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校,若迷經曆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忽然間踏上社會,什麽都要靠自己。租房子、搬家、養胎,全靠她自己。最重要的,她一時沒有工作,也就沒有經濟來源。

母親遠在異地另有家庭,她不想去打擾。父親一直沒有再婚,常年獨居,她也不願再回那個家。身邊能幫忙的,隻有偉慧一人。但偉慧忙著找工作,天天投簡曆、麵試、筆試,能幫的地方也很有限。

東元從巴基斯坦回來後,一直忙於畢業事務,然後找了一家礦業公司入職,因其西班牙語專業,很快被派往墨西哥常駐。

若迷未來得及見他一麵,他已經遠赴美洲。不久聽共同認識的朋友說起,他好像還有了新女友。

若迷有過一瞬的難過,但她控製著自己,不讓這一切影響她的正常生活。想來這也不算什麽。她與東元一向各忙各的,並沒有什麽約定或承諾。畢業那一陣各自兵荒馬亂,自顧不暇。東元也不曾得知她懷了他的孩子,那麽遠赴異國尋找前途完全合情合理。

若迷打定主意過自己的生活。

待搬完家,一切安定,若迷回去看望父親。

高中畢業那年,趕上拆遷,他們家被遷至西郊新蓋的民居。

這種被稱為“某某新村”的大片區六層建築群在十年二十年後被稱作“老公房”,意為公家的房子。當時商品房還未大麵積建造出售,老百姓們交著廉價租金住著這些“某某新村”還是感覺滿意的。

這種新村房子一般為一居室或兩居室,一梯四戶或六戶,房型簡單,居住麵積不大,設施也十分簡陋,自然不能同後來大批湧現的商品房相比。但對於住慣了舊式弄堂平房、倒慣了馬桶、燒慣了煤球爐的人來說,單有抽水馬桶和管道煤氣這兩點就足以稱得上奢華。

若迷的父親便在這套兩居室公寓裏獨居了四年多。

因為家裏條件有限,父親又是獨身,所以房子一直沒裝修。門窗都是原先毛坯房自帶的鐵框門窗,漆了一層斑斑駁駁的綠漆,綠得像郵筒。地板用最便宜的合成板隨便鋪了一鋪,縫隙百出。牆壁也刷得馬馬虎虎。房間裏家具擺得零零落落,兩隻沙發不配套,電視機還是那台看了十幾年的金星十四寸。吃飯沒有飯桌,一張茶幾既當飯桌又當書桌。一幅掛曆積滿灰塵掛在牆上,日期還是兩個月前的。

若迷大學四年沒回過幾次家,現在回來收拾自己的物品打算徹底搬走自立門戶,眼看著這幅景象覺得心裏難過。母親的離去畢竟帶給父親創傷。但父親的慵懶和不作為也確實逼得母親不得不走。

沒有是非。沒有對錯。隻有對現實判斷的分歧和對無望的忍受力的不同。一些伴侶注定要在岔路口分開。

若迷進自己屋子收拾東西。所謂她的屋子,就是一間幾乎是毛坯房的房間,裏麵堆了大大小小十幾個紙箱子,還有她以前彈的那架鋼琴。鋼琴上蓋了一層厚厚的布罩子,上麵落滿了灰。若迷一陣心酸。當年母親堅持買鋼琴給她學,為此還和父親大吵了幾次,買鋼琴幾乎讓他們傾家**產。父親一直不主張給她學琴。小時候每次鋼琴課都是母親帶她去。鋼琴老師的家離他們家有五站路。晚上沒有公交車。零下幾度的天,她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後架上,母親迎著冰冷的風一下一下踩著自行車踏板。現在母親遠走高飛了。她也要離家,並且暫時沒有能力把鋼琴搬走。而起先反對買鋼琴的父親倒不得不和這台落滿灰塵的鋼琴共居一室,日夜相對,長長久久。

“你的東西我都沒動過。”父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嗯?……哦……”若迷回過神來,止住了回憶。

她打開那些紙箱。箱子裏都是些她兒時的衣服、書籍、畫報、玩具等舊物。她挑了些許有紀念意義的打算帶走。

父親站在門口跟她說話。他象征性地問了問她畢業後住哪兒,找了什麽工作,工資多少,之後便不再關心,隻顧倒自己的苦水。

父親下崗後一直沒有正經工作。當年工傷得了些補貼,加上原來的儲蓄,被他拿來當本金炒股。早年行情好還小賺了些,這一年遭遇熊市,他的幾隻股票紛紛大跌被深套。現在連香煙也隻能抽抽阿詩瑪了,父親說。接著他又開始抱怨若迷母親拋棄他們父女倆:“伊現在做生意發財了也不念舊。”這些老生常談聽得若迷心裏毛裏毛躁。

若迷收拾完東西想一走了之,忽又看到父親殘缺的手。這雙殘缺的手現在什麽都幹不了了,也隻能抽抽煙,炒炒股了。父親一輩子就這樣了,若迷心痛地想。她拿出身上僅有的兩千塊錢,塞給父親。她說現在剛畢業,自顧不暇,等將來有條件了再補貼他。又叮囑他,股票小玩玩,用來解悶可以,但畢竟是賭博,不要當正經事來做。靠雙手勞動得來的財富才不會一夜之間溜走。說到“雙手”二字,若迷心裏又格楞了一下,但臉上沒有顯露出來。

父親卻在後麵喜滋滋地說,哪裏是賭博,看K線是技術活,分析行情也要動腦子的。父親拿了錢很開心,又開始喋喋不休講股票。

若迷不要聽,找了個理由匆匆離開。

二十一世紀了,到處是一夜暴富和一夜暴窮的故事,天天有人為股票漲跌而發瘋而跳樓。若迷對這種虛幻的富與窮不感興趣。

父親從頭到尾也沒發現若迷懷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