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未來的內大臣—查克旦
宴席擺在老夫人位於北翼的院落裏,東莪抱著穆丹邁步進了園子,喜上眉梢的老夫人立即將她喚到了身邊。
姑侄倆在這一段時日裏,建立起了一種奇怪的關係,老夫人對東莪疼愛有加,處處照應著她。但東莪卻並不領情,對她的好意避之不及。不過,每當老夫人為此而神傷時,她又會軟下心腸,出言相勸。
“喲!莪兒,怎麽不給孩子戴她舅送的長命鎖呢?”
“回夫人的話,這本是漢人的東西,皇子阿哥們應準佩戴佩戴,倒是無礙。但是穆丹身份低微,此舉恐怕不妥!再說吧、以奴婢現在的狀況,孩子也跟著遭罪,倒不如賤命賤養,少生是非吧!”
東莪剛剛落座,聞言立即抱著穆丹起了身,恭敬的回道。蘇克薩哈臉色有些難看的說:“什麽賤命不賤命的!這兒沒個外人,別這麽說!快坐下!”
“莪兒快坐下,你說得也在理!賤養有它的好處,孩子病少、好養育!既然你這個當額娘的開了這個口,那就先這麽著吧!!咱不湊那熱鬧就是,將這特權留給宮裏的小哥兒也罷!”
說話中老夫人拍著東莪的.肩,將她的身子輕輕壓下了座。這席話的後半截似乎是對蘇克薩哈說的,那邊廂會意的立即不再言語,也坐了下來。
“其實帶個長命鎖也生不出什麽.是非,咱爺不是連更大的忌諱都沒放在眼裏嗎得了,穆丹命真好!爺——人都到齊了,什麽時候開席呀?”
長久的沉默襲來,將空氣中的.風涼勁兒打消,取而代之的是氤氳而起的壓抑感。東莪不禁悄悄抬眼瞄了瞄蘇克薩哈,旦見他凜冽的沉著臉,似乎並不準備搭話。老夫人愣了一愣,好整以暇的開了口。
“我說木蓮,你的規矩是怎麽學的?這還輪不到你說.話吧?今兒是怎麽啦?”
“回額娘的話,臣妾不過是是覺得缺點喜氣,想湊湊.熱鬧嘛”被稱作木蓮的女子悻悻然的垂下了眼簾,言語中的恭順擋不住她眼底的不悅。
蘇克薩哈淡淡白了她一眼,結束了呈長的瞪視:“.來呀!開席!”
傳話的太監聞.令傳膳,婢女們翩然而至,將菜肴一道道捧了上來。席間的兩個小嘎子規規矩矩的等著老爹發話,絲毫不敢造次,女眷們倒是緩和了緊張的神色,低聲交談起來。
東莪深深籲了一口氣,懷中的女兒依依呀呀囈語著,她低下頭來哄了她幾句,麵容上浮起了溫情。
“呀!這小丫頭不過百日,長得挺好呢!還能呀呀出聲,真稀奇!”
東莪聞聲抬頭,竟然又是剛才那位木蓮發了話,不過顯然口氣友善多了,帶著討好的意思。她剛扯起一抹僵硬的笑意,想寒喧幾句。坐在她正對麵的蘇克薩哈“砰”的將碗剁在了桌上。
“你有完沒完?!讓不讓人安生了?不想吃就回房去!!”
“阿瑪——您別罵額娘了”
蘇克薩哈這一聲喝叱,不但引來木蓮一抖,更是讓坐在她身邊的小嘎子,非常專業的癟了癟嘴,擠著眼淚求起情來。老夫人心痛孫子,趕緊責備起了兒子。緲英左右瞄了幾眼,不得不開口勸慰,這北翼的院落裏,頃刻間便熱鬧了起來。
東莪惶惑的看了看眾人,趕緊拍了拍女兒的背,安撫著受到驚嚇的她。可突然而至的喧嘩,讓孩子一時適應不了,終究是哇哇的啼哭了起來。
蘇克薩哈盯著哭鬧的孩子看了看,終是無奈的起身說到:“都別鬧騰了!圖克索!阿瑪就看在你的份上不再責難你額娘!不過,你為此得替阿瑪好好看住你額娘那張嘴!她若再多嘴多舌,阿瑪就連你一起罰!!”
小嘎子立即鬼機靈的一樂,衝他爹攏了攏小手:“阿瑪英明!兒子記得了!”他身邊的木蓮訕然一笑,趕緊拉著她的好兒子坐下了。
那鬧哄哄的氛圍,陡然登場,又陡然謝幕,東莪掄圓了眼掃視了眾人一番,急忙低下頭不住哄著哭鬧的女兒,眼下看來就隻得她“不聽勸阻”的鬧個沒完了。
老夫人側過身來拍起了穆丹的背:“瞧吧,將穆丹也嚇著了,這是要做什麽嘛!唉!!”
