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沒有馬上回應,而是讓小官僚手舞足蹈地等了五個心跳,場麵一時非常尷尬。但他最終還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接過那摞汗濕字紙。對方既然搭了台階,總不好當麵就給拆掉,更何況,要不是小官來的及時,胸牆上頭恐怕已經有人趴著了。/到時候,最少也得扯上兩個時辰的文牘。而且還是在那群人不插手的情況下。/

缺口處的這段插曲,到此就算結束了。少年撥馬右行,很快便拐上新修的木板橋,把幹壕溝和叫罵聲一齊拋在腦後。殄羌寨的陽光,就在眼前。

雖說快到正午,小商小販的叫賣聲仍舊響亮。有那挑擔子的貨郎,靠路邊走著連聲吆喝,也有提籃子的總角孩童,於鋪麵之間來回穿梭。幌子淋漓滿目,寫滿從篆到草的各種字體,有幾麵最為顯眼的,居然還繡有彎彎扭扭的色目文字,並且非常難得地沒有拚寫錯誤。

少年放慢馬速,幾乎等同步行,但仍然騎在道路正中,左右各有一條淺淺車轍。他注意到,幌子雖多,但大體可以分作三類,一是不帶坐堂醫、主營批發的藥材鋪,二是收售桐油、幹果、菌蕈等物事的山貨鋪,第三同時也是數量最多的,則是味道刺鼻的皮草鋪。眼下仍是春天,進出這些門店的,多半不是山區獵戶,掛在櫃台周圍的貨物,基本也是往年存貨,糊弄外人勉強還行,但在少年眼中,就像奶酪上的黴點一樣刺眼。

他一路走到市鎮正中的廣場,也沒有找到值得留意的物事。不過,順風飄來的飯菜香味,倒把肚裏饞蟲惹了起來。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酒食鋪子,更何況殄羌寨這種大鎮集。延州以麵食為主,放眼望去,各色小吃琳琅滿目,一時間真是讓人難以抉擇:羊肉泡饃量大管飽,褲帶麵與油潑麵辣香逼人,烤餅夾上臘汁肉,一咬下去滿口生津……

少年繞著廣場轉了一圈,最終決定哪個都不選。倒不是因為他嫌棄腳店,出來這麽長時間,他早就學會了積極適應周邊,莫說低矮逼仄的小吃店了,挑擔子在巷弄叫賣的餛飩攤,沒得選時還不是一樣吃。但問題是,如果有更好更方便的選擇,為什麽不欣欣然往高處去呢?

他選中的地方,確實也是全寨最高的民房。那是一座雕梁畫柱、飛簷翹腳高高指向天空的三層木樓,綿密的碧瓦仿若龍鱗,鮮豔的朱門豪邁敞開,無論形製還是裝修,均深得汴京同行真傳。“臥虎樓”、“正店”,兩麵大幌一左一右,氣派地懸在廣場半空,正中拱起一麵漆底金字的巨大牌匾,向所有經過的行人廣而告之。

匾上沒有落款。不過,少年在延州也見過同樣筆跡,而且不止一處。這麽嶄新的高樓,這麽有來頭的題字,不用問,臥虎樓肯定有鄜延行台高官的股份,麵向的客戶群體,要麽是來這邊收貨的大批發商,要麽是替京城豪門經營生意的分號掌櫃。尋常人,比如辛苦挖藥材的山民,恐怕根本別想進門,離著老遠就會被護院揮腳趕走。

當然了,那幾個一身皂色的遊手,看到少年時完全就是另一幅嘴臉。隔著老遠,他們就開始“衙內衙內”喊的親切,領頭那人居然還把上馬凳主動搬了過來,比臥虎樓的小廝都麻利。

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便隻是個賣拳腳的護院。少年從袖袋裏麵隨手摸出把官鑄錢,按行情給了遊手頭目五枚,另外那三枚,下馬後賞給了氣喘籲籲的牽馬小廝。“找個靠裏的位置,別讓太多人瞧見。”他撓撓苕華柔軟的鬃毛,一麵解下褡褳,一麵對那個光著腳板、滿臉狡黠的半大小子,不厭其煩地交待道:

“去找馬夫,要個詳細的馬料單子,該喂什麽我給你們畫出來。你問清楚哪個房間,等等自己送上來,隻要夠麻利,還有賞錢。”

男孩笑得燦若蓮花,用變聲期的嗓子連連答應。黃澄澄的**,讓他的工作熱情異常高漲,隻見他一手握著毛刷,一手牽住韁繩,就像哄小狗那樣哄著苕華,把大食馬慢悠悠地引向樓後馬廄,那份細致入微,就算放到汴京的大宅院,恐怕都挑不出毛病。

/還行。/少年點點頭,提著褡褳走進酒樓大門。夥計們就像鮫魚聞到血腥,也不管一樓用餐的食客,爭先恐後地湧上前來,連那一身絲綢的大堂領班,也滿臉堆笑地跳到了貴客身側。很多人都想幫忙拎包,但少年客客氣氣地謝絕了他們,既沒有放下褡褳,也沒有卸掉披風。“二樓找間房。不用大,有窗就行。”他隨意選了個跑堂小二,簡單叮囑道:

“菜單還有洗臉水,直接端過去。馬廄要是有人來,不要攔。”

那個滿臉痤瘡的年輕小二,點起頭來活像雞啄米粒。他殷勤地在前頭領路,把少年引向二樓走廊正中的“新月”廳,一路上嘚啵嘚啵說個沒完,報菜名的功夫比正經藝人都強些。

商家都喜歡誇張,“新月廳”說是廳,其實也就是個二人雅間。正店很注重臉麵,房間收拾的本來就幹淨,但店小二卻存了表現的心思,打完洗臉水後愣是不走,開始在屋裏蝴蝶飛舞似地大肆擦拭起來,就差跳上房梁,把天花板也一通收拾了。

隻可惜,這出好戲壓根就沒人看。少年任憑小二蹦躂,專心致誌辦著自己的事情,他花了一段時間仔細推敲菜色,然後在菜單上“嗖嗖”畫出圓圈,連賞錢一起遞給年輕跑堂。“告訴廚房,茱萸、芥末和辣椒另上,菜裏不加。油潑辣子也是一樣。”他背靠方窗,以內行人的語氣仔細交代道:

“不用突發奇想,不用臨時加花樣,更不必擅自增加菜量,想要有所獲,就得紮紮實實。去吧,告訴你們掌櫃,新月廳這桌,今天由你專門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