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救贖不了的黑暗

“左間與胯對垛之中,兩腳先取四方,立後,此轉左腳,大指垛中心”

“是”

“手抬高!”

“遵命!”

“此為丁字不成、八字不就。左手開虎口,微鬆下二指”

昆侖閣的院子裏赫然立著碩大的箭靶,七八丈開外的院門口立著兩個人。東莪左右瞄著查克旦的姿勢,不時用手中的樹枝指點著他不到位的地方。

查克旦無比專心,汗珠匯集成了一滴滴晶瑩的水滴落在了他的眼中,那鹹鹹的水滴激起了他的眼淚,他呲牙咧嘴呼起痛來。

東莪擺起了嚴師的譜兒,一點也不打算讓她這個學生稍作休整,她轉來轉去糾正他的姿勢,樹枝“啪啪”打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奴才的影子早飛得沒了蹤跡。

“無動容,無作色,按手頤下,引.之令滿,取其平直”

“手好酸——”

“啪”她手裏的樹枝揮向了查克旦.的手臂,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徑直說:“壓其肘,仰其腕。胸凸背偃,皆是射之骨髓疾也——這一箭還未放,你急什麽!忍著!”

“可是每放一箭都得折騰上一.盞茶的功夫啊!!步射是這麽個練法嗎?”

“當然”麵對學生愁眉苦臉的質疑,她難得的露出了.捉弄人成功的高興勁兒:“你若請我當你的先生,便得聽我的話!抬高!別抖啊!!”

查克旦咬緊牙關眨巴了眨巴眼,將那些流進眼裏.的汗統統竭力逼出了眼眶,可是刺痛卻無可避免,他幾乎想放棄這擺好的架勢,抹一抹汗了。

“右手摘弦,盡勢翻手向後,要肩臂與腕一般平直,.仰掌現掌紋,指不得開露,此為壓肘仰腕。”

“是!”他用力閉了.閉眼,決心堅持到底,濃眉下的大眼一睜,他朗朗回到。

“好樣兒的!夠爺們兒!滿弓——”

東莪頗為讚許的拍了拍手,大喝一聲,替他下了最後的口令。查克旦屏氣凝神將所有心力傾注到了鵠心上。

東莪站在他的身後瞄了瞄,仿若自言自語低聲說到:“神凝箭,亦非靶!”

“是!——可是,那怎麽射得中鵠心呐?”

“這是兩碼子事兒!靶是敵,箭是友,你該信任誰?!”

“是!先生說得好!查克旦遵命!”

“好!——屏氣——瞄準——放箭!!”

“嗖——”一聲呼嘯,查克旦射出之箭不偏不移,穩穩定在了鵠心外環上。東莪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邊廂的歡呼已震天了。

“我射中鵠心啦!!中啦!!今年秋季列會我要請命入賽!!”

“還早著呢,多練練吧!不過底子不錯,夠格兒了!”

“真的嗎!!太好咯!!”

查克旦一蹦三尺高,在院子裏跳來跳去歡呼到,引得李嬤嬤抱著穆丹笑嘻嘻出來觀望:“喲!小主,您這是幹嘛呢!?”

東莪抿嘴走向嬤嬤接過女兒摟進懷裏親了親她:“額娘將來也教你步射可好?恩!?”穆丹才午休起來,稀裏糊塗皺了皺眉,依偎在她懷中懶懶又閉上了眼。

“東莪,你們在做什麽?”

查克旦的歡呼掩蓋了腳步聲,這一聲問話突兀介入,使得眾人一愣。東莪抬眼一瞧,抱著孩子上前矮了矮身:“奴婢叩見爵爺——”

“兒子給阿瑪請安!阿瑪、您別責備東莪,是兒子央求她指導兒子練步射的!”查克旦立即收起了雀躍之情,來到蘇克薩哈跟前打了個千。

蘇克薩哈錯愕的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說:“練步射挺好的,阿瑪為什麽要責備她?不過你怎麽大張旗鼓對人家直呼其名起來了??”

“這——這——”

“回爵爺的話,這是奴婢懇請小主這麽稱呼的,希望爵爺別介意!倘若有什麽不妥,就請責罰奴婢吧!”

蘇克薩哈掃視著東莪抱著孩子矮身行禮的艱難,重重歎了口氣,他慢步上前將她一攙:“以後抱著孩子就別行禮了,都是自家人,沒這麽多繁複的禮儀可遵!”