東莪尷尬的顧盼了一番說:“夫人,奴婢還是退下吧,好好一個宴席都讓這不懂事兒的孩子給攪了!”說罷她掃低眼簾,故意不看老夫人的臉色,起身福了福,抱著孩子離席了。
老夫人見狀,心下急了。她半站起身來阻攔的話還未出口,蘇克薩哈快速起身跟上了東莪的步伐:“東莪!你別走!沒關係的,哄一哄就好了!”
東莪扭頭看了看他,餘光再掃了眾人一眼,除了老夫人外,蘇克薩哈的妻妾一個個悶聲不吭,好像巴不得她快快消失一般。她淡然的收回了目光,微垂著頭說:“爵爺的美意,奴婢和穆丹都心領了!主子們還等著你入席呢,奴婢還是先告退了。”
說罷她僵硬的側了側身,使得那扶著肩的手訕然滑落。剛要邁出步子,一把亮亮的嗓音毫無預示的介入了進來:“東莪姨娘,讓我來哄哄妞妞吧!”
極為錯愕的一愣,東莪輕蹙起眉頭回轉了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半大的嘎子,他落落大方的含胸而立,眉清目秀的麵容上帶著謙和的微笑。拍著哇哇啼哭的女兒,她不可置信的問道:“小主剛才叫奴婢什麽?”
“姨娘啊!!”那邊廂答得理直氣壯,並離席朝她走了過來。
“可可是,是誰讓你——”
“是我讓他這麽叫的。”蘇克薩哈似乎有些局促,站在東莪身旁搶白說到:“東莪,這是我的長子,他叫查克旦!”
一絲惱怒爬上了心間,東莪斜眼看了看蘇克薩哈,不禁感到“荒謬”兩個字在腦海中逐漸膨脹。念及查克旦已來到了她的身旁,不便在孩子麵前發作,她隻好裝作低眉順眼的恭敬垂起了頭。
不料,查克旦溫言軟語將穆丹一番逗弄之後,哭聲真的漸漸小了。她悄然看著麵前這個小嘎子,帶起了考量的神情來。他眉宇間的溫柔,是他天性純良的最佳寫照,他對穆丹露出的喜愛一點也不造作。東莪一時恍惚,想起了葉布舒和自己的童年。
查克旦顯然對他的父親有著很深的感情,除了不動腦筋的盲從父親的“謬論”外,更超乎年齡的懂事,他看出了父親的心思,便及時站出來替他解圍。
東莪不但從他身上找到了葉布舒的影子,也由此想起了自己和父親之間深厚的感情。她抑製不住的瞪了蘇克薩哈一眼,恨意從眼眶中傾巢而出,將蘇克薩哈一桶冷水從頭至腳澆了個透。
穆丹竟然咯咯的笑了起來,東莪收回瞪視低頭看了看兩個孩子。不管大人做錯了什麽,孩子是無罪的。她的心境平和了起來,溫柔的摸了摸查克旦的頭:“小主真是了不起,奴婢得謝謝你!”
“東莪姨娘——”
“小主!別叫奴婢姨娘!
“為什麽?”
“這樣稱呼會給你們葉赫家帶來不幸的!奴婢現在是你的奴才而已!”
“可是阿瑪說——”
“是爵爺搞錯了,若是真要按輩分稱呼,奴婢也是小主的姑,不是姨!”
“可是,若阿瑪將來把你娶進了門兒,查克旦不就該叫你姨娘了嗎?!”
“查克旦!!回座位去!”
東莪“騰”的漲紅了臉,無言以對的羞憤中,蘇克薩哈大為尷尬的將兒子趕回了座位去。查克旦並未露出不悅之情,笑嘻嘻的一步三回頭,奔回了座兒。
老夫人見長孫歸了座,東莪卻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入席的意思,便拉高了下顎催促到:“莪兒!既然孩子沒哭鬧了,就快入席吧!菜都涼了!”
緲英聞言也隨聲附和起來。她經過上次的教訓似乎對關於東莪的事小心多了,聽到老夫人發了話,才一邊勸說著東莪,一邊迎上前來接過了她懷中的孩子。
這一頓慶宴吃得尷尷尬尬,少言寡語。蘇克薩哈的三妻一妾都靜悄悄的動著筷子,很少搭話。隻有老夫人和查克旦時不時和東莪嘮嘮嗑,查克旦似乎很高興,期間還講了不少笑話,惹得老夫人開懷大笑。蘇克薩哈重新做起了木樁,沒人出言不遜打亂次序,他便永遠沒有聲響。
他的小兒子賴在木蓮身旁,不住的對東莪做著鬼臉,雖無惡意卻不見得討人喜歡。東莪掃視了他幾次,終於按耐不住掄圓眼眶,將眼白一翻,大大嚇唬了他一下。那邊廂一頓,興許是覺得對方這個鬼臉太可怕,他便自愧不如的收起了沒完沒了的“挑釁”,轉而跟他的老爹撒起嬌來。
眾人都未察覺到這個小插曲,包括蘇克薩哈,東莪嚇唬完他的兒子,自然而然警惕的觀察著老子有什麽反應。旦見他垂著眼簾替老夫人夾著菜,一副完全無感知的神態,她剛要安然收回凝視,卻見他的唇邊漾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
“爵爺把孩子給奴婢吧,你不必送了!讓你費心了!”
