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七月初七。大齊東京汴梁皇城,坤寧殿冬暖閣。

“對!沒錯沒錯,那邊也挖開!”皇淑妃斛律熙和威風凜凜地一揮手,把小宦官們呼啦啦地扇到屋北:

“繞著柱子,挖一整圈!記住隻去地磚不削地皮,那邊不是修煙道,是放冰塊的隱窖!不對不對,不是那根,是再往南那根——當心!宮燈三百五十斤,想撞破頭麽?!”

……

她就像將軍揮斥方遒,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裝修隊伍。宮人、女官、中小史、小黃門、中黃門,無論年齡大小全都唯唯諾諾,不敢有絲毫偷奸耍滑。上一個讓宮女宦官如此服帖的,大概就是太皇太後(仍被軟禁)了;不過,皇祖母可從沒像斛律熙和這樣,以英氣十足的翻領馬球短袍,代替華美貴重的緙絲綺雲長裙。

/無礙。朕喜歡。/

高殷欣賞著淑妃的曼妙身姿,嘴角不易察覺地現出一絲笑紋。“有熙和在,”他轉過身去,向皇後所在的位置連走兩步,輕輕拉起表妹的小手:

“朕與聖人,皆無慮也。”

“陛下……”

李難勝臉頰飛紅,輕輕低下頭去,但是並沒有抽開葇夷的意思。相比皇淑妃,她這位皇後的穿著打扮非常正式,雖沒到鳳冠霞帔那種地步,但厚實的正紅色鳳尾裙,還是把嬌小身段完全包裹,淩雲髻前的枝狀步搖冠,閃爍欲滴——

一粒水晶般的汗珠,還真的滴上了細白額頭。“聖人太過律己了。”高殷伸愛憐地幫皇後拭去汗珠,隨手把冒著寒氣的的鈿珠紫金鏤空冰囊,提到更靠近妻子的地方:

“炎炎夏日,何苦如此。”

“妾……身無才技。”皇後偷偷瞅了淑妃一眼,從耳朵到臉頰一片通紅:

“隻得正裝立於此處,以做……以為淑妃助。想陛下在外征戰,上萬軍士如臂指使,妾身實是無比羨慕……”

“哈哈哈哈。”高殷不僅莞爾。他向循聲回望的斛律熙和眨眨眼,示意那邊繼續工作,隨即轉回小皇後,右手握得愈發緊了:

“朕剛帶兵的時候,什麽事情都不清楚,即便現在,最多也隻能獨領一軍。無論什麽事情,剛開始都不可能精通,聖人何須自責?對了,為什麽叫熙和淑妃呢?朕可是聽說,這半年裏,你同她私下都是姊妹相稱?”

“那是,是賤妾——”李難勝就像嚇到的小兔子一樣,驚得花枝亂顫。她瞅瞅斛律熙和,又瞅瞅丈夫,過了好半天,這才擠出一絲尷尬笑容:

“是賤妾不覺忘形。請陛下重重責罰……”

“這有什麽。朕讓你們寂寞這麽久,真要罰,也是罰朕。”高殷捏捏皇後小臉,一時間,樂得就像個十歲孩子。不過,他的語氣,很快就變得鄭重起來:

“後宮之事,今後還需聖人多多擔待。在朕麵前,聖人無需唯唯諾諾,軍國大事以外,均可自行處置。”

“妾身——妾身知曉了。”皇後嘴上雖這麽說,語氣仍舊猶豫,隻見她眼睛眨了兩眨,幹脆岔開了話題:

“陛下。這《洛神賦圖》屏風,當真要撤嗎?”

“朕不想再讓住處逼仄,圍繞禦床的所有阻隔,今天都要拆除。更何況,那還是今人的臨摹之作。”年輕皇帝看著正被抬出去的金漆點翠琉璃屏風,眼中先是銳利,繼而又變得柔和:

“聖人若是喜歡,鉤盾署還有一座前朝漆畫八扇屏,正巧也是《洛神賦》。這就讓他們搬來?”

