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觀偉慧這邊,和周家行戀情穩定,規規矩矩。兩人平日裏一起上課、去圖書館,周末就看個電影,吃個西餐,逛個花市。家行經常送花給偉慧,偉慧不喜歡采摘的鮮花,家行就送盆花:報春花、茉莉花、風信子…… 漸漸地,偉慧的窗台上擺滿了一盆盆色彩繽紛的花朵和綠植。宿舍裏的姐妹都說他們這一對是古典戀人。

但有時他們也會為小事爭吵。

所謂小事,多為家行忘記回短信啦、家行收到其他女生的曖昧短信啦,諸如此類。偉慧是個不會跟人臉紅的人,但唯獨對家行,有時會使點小性子,鬧點小別扭。

大三那年國慶節,兩人第一次有了一場大的爭吵。

爭吵的起因是家行要跟係學生會去外地社會實踐,而所謂社會實踐,其實就是一次考察旅行。

這是個集體活動,家行不便帶偉慧同去。偉慧本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因為同去旅行的人裏有個曾給家行發過曖昧短信的女生。為此偉慧不高興了,要求家行要麽不去,要麽帶她同去。

家行認為偉慧對他不信任,並且蠻不講理。偉慧則認為家行冷酷,把旅行、享樂的重要性放在她之前,甚至把其他女生放在她之前。

很多年後,偉慧回想起這件事,才明白這件事中兩人所流露出的想法和態度其實已為他們的將來埋下了一個注定的結局。

兩人爭執到不歡而散後,冷戰了三天。這史無前例。

若迷不得不出麵勸架,找家行談。家行便向若迷抱怨,偉慧對他不夠信任,並且太情緒化,情感上不能自立。

若迷說:“你是否輕視她?”

家行答非所問:“她就是太作、太依賴人。”

若迷說:“你不正喜歡她依賴你嗎?若她真的獨立強大、不粘人,也許她就不那麽愛你,你也不那麽愛她了。”

“可是,凡事有度,她這般依賴我,有時讓我覺得窒息。”家行似是無奈。

“可很多時候你也對她管頭管腳,要她做你的依人小鳥。你們交往這麽久了,偉慧現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你影響。”

家行一時答不上來,隻是垂頭歎氣。

若迷雖然占到上風,把家行堵得沒話了,回來她還是勸偉慧:“你啊,真的要獨立一點,不能把周家行作為獲得幸福的唯一來源。”

偉慧低著頭,小聲地說:“可我就是這樣的性格啊,我就是專一、保守、粘人,他不是喜歡的嘛。”

若迷說:“人都是這樣啊,心情好也不忙的時候,都說自己樂於助人,能夠包容,一旦自己應付不過來,誰還願意搭理粘手的?”

偉慧歎氣,又說:“他到現在也沒主動跟我說話。”

若迷說:“與男人戀愛,不妨學一學男人的思維模式。男人也情緒化,但他們不會像女人這樣肆意地表達和發泄,更多用工作、學習和冷處理轉移,自然解決。”

可偉慧不服,“有問題就談問題,為何要回避?我就是不接受他冷靜、沉默的樣子。什麽冷處理,分明就是冷暴力。”

聽偉慧這樣講,若迷倒不作聲了。偉慧講得又何嚐不對?

男女吵架時,一般總是女人在提出問題,訴求解決。而男人總是沉默。沉默地生氣,沉默地傲慢。貌似冷靜、有教養,其實是消極回避、不願負責的態度。

社會對女性的角色要求是“賢”與“柔”,所以她們的一切訴求都會被認為是“作”,是“挑起事端”、“缺乏理智”、“不懂事”。

再說家行覺得偉慧“纏人”這件事。

若迷想,男人都愛抱怨女人“纏人”。就連她自己,在情愛中謹慎克製,也就是為避免被扣上“纏人”的帽子。

可女人為何“纏人”?女人“纏人”的壞名聲是怎麽來的?