“費心什麽,都是自己家的——都不是外人,你掌好燈就是”
東莪提著燈籠走在前頭,時不時扭回頭遊說著蘇克薩哈,卻隻得來一次次的婉拒,看樣子他是執意要將她送回昆侖閣才肯罷休。
夜色中的房舍憧憧影影,昆侖閣已經不遠了。東莪聽罷身後哄著孩子的笑聲,心裏跟針紮一般疼痛,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麵色不善的轉身說到:“爵爺,就不必再送了吧,已經到了。”
蘇克薩哈無暇看她,跟懷裏的穆丹呀呀說著莫名的話語,看他那股親熱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就是孩子的爹。他那一口一個“妞妞”的昵稱讓東莪的忍耐走到了極限,她突兀的朝孩子伸出了手去,想將她抱過來:“爵爺!她不叫妞妞!!為什麽你就不能尊重下別人!怎麽老子兒子一個德行!!”
此言一出,除了穆丹的囈語,四周頓時靜了下來。東莪懊惱不已,覺得對不住查克旦那孩子,她咬了咬下唇麵對蘇克薩哈絕對森冷的注視,沉默了。
“查克旦是個好孩子——”
“奴婢知道!!是奴婢出言不遜!奴婢該死!”東莪被自責困擾,突兀的打斷了他的話:“奴婢不該對小主不敬,小主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蘇克薩哈摟緊了孩子,隨便也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六月間,怎麽手還是冰涼的?”
東莪猛的將手一抽,尷尬的轉回身去:“奴婢心冷!”
“為什麽?”
“‘為什麽’??爵爺、你說呢?!在這府邸裏待著,奴婢斷然暖乎不起來!!不但如此!爵爺還擅做主張給穆丹取名叫妞妞,且讓小主稱奴婢為‘姨娘’!!爵爺,你到底想做什麽?”
“那不是我故意安排的,是查克旦追著我問關於你的一切,我無以作答,隻好隨口說到,那知道他便記下了。他喜歡你,這是真的。”蘇克薩哈平靜至極,看似答了話,卻是一樣都沒回答。
“他?他憑什麽會喜歡奴婢??怕都是爵爺教的吧?!”
“我教的?我沒教過他。我不會教他去崇拜一個女人!”
“爵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話說來就長了。樂意聽嗎?”
“若不是爵爺杜撰的,聽聽也無妨!”
東莪那凜冽的神態,讓蘇克薩哈淡淡的浮起了苦笑。他摟了摟懷中的穆丹,看她的眼神迷離了起來。
“布庫、馬射和步射三項競技中,步射是你的長項,在每年朝中的列賽裏,你幾乎沒失過手!我阿瑪在世時,每年都會帶上查克旦一起去。他從被抱在懷裏觀瞻,到能下地拍著手叫好,年年都看到你在步射上奪魁。他仰慕你,也崇拜你。你是他的一個目標,他的勤奮的動力!”
東莪安靜了下來,出神的失了焦距:“他的目標?”
“十四歲晉升多羅貝勒!”
“那不可能,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做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
“我辦不到。”
“為什麽?”
“因為這個夢讓他勤奮。”
“你個阿瑪當得太自私,倘若等到他發現一切都是空想那一天,他會很失望的!!”
“男人應該經得起打擊。”
東莪黑白分明的眸子滑過了一瞬透亮的光,這個叛王者如此酷似曾經的“王”,他能徹底的和過去劃清界限,卻無法抖落盤踞在他身上的這些特質。這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嘲諷聲呼嘯而過,刺得她鼓膜作痛。
“怎麽了?我說得不對?”
“不!你說得太對了!”
“那你為何惱怒——”
“爵爺、你對你兒子的教育非常嚴厲,但卻能讓人窺見到你對他的看重和愛。就像阿瑪對待多爾博一樣,而且是一模一樣!!你將來應該下地獄!因為你背叛的不止是我阿瑪,更是你自己!
你的內心世界已經淪陷了吧?!亦或在我阿瑪去世的那一刻,你的‘王朝’便已飛灰湮滅,垮塌成了廢墟!沒有他,你注定走不遠!
你就像一個還在蹣跚學步的孩子,卻手執銳器捅死了撫育你的娘!!死亡會在前方不遠處等著你!因為你不再有信仰!就隻是一個惡魂而已!我等著看你消散那一天!!”
燎原的怒氣燒紅了東莪的臉龐,她咄咄逼人的話語讓蘇克薩哈的血液一點一點冷卻。在他震驚的神情中,她怒不可遏的扔掉了燈籠,奪過了女兒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