“不用啦。”李難勝搖搖頭,貝齒輕咬櫻唇,似乎很難為情的樣子。“陛下若能恩準……妾身倒想尋個方便地方,日常備些麥仁粒。這半年,妾身常同阿姊——常同淑妃一起飼喂鳥雀,就在椒房那邊……不知坤寧殿這裏……”

“準了!”高殷豪氣十足地一拍胸脯。“不過,聖人也得幫朕一個忙。”

“但聽陛下吩咐。”皇後溫順地低下頭來,話語當中帶著隱藏不住的喜悅。

“就快盂蘭盆了。”高殷含笑望著妻子,一麵輕撫白瓷般細膩的手背,一麵讓眼神再次變得認真:

“朕打算詔在京三品以上外命婦入宮,聽取大相國寺高僧講經。上次大戰,在京文武官員多有子弟戰歿。除了撫恤錢糧,朕還想為他們的母親妻子,多做一些事情。”

“妾身……願為此事!”小皇後僅僅猶豫了一忽,隨即抬起頭來,堅定地望向皇帝丈夫:

“如遇不明之處,便同淑妃、母後細細商量!”

“盡量多同母後商量。當然,可以帶皇淑妃一起去。”高殷溫和地提點著妻子,就像塾師教授學童:

“確定大略後,餐具、座次等等細節,不必事事躬親。明日,朕便擢田鵬鸞為大長秋,交由聖人隨意使喚。冬暖閣是朕寢臥之處,不同平常,其餘殿堂,不在此例。聖人可知曉了?”

李難勝乖巧地點頭稱是,就像一隻聽話的小狗。皇後的順從,讓高殷的心情一時變得極為舒暢,但當他把目光轉向龍床之後,便再也無心維持笑容。

/盂蘭盆。中元節。外命婦在後廷流眼淚的時候,朕也會在外朝舉辦大朝會。/他望著撤去承塵、流蘇、床墊,正被拆解骨架的禦床,一團冰冷在胸中悄然升起。/殿中侍禦史將會格外勤勉,不放過任何失儀之處。會有很多人丟官,大部分都是老六、老九的同情者,但也有小部分是近來頻繁出入臨清王府、大拍楊愔馬屁的投機者。姑父,你應該能理解吧?話又說回來,你也必須理解。/

同日。潁陰縣城正北,十裏鋪。

土石河堤,栽滿又高又大的垂柳,未經修剪的柳條任意瘋長,嫩綠色的葉片幾乎拖到地上。自南向北,無數鳴蟬藏進這條蜿蜒長龍,“知了、知了”地高聲鳴叫,在這個中午頭,它們的開心歌唱,甚至蓋過了潩水南下的喧囂。

官道與河堤並行,彼此之間隻有百步間距。相比林木茂盛的堤岸,官道兩側隻有寥寥幾課桑樹點綴,但它們全部都是十年往上的老樹,濃綠樹冠亭亭如蓋,即便是炎熱的伏天,仍在豔陽之下辟出一片涼爽樹蔭。

很多人都在樹下乘涼,既有做完活的農夫,也有十裏鋪本地的閑人。囊中羞澀的,便幾人合買一斤毛桃,一麵啃得果汁四濺,一麵東拉西扯各路閑話;有銀錢在身的,要麽端著涼茶冷飲,圍著小販的擔子高聲談笑,要麽手捧綠皮紅壤相間的瓜沿,坐在自帶的馬紮上耍玩博戲,輸家贏家,全都吃得滿嘴甘霖。

對弈象棋、乃至手談圍棋的富裕人家,自然也是有的。放在平時,他們通常會占據官驛東邊那片最大的涼蔭,一麵享受老桑樹與大柏樹的伺候,一麵同急遞鋪的官吏商談生意,有時興致來了,還會請歌伎出來唱個曲,帶著大夥兒一起樂嗬,令小鎮充滿快活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