結上下滑動一記,就像百獸之王的獅子將獵物嚼透了,使勁地咽下肚裏去。
“咕嚕”一聲,黑衣執事恩多克聽到咽口水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看著老友,目光裏流露出看陌生人的驚訝,仿佛根本不認識他似的,又像是重新認識了白衣主教阿納塔斯。
好在,來自【恩眷者】杜利安.橡葉的意見稿,就隻有第一句話能夠如此抓得住人,接下來的話無非是給蘇利斯修道院的規章製度修修補補,讓頗有期待的白衣主教阿納塔斯失望了,這樣一來反倒讓有份分享的黑衣執事恩多克放下了對杜利安.橡葉的提防。
“這個小家夥,才來修道院多久,就這麽不安分,他太能鬧事了,差點沒把阿納塔斯的心防給衝毀了!”
意見稿來到最後一段,才是杜利安.橡葉的真心話:每年從蘇利斯修道院出去的牧師,盡管是毫不起眼的連聖品都不具備的初級牧師,卻也是一股蘊含勃勃生機的新生力量,隻要他們願意向蘇利斯修道院的負責人獻上忠誠,作為交換的代價,阿納塔斯閣下可以稍微扶持一下,換取不久的將來,必定形成一支在光輝教會內部的新生派係的首領之位。
白衣主教看到這段毫不掩飾的意見,杜利安.橡葉積極“勸進”的姿態表露無疑,幾張薄薄的稿紙,此時已具備不輕的份量,甚至有些墜手,壓地阿納塔斯雙手不自主地垂下。
黑衣執事恩多克根據多年以來的經驗,知道老友此時正處於天人交戰,各種互相衝突的想法彼此激烈衝突的時候,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安靜地坐著,擺正自己的位置,就像吃玻璃長大的透明人,又像是一團空氣。
出乎意料的是,蘇利斯修道院的最高負責人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他的雙手再度恢複堅實有力,十指毫不顫抖地將幾張意見稿遞給了黑衣執事。
“真是一個很有趣,很有想法的孩子!明年就是杜利安.橡葉的成人禮,按照銀月聯盟的規定,尤其是貴族序列的那套陳舊陋習,可以稱呼他為閣下了。”
黑衣執事恩多克雙手接過意見稿,匆匆瀏覽一遍後,目光同樣落在最後一段話上麵,很快就展顏笑道:“看來,我們都想錯了!這位新生的【恩眷者】不太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的想法很不錯,不過身上反倒有點一流政客的味道。”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畢竟是四五十歲的老人,即便在光輝教會內部屬於“少壯派”,積累的閱曆也是相當之多,歲月沉澱的智慧和識人之明令他很快恢複鎮定,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這起“勸進事件”!
“照這樣看來!杜利安.橡葉是個潛在的一流政客,二流的騎士,並非是信仰極端虔誠的狂信徒!這種人隻要不犯重大的錯誤,一定會走進光輝教會的最高層,唯一不確定的是他要耗費多久的時間。”
黑衣執事恩多克心有靈犀地笑道:“或許,他會繼承你的一切,包括蘇利斯修道院在內,都是他在不久的將來邁入聖地青色之城的墊腳石。畢竟,任何一位聖品主教的身後,都有相當龐大的人脈支撐著熠熠生輝的寶座。”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歎了口氣:“越是接近我主,我的信仰就不免受到考驗。想當年,出身平民家庭的我也是個虔誠的狂信徒,得以引發神恩垂眷的奇跡,可是在教會內部的職位卻一直困頓不前。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黑衣執事恩多克作為律法師出身,在光輝教會內部隸屬【審判係】,很清楚其中的緣由,不由地輕輕一歎:“越靠近神,信仰水準越低,大概是失去了神秘感,以及對神的敬畏。也對,唯有精明、睿智、理性的人,才能統率我主在地上的基業光輝教會蓬勃發展,如果是一位狂信徒登上教宗的寶座,為了信仰肆意發動對外戰爭,那麽一切都完了!”
白衣主教阿納塔斯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信仰水準還是得具備相應的程度,如果一位聖品主教連聖光都召喚不出來,又有什麽臉麵站在信徒麵前,為他們皈依信仰我主指引靈魂的道標?”
黑衣執事恩多克看著老友緩緩站起身,魁梧的身軀連背後天窗流淌進來的陽光都遮住了不少,隨後蘇利斯修道院的最高負責人坦然笑道。
“杜利安.橡葉提的意見,相當不錯!他們都說我是光輝教會的少壯派首領,現在未必是合適的時機,不過為了在不遠的將來動一動,往上挪一挪位置,也該提前做好相應的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