或許這正是男性潛意識裏權力爭戰的策略之一。是男人希望女人被普遍認為“纏人”,這樣他們才能穩占上風。

換句話說,男人希望女人依賴他們,同時又要抱怨。

先讓女人依賴,等她們養成了習慣,再去挑剔她們,從此在關係中,男人就變得更有權力了。

如此看來,“永遠不要依賴任何人”倒成了一條生存定理。

冷戰在第四天結束。家行主動來找偉慧和解。在宿舍樓外看到家行的那一刻,偉慧表麵平靜,心裏則差點哭出來。

家行態度改善,認了個錯,偉慧便也順勢下台階。兩人言和。

實習事件的最終解決辦法是:家行妥協,帶偉慧同去。

旅行為期一周。十幾人的團隊,隻有家行一人是帶“家屬”的。偉慧這時才發現,自己的確有些過分,後悔當初跟家行鬧,因此她從旅行一開始就低調示弱,凡事都先氣短一節。

再看那個曾經要跟家行搞曖昧的女生,人家大大方方嘻嘻哈哈,跟全隊人打成一片,在家行麵前自自然然,對偉慧也是親親熱熱。這樣一來,偉慧更覺得自己顯得小氣、多疑、鬼祟了。

真是一次糟糕的體驗。偉慧後悔不迭。

好在整個旅程中,家行對她一如既往地關懷體貼,也沒再責怪她非要跟來、叫他難堪。偉慧便更加慚愧,發誓從今以後凡事都要聽家行的話,再不可“作”、不可鬧了。

從大三開始,東元就不住宿舍了,在學校附近租了公寓。若迷經常在東元的住處留宿,兩人幾乎是半同居的狀態。

後來,在若迷的記憶中,大三大四那兩年是她對感情最投入、最執著的時候。東元則是她這一生最親最愛的人。即便後來兩人沒有在一起生活,她始終忘不了他的樣貌、聲音、他的舉手投足、他多情的眼睛,還有他身上清淡的科隆水味道。若迷後來多次去德國旅行,每次都會買科隆水,一直隨身攜帶使用,保留著那份最初的記憶。

那時,社會風氣雖已開放,大學生有性行為也算不得大事,但像若迷和東元這般堂而皇之在校園內外雙宿雙棲還是惹人非議。

隻不過他們二人都是不管不顧的性格,不理會別人的眼光。尤其是東元,從來不與人爭氣或論理,別人說他什麽他都一笑置之。看上去是極和善、極灑脫,風度沒人比得過,但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般大氣無畏也是一種冷漠無情,更是一種極度的自我。

大四那年,春末夏初,偉慧在文化館實習。有天中午,她收到若迷的短信,約她到常去的朵拉咖啡館見麵。

“你今天沒課嗎?”偉慧好奇。她知道若迷大二大三時參加了太多社團活動,差了不少學分沒修夠,所以到大四不得不選了很多課。

“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若迷回信。還附了一個笑臉。

什麽事比上課更重要?是好事還是壞事?偉慧疑惑。她把信息又讀了一遍,看著文字後麵的那個笑臉,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朵拉咖啡館的綠皮火車座上,若迷告訴偉慧,她懷孕了。

偉慧先是呆住,隨即著急起來,怪若迷怎麽如此不小心。

若迷倒很平靜,說:“其實,或許我是故意的。”

“什麽?故意?故意什麽?”

“故意放棄避孕啊。”若迷淡淡地說。

“你……可是……為什麽啊?”偉慧太震驚,話不成句。

“為了紀念這段感情。”

“難道你們分手了嗎?”偉慧詫異。

“不,我們深愛彼此。我隻是怕,萬一將來分開,或無法一起生活,至少我還有一個他的孩子,我與他就有了無法割舍的關聯。”

“天哪,你也太浪漫、太瘋狂了。”偉慧驚呼,“可是……你同他商量過這件事嗎?他會負責嗎?”