“那可怎麽行!規矩還是要講的。”東莪緩緩直起了身,沒有抬眼瞧他。

蘇克薩哈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卻終是顧及兒子查克旦在此,隻好將話又咽了下去。

他朝孩子伸出了手去,打算抱一抱她,東莪卻暗暗較勁,死死不放手。他尷尬的望了望她,掩飾不住沮喪的收回了手來。查克旦認真的看了看他倆,嘴角一彎上前一步說到:“阿瑪!您瞧瞧兒子射的箭,中鵠心啦!!東莪給兒子當了大半個月的先生,功不可沒啊!!”

兒子為他解圍,這份孝心和機靈讓他和東莪同時一震,兩人都尷尬的帶起笑來。東莪頗為抱歉的看了看查克旦,看來他是個細心的孩子呀,連長輩這點微妙的動靜都沒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就像是——念想至此,她黯然的卻上了眉頭:就像是葉布舒少時一樣。

蘇克薩哈摸了摸長子的頭,努力做出了高興的表情:“是嗎?!原來你偷偷拜了師呀,是想一舉將阿瑪比下去吧?!別忘了,還有馬射和布庫!一樣都不能放鬆哦!”

“是!兒子遵命——”

“還有文賦韜略!爵爺忘說了,查克旦將來是要做立馬昆侖的大將軍的,沒有滿腹韜略的學識,怎麽打勝仗啊?”東莪微微一笑,似乎是在補充,卻又更像是提醒。

父子兩一個感慨一個懵懂的將視線定格在她身上,她拍著穆丹的背,輕輕哄唱著歌謠,回避的側過了身去。暗暗自我安慰到,剛才無意間讓孩子陷入了尷尬中,算是一言還一行,兩清了。

“說得有理!你覺得他現在的課時安排得如何?”蘇克薩哈認真的凝視著她的側麵,忽然露出了求教的神情,一旁的查克旦走到東莪身邊也拉了拉她的衣襟:“東莪,咱們滿清的諸王貝勒都是靠‘文’打的勝仗?”

這父子倆同時問話,她頓感頗為詭秘,敢情真把她當先生了?不過,細細想來這也並不為過。她曾經接受的教育跟皇子阿哥是一樣的,隻是將禦書房的先生搬到了睿親王府中授課而已。

這些先生除了教皇子們漢語典故及詩詞歌賦,無不穿插了大量治國之道和為人君臣的學問在其中,如今若是真要讓她給這個十多歲的小主當一當先生,興許還能湊合湊合。

東莪抖了抖睫毛,轉起了腦筋,聽聞蘇克薩哈催促的一聲輕咳,她來不及細想的脫口而出:“小主的未來何其重要,爵爺、奴婢想單獨跟你聊聊!”

蘇克薩哈大為意外的一愣:聊聊?她什麽時候轉性了?有些局促的眨了眨眼他衝長子抬了抬下顎:“查克旦,你先回吧,阿瑪晚膳時過來和你一起用膳,讓你額娘通傳夥房!”

查克旦欣喜的一樂,打了個千一溜煙跑出了院去。東莪轉身將孩子抱進了東廂,複而站在門口衝蘇克薩哈抬了抬手:“爵爺,請堂屋坐吧!”

昆侖閣被用來容納叛臣之女,除了一個照看孩子的嬤嬤,無人可使喚。東莪自己動手給他泡了一杯香茗,蘇克薩哈的視線跟著她打轉,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就像是唯恐她這巨大的轉變來源於中邪。

“別忙活了,你想跟我說什麽?隻要我能辦到,我都一一應承你,你不用這樣!!”

“是嗎?”東莪一愣,輕輕冷哼一聲端起茶杯轉身放在了他手邊的小幾上:“奴婢還以為請爵爺幫個忙需要交換條件呢?!看來是奴婢多慮了?”

自從東莪在夜色中將他一頓臭罵之後,便處處躲著他,被她堂而皇之含在嘴裏的禮儀,總是一刹那就能被怒火燒化,讓蘇克薩哈不禁在麵對她之時帶起了緊張的心情,她的這通話讓他莫名其妙焦躁起來。

鬱結的閉上眼目,他歎著氣說到:“奴婢、奴婢!你眨眼便能翻覆禮儀,對我破口大罵,你還奴婢個什麽勁兒啊!幫什麽忙?交換什麽?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奴婢想知道我額娘和其他姨娘的情況,還有!睿親王府的家奴們,他們——都不在人世了嗎?”

東莪在他的抱怨中,快言快語問到,將他的委屈勁兒陡然壓下,繼而擰緊眉頭沉默了。

“說話呀!!她們都怎麽了?當日若不是宗人府急於提審奴婢,恐怕爵爺安生不了!!打那之後,你每次都避而不談,拚命搪塞!到底是何用意??她們是死是活,你總要有個話呀!”

