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這次失算了。想進殄羌寨,就得先過東門,想過去東門,就得先穿越壕溝,而要想穿越壕溝,就得先在夯土胸牆的缺口處,接受看門人的例行檢查。前麵幾項隻需要和泥巴、石頭打交道,不費什麽工夫,但在看門人小屋那裏,少年卻碰上了預想不到的麻煩。

同縣城、州城的城門卒不一樣,小地方的看門人,通常都是行會、本地三長以及本地邑主一起出錢雇傭的,基本都是過了五十的老年人。殄羌寨自然也不會例外,坐在夯土胸牆頂上,一麵用陶罐猛灌苦澀磚茶,一麵警惕地盯著來往客人的,正是一位須發斑白的褐衣老漢。

這人很瘦,皮膚曆經風吹日曬,變得又黑又糙好像皮革,腰背雖然不算挺拔,但也不像有些農夫那樣駝成蝦米。看的出來,老漢年輕時候要麽當過兵,要麽在衙門做過捕役快手,不過,他顯然沒有攢下什麽積蓄,否則也不會為著一兩貫的月例工錢,一把年紀了還在這裏充當護寨勇丁,每日裏坐在夯土堆上吹風撣砂。

少年對這種人沒有什麽特別感覺,既不同情,也不厭惡。他隻想快點完事,所以不等對方吆喝,主動就把苕華停在缺口正中,右手遞上淡黃繭紙裝訂成的路引,中間沒有一句言語。在上個驛站,那位幹瘦幹瘦的中年驛長,隻是匆匆掃了一眼蓋章騎縫,然後就滿臉堆笑地開始張羅上馬石,效率之高令人眼花繚亂,但殄羌寨的看門人,卻完全是與之相對應凡人另一個極端。

早在接過路引的時候,老漢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他用鼻子冷哼一聲,先是對著第一頁和最後一頁的蓋章猛盯猛看,接著又對暗紅色的騎縫再三確認,最後居然開始吧嗒吧嗒仔細翻頁,每個花押都要瞧上一遍。“石堡寨?你從龍城過來?”看門人指著倒數第二頁左上腳,異常迅速地翻起眼皮,用很不友善的口氣發問道:

“龍城可是在西邊。你咋個要走東牆?”

少年看了老漢一眼,稍微考慮了兩忽。“離開舊龍城部後,我沒有即刻前來此處。”他決定費點力氣詳細說明,而不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出言嗬斥,免得對麵故意挑刺,耽誤更多時間:

“殄羌寨以東,有許多新近入遷的移民,亦有綠膚部民願意歸化,下山協助開墾。我對他們極感興趣,便專程過去尋訪一番。因深山幽靜,又在那裏多留了幾日,借機舒緩身心。”

他自以為說的夠清楚了。並且每一句都是實話,無有半句虛言。然而,看門人卻像被牛虻盯了一樣,猛地從馬紮上麵站起身來,咬牙切齒地瞪向少年。“這說的都啥?!”他居高臨下另兼雙手握拳,腦袋連著脖頸一起向前拱出,同時還用右手緊捏路引,在大腿側麵拍的“啪 啪”直響:

“耍人不是?別拽文吐絲(詩),說能聽懂的!你來這邊到底弄啥,為甚繞這麽大圈,一句話說清,別想再耍人!”

少年錯愕地望著看門人,一時之間,居然產生了大笑的衝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句俗話的意思,他今天總算是明白了,碰上這種腦子堪比石頭的人,任何解釋都是白費力氣。“路引真不真?”少年心平氣和地反問道:

“既然路引不假,照規矩該怎麽辦?”

“噢,跟我講規矩?!”老漢氣勢洶洶地踏前一步,草鞋掃下來不少土塊:

“我告訴你,規矩就是不能隨便放人進去,規矩就是不能讓壞人禍害寨子!說吧,路引咋來的,用刀搶的還是拿錢換的!?”

這種侮辱,可不是一笑就能了之的。少年打量一下看門人的體格,瞬間就想出了四種攻擊方案,無論拳頭、刀背還是褡褳邊上的灌鉛短棍,都能在一個心跳之內把對手放倒。/但是,這樣做無疑會給殄羌寨的頭腦人物一巴掌。而且,一直盯著後背的那些目光……/

老漢顯然注意到了對手的敵意。他猛地向後一退,一麵死死盯著少年腰間的雁翎刀,一麵用力揮舞手臂,高聲大嗓地叫嚷起來。最先回應他的,是胸牆後麵的一位老太婆,她之前一直在看門人木屋那裏燒火,與老漢的關係一看便知。聽到召喚之後,老婦當即抄起燒火棍,三步並作兩步衝上胸牆,不僅極其熟稔地站到了看門人身邊,而且遠離馬蹄、腰刀的攻擊範圍。“光天化日,敢來鬧事!”她恐嚇地舉起燒火棍,氣勢洶洶地噴出無數唾沫星:

“你想弄啥?訛人不是?!以為有錢就了不起了?長得好看就了不起了?告訴你,俺們以前出去打仗,八百裏瀚海收拾沙龍,啥物事沒見過?!敢來這鬧事,我跟你說——”

“行了少講兩句吧!”響應召喚的第二人,一麵叫嚷一麵慌不迭地向這邊跑來。他的袍服下擺就像蝙蝠翅膀一樣翻飛,平角襆頭好幾次都差點顛掉,全靠手按著才沒飛走。從那套碧藍從省服看,這人應該是位八品官,繃在瘦臉上的皮膚蠟黃蠟黃,顯然飽受肝火折磨,一雙分的很開的小眼,已然是裝滿恐懼。“你倆都少說話!幹脆先別說話!”小官僚把自己擋在少年與看門人夫婦之間,聲音又尖又利,甚至都顧不上喘氣:

“別找事!給我個麵子,別找事!這位貴客——”他轉身麵向少年,鼻孔一張一翕,汗流滾滾的臉上,硬是擠出一個難看笑容:

“沒事沒事,別生氣,呼哧,千萬別生氣。呼哧呼哧,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路引我來看,哎,我來看看——這不沒啥嘛!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請進請進,這邊請進!”

他一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從老頭手裏奪下路引,無比討好地遞向主人。到了這個時候,看門人和老婦嘴裏居然還在不幹不淨,逼得他連跺三回腳,差點就跌下胸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