若迷微笑起來,“女人真的愛一個男人的時候,不需要他負責,也不需要名分,就會願意生他的孩子。”

“可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就自己這麽草率地決定了?”偉慧說,“孩子一生,你這輩子就定型了,就跟定他了。他若待你不好,不肯同你結婚,你怎麽辦?你太被動了。”偉慧十分為好友焦急,“你必須再慎重地考慮一下。至少,同你父親或母親商量一下。”

若迷微笑,“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偉慧,我深知我所做的是此刻無可選擇無可回避的一件事,也是我內心的意願所在。我不會後悔。”

偉慧還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了。若迷臉上是一副安泰溫厚的表情。她為懷了這個孩子感到高興。她叫她出來,是報喜的。

偉慧頹然靠入椅背,無言地發了一陣呆。她隻在想:若迷為什麽這麽傻?為了一個難以馴服的男人,真的值得嗎?

咖啡館內很安靜,隻有她們兩人。午後的陽光照進來。

偉慧忽然想說,還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夏天嗎?大學入學前,我與你在此對坐相談。那時你還沒有這樣瘋狂。那時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現在,還是這樣的午後,還是這樣兩杯咖啡,連夕陽的角度都是同樣的。然而四年過去了。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大人?

但她什麽都沒說。時光匆匆,不可逆轉。一切都是命運罷了。

“你在生我的氣嗎?偉慧。”她聽到若迷怯怯問她。

她怔怔的,看著窗外,輕輕歎道:“我所理解的愛情,不是燎原之火,而是,心底一捧恒久的微光。可以取暖,但不會被灼傷。”

若迷完全懂得偉慧在說什麽。她回答:“可是我,不畏燃燒,隻怕不能至情至性。”

偉慧知道,勸不回若迷了。

她的至情至性帶給她一個孩子。她大學還未畢業,就已經快要成為一個母親。

偉慧讓若迷告訴東元懷孕之事,與他商量對策,討要擔當。

若迷卻說:“此時不能去打擾他。他遠在巴基斯坦,和他的登山隊一起準備攀登喬戈裏峰。”

偉慧說:“真是胡鬧。”

若迷無言,默默承受壓力。

一件在世俗價值觀裏看起來毫無收益的事情必然不為人所理解,她選擇生下戀人的孩子,以及東元選擇攀登險絕的山峰,都是一樣。

晚上回到宿舍,若迷打開電腦,看到東元留在網絡空間裏的話:明天一早從伊斯蘭堡出發。K2,等我來征服你。

嗬,征服。他要征服的東西,比多數人所能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若迷打開網頁搜索喬戈裏峰的資料。

喬戈裏峰,海拔8600多米,高度僅次於珠穆朗瑪峰,又名K2。K2被稱為野蠻巨峰,攀登死亡率超過27%,是登山界著名的高難度峰。最難的路程在山的肩部,登頂之前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也是最危險的路段……

若迷縱然鎮定,仍感到脊背陣陣發冷,汗毛豎起。攀登死亡率超過27%……那些字眼叫她的心發抖。

她關掉網頁,深深呼吸,努力微笑。她知道自己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在心中祈禱遠方的愛人旅途平安。

那是他的夢想,是他選擇的人生,她不能幹涉。

她能決定的隻有她自己的人生。

她決定生下腹中這個孩子。

這一夜,偉慧一直陪在若迷身邊。

若迷讓偉慧安心睡,自己假寐著,實則一夜無眠。

消息傳來,東元成功登上喬戈裏峰,安全返回駐地。但在他們之後去的一組韓國人,因為路繩用完了,冒險登頂,下山途中因為沒有路繩保護發生滑墜事故,有五人喪生。

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如此危險的遊戲,東元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險,試圖征服什麽?證明什麽?自我的存在?力量?勇氣?