“她——她們改嫁了——”

“都嫁給誰了??爵爺不是說會好好安頓奴婢的額娘嗎?!難道那都是打的妄語?”

“你今兒是怎麽了?”蘇克薩哈被追問得額頭冒起了汗珠,他慌亂中拍案而起,不重不輕的喝叱了一句。

“回爵爺的話!奴婢今兒有幸找到了能和爵爺交換的籌碼,於是便迫不及待想和爵爺做個交換!”東莪冷冷的退了小半步,麵無表情的說到。

“什麽籌碼?”

“爵爺,四品文臣所受之課不外乎是一些皮毛,怎比得上翰林院執教禦書房的超品大人。奴婢自知身份卑賤沒這個資格,不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學子丹心何須介懷尊卑。若是爵爺能帶一些消息給奴婢,奴婢願意將所學所知統統教給你的兒子!”

“我得謝謝你。”聽罷她的言論,蘇克薩哈愣了很久,他張開了虎口捏了捏太陽穴,忽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說到。

“謝我什麽?”東莪瞪大了眼睛,不明就裏的望著他。

“謝你將查克旦支開才說了這番話”

“你——”東莪一時語塞,啞言了。他顯然在抱怨她的“交換條件”太冷血,不管怎麽說,查克旦跟她也是有血緣的。

訕然抖了抖睫毛她悻悻然的開口說到:“奴婢教小主步射,並不在交換之列,爵爺不用擔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說這個!”那邊廂勃然大怒的一聲大吼,將東莪震得一抖。幾曾何時見識過他的憤怒,他不是一隻肮髒的老鼠嗎?怎麽變成蓬著鬃毛的獅子了?

“東莪,不管你怎麽恨我都行,不過查克旦很喜歡你,希望你能對他好一點,你倘若願意教他,我很感激。不過若是交換,我不敢!”

“什麽?不敢?”

“我怕讓查克旦知道,他崇拜的‘貝勒爺’授教於他是因為一宗買賣!你想知道的事,我能告訴你的,統統會告訴你,你不必這樣!”

她的仇人希望她能對他的孩子好一點,她啞然失笑,不過卻重重的跌入了慚愧中,無法自拔。他說得多好,他怕讓兒子知道這是一種買賣!可是他做的買賣呢,竟然斷送了整個家族的一切!

這樣複雜的情緒翻覆在她的腦海中,她時而惱怒,時而愧疚,半餉也沒能言語一句。

蘇克薩哈緩緩步進,朝她走來。臉上帶著疲憊,也帶著傷痕,東莪退了一步又一步,終於“咯噔”一聲,踢到了門板,被他逼到了角落上。

“爵爺,你要做什麽?”

“對查克旦好一點,他曾經將你當成膜拜的對象,現在把你看做半個額娘。”

“別露出這麽悲情的神情,這讓人感到惡心!查克旦有額娘!他是緲英的兒子!你瘋了不要緊!別教壞了孩子!”

“我沒教過他,是他對你盲目的崇拜讓他希望做‘巴圖魯’的兒子。他不是緲英親生的!”

蘇克薩哈那擰緊的眉頭就像是一條理不清的亂麻,東莪震驚的瞪著他,喃喃重複到:“他不是緲英親生的”

“除了我額娘、緲英還有查克旦本人,沒人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你,是希望你能對他好一點兒!”

“什麽意思?查克旦不是緲英親生的?他自己竟然知道這事兒?”

“對!是我把他的身世告訴他的。”

“為什麽?”

“因為我要讓他時時自危,別以世子自居,放縱自己紈絝享樂!”

“你太殘忍了,他才十多歲而已!”

“可他終究要長大!還有更為殘忍的事,緲英並不是尼葉赫,她不喜歡查克旦!我的府邸裏竟找不到一個‘尼葉赫’來好好撫養我認定的世子!!”

“你——你荒謬得可以!!既然你事事效仿我阿瑪,一定是將他視作了人生楷模,那你為什麽還要背叛他!?”

“你問得好!我現在夜不能寐,食之無味!終日受著良心的煎熬,我後悔了!後悔極了!但是倘若再讓我選,我還是沒得選擇!依然會這麽做。因為我不能將滅門的災害帶給家人。”

“於是你就將滅門的災害帶給了我阿瑪?帶給了我們睿親王府?!”

“我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他,順治九年將是一個最終期限,若不歸政必然有險!要麽就反!要麽隻能還!可是他不聽我的!!他不聽!哪曾料到七年底就出事兒了!!”

“什麽叫‘出事’兒!?我阿瑪他不是跌下馬背外傷致命的嗎?!”

“他南征百戰一輩子,落馬會讓他身亡!!?”