或許隻是為了超越肉身的局限,獲得真正的自由。

是的,自由。他最終想要的,不過是自由而已。

就像在愛情中,最好的狀態是——我愛你,你是自由的,去你想去的地方,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吧,去獲得快樂吧;可總有那麽多人的態度是——我愛你,所以你是我的,你要服從我、陪著我,成為我想要你成為的人,你要令我感到快樂、安全、滿意。

世人對愛有著如此大的誤解。這卻是普遍的現實。

若迷沒有將懷孕的事告訴東元。

畢業臨近,忽有肺炎疫情在南方爆發,很快蔓延,禍及上海。

新聞播報的死亡人數每天都在上升,警戒區範圍越來越大。學校不得不停課,隔離進出人員。此次疫情後來被世界衛生組織命名為SARS,即重症急性呼吸綜合症,也稱非典型性肺炎。

在停課隔離期間,宿舍裏的女生都回家了,隻有若迷一人留守。校園裏冷冷清清,氣氛嚴峻。小賣部關了,自習室關了,圖書館也閉館了。好在食堂還開飯,但任何人去食堂打飯必須佩戴特殊口罩,接受體溫檢測。傳言校內已有學生染病身亡,一時間人人自危。

這場傳染病危機讓若迷度過了一段幽閉沉思的日子。連續數周,她獨居宿舍,見不到戀人,也見不到朋友。陰霾籠罩整個城市。公共場所都關閉了。她無處可去,無事可做,隻身一人看著這個死亡隨時會降臨的世間。隻有腹中的小小胚胎是她唯一的陪伴與安慰。

她日夜待在宿舍,靠書本度日。史書上寫:一九一八年爆發的西班牙流感,在短短六個月內奪去了全球四千萬人的生命,比持續了五十二個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死亡人數還多。疫情蔓延全球,連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部落都難幸免,一村一村的人死去。二十萬美國人在一個月內死去。有人早上還正常,中午感染,晚上便死亡。

曆史總在輪回重複。生命如此渺小脆弱。一個人的存在、他的夢想與作為、他的籌謀與建設、他的人生、他的喜怒,對他來說是那麽的重要,是全部的世界。但他,隻不過是物種延續圖譜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樣本,瞬間就可以抹除,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人,隨時都可能死。

並且對這個世界的存在、對宇宙的進程,沒有任何影響。

那人為什麽還要活著?為什麽還要執著地努力、頑抗、求生、繁衍,尋找一個又一個新的希望,創造一個又一個新的生命?

因為愛?因為對自由的渴求?

因為意義不在結果,而在生命過程的每一個瞬間?

這場特殊的際遇給了若迷一次心靈的洗禮。這段特殊的時間令她內心生出一股格外強壯的力量、一股信念——生命愈是脆弱,生存愈是艱難,她愈是要保護體內這個小小生命,帶他來到人間。

不懼死亡地活著,不懼失去地擁有,不追問意義地去愛,愛每一個瞬間,愛每一個人,愛萬物及這世間所有的饋贈。

一個月後,疫情得到了控製,不再有新增病例出現。

又過了兩周,危機得以解除。校園恢複秩序。補課和補考都開始陸續進行。畢業季轉眼就到來了。

可若迷懷孕的事卻不知如何被係領導知道了。係領導知道的不光是她懷孕的事,還有更多關於她私生活的流言蜚語,據說影響很壞。

係裏的一把手是個思想保守、作風雷厲的老頭,放話出來,對這種事決不能姑息,不然師弟師妹們有樣學樣,個個荒**腐朽,無心向學。老頭說,國家培養你們,是叫你們作棟梁之材。發乎情止乎禮都做不到,配做什麽複旦學子?凡急著賣俏行奸、配種下崽的,根本不必來求學,留在農村當媳婦就好了,到這歲數早下好一窩崽了。

若迷知道是有人故意為難她,要殺一儆百,也知道老頭的腐儒思想在他腦海中已盤踞了五六十年不可能改。她什麽都不去挽回,既不為自己爭辯,也不懇求,一言不發地領受了處分。

李若迷,因嚴重違紀,取消學位,不予畢業。

偉慧為這件事哭了,覺得若迷太可憐。她去求係裏相熟的老師幫若迷一把,卻也被罵了一頓退出來。

此後許多年,偉慧一直為這件事耿耿於懷,怪若迷太傻,怪她為這份感情、這個孩子付出太過慘重的代價。

而若迷,無論何時,提起此事,都僅付之一笑。學位、文憑,隻是一種證明。如果你有更好的證明,又何需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