兩人莫名其妙的從查克旦的事兒,轉到了多爾袞的死因上。東莪惶惑的瞪大了眼,兩手拽著他的衣襟的追問著,使他更為狂躁的將不該說的話衝口而出。

那一時的失言,久久不散,在堂屋內盤旋回響。他清醒了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錯愕的遊走著目光,他不知道何以挽回。

恍惚的抬起手來,他兩手握緊了東莪的柔荑,有一滴無名淚在幹枯已久的眼眶中打轉:“你別問!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我蘇克薩哈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不是倒戈叛王,而是沒有執意追隨我的王出獵古北口外!他的事,到此為止,咱們永遠別再談了”

東莪無法動彈呆滯在了原地,淚如決堤:“你的話是在暗示我,我阿瑪死於皇權鬥爭的暗殺?”

“我沒暗示你什麽!不是讓你別說了嗎?!”蘇克薩哈掄圓了眼幾乎要暴跳如雷:“咱們別談一個不存在的人好嗎??談談你想聽的另一些人吧!!算我求求你了!”

“誰?”東莪僵硬的扭過脖子來,神情有些恍惚了,那晶瑩剔透的眼淚不斷湧出了她透著仇恨的眸子。

“比如你的額娘,還有姨娘們”蘇克薩哈用力將她擁進了懷裏,痛苦的從牙縫中蹦出了話來。他竭力的揉著她的身子,獲取來自於她身上的體溫和香氣。她散發出來的氣息如此清新,讓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具惡臭的行屍,他渴望她來原諒和拯救。她卻鐵鎬在手,一次次將他鏟暈深埋,巴不得他萬劫不複永不歸來。

這一個擁抱像是需要救贖的罪人,在向神靈祈求庇護。東莪抖了抖睫毛,腦海裏拚命搜索著父親出獵前後的事,卻毫無頭緒的隻是將她越擾越煩惱,她繳械拋開了那個問題,心力交瘁的問到:“她們怎麽樣了?”

“你的額娘被遣送回儒教國,是一輛頗為落魄的馬車將她接走的,這是我親眼所見,你大可放心。本來想告訴她你一切都好,可是——”言及於此蘇克薩哈身子震了震,似乎情緒很激動。

東莪聽到他將牙關咬得哢哢作響,半響之後才怔怔說到:“可是她吐了我一臉的吐沫,扭頭就登上了馬車”

“她吐的好!你是咱們睿親王府最大的公敵,咱們都恨你,恨之入骨!”東莪淌下淚來低聲說到。想起了她剛烈的額娘,她是如此思念她,好在她安然無恙,縱然天各一方,也算結局不錯了。

蘇克薩哈輕輕一顫,更加用力的摟緊了她:“你們恨得好!若沒有這些仇恨,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了。”

東莪掙紮著脫離了他的懷抱,他罪孽深重的靈魂,任何神靈都救贖不了,就讓他帶著那些恐懼和愧疚下地獄吧!她定睛看著他追問到:“還有呢?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你以後都別再自稱奴婢了吧,這樣多好!”

“別岔話!還有呢?姨娘們怎麽樣了?!”

“——好,我都告訴你。你的姨娘們已經被發配到朝中各官員府中為奴,不過她們短時間內就會被收為通房那是那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事兒,斷然不會記錄在案,但是必然會如此發展。”

“為什麽?因為所有痛恨我阿瑪的對手都在等著用糟蹋他的妻妾來泄憤?”

“是的。”

東莪的神色晦暗無光,她盯著不知名的地方,恍若自語的說:“阿瑪不曾對不住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我?我沒有!!我不是這麽想的”蘇克薩哈慌張的解釋起來,未曾想到她話鋒一轉就將“罪名”直接扣在了他的頭上,他漲紅了臉口拙的不知道該如何澄清。

“沒有?!你不是想將我收成通房嗎?”

“那是兩回事!不是報複!是——是反正不是報複!”

“是嗎?”東莪入魔一般,嬌豔的用眼角掃了掃他。那邊廂屏住了呼吸呆呆說:“是的!我怎麽可能報複你”

“那我告訴你!如果愛新覺羅的男人都死絕了,我會考慮改嫁葉赫的,去把他們都殺光吧!當然,你要把葉布舒留下!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讓葉布舒帶著穆丹遠離,改嫁給你!”

在她詭秘的微笑中,兩個掛著淚痕的人被“哐”的摔門聲,分隔了開來。她的袍擺還在眼前翻飛,她嬌媚的笑顏還在心間徘徊,她那咒語一般可怕的話語,陰森的充斥在耳間回**,蘇克薩哈擰緊了眉頭咆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