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林的八月末和其他北方城市一樣少雨。因為少雨,所以格外的曬,那股燥熱滲透皮膚摻進血液裏,將人的脾氣都帶的暴起來。

我從茶具城回家的時候前麵出了點小事故,寬闊的八車道馬路因此變得相當擁擠,四周圍的車子不停的按著喇叭,就像恨不得長翅膀飛出去一樣。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又不斷有小的刮蹭事故頻頻發生。斜前方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刮上了右邊車道的紅色X5,兩個兩個司機下車理論起來,一個是戴金鏈子紋了花臂的光頭背心男,一個是全程用下巴看人的高傲婦人,明明打不起來,可那你一句我一句的架勢卻像恨不得活撕了對方。

後麵的車而不停的按著喇叭催促,一聲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令人抓狂的噪音。我手肘撐在車窗上拄著下巴觀望,眼見前方疏通道路的交警把事故雙方調節開,道路恢複了正常通行,這才鬆開刹車在下個路口拐了個彎。

在地下車庫鎖好車的時候,我碰到了林幼清的助理,小姑娘情緒有些懨懨的。

自從我們回到麓林,她見到林幼清之後,那張原本陽光燦爛的小臉上就總有散不開的陰雲。她精神萎靡的拎著個保溫飯盒從我身邊經過,像是沒有看到我,從隨身的挎包裏摸出鑰匙按了一下,不遠處林幼清那輛白色的攬勝眼睛閃了閃。

我伸手拉住她肩膀。她嚇的渾身上下一哆嗦,看到是我,這才後知後覺的伸出手撫著胸口:“墨小姐。”

“嗯。”我問:“他今天早上吃了多少。”

“半片饅頭,粥幾乎沒動。”她一臉的欲哭無淚:“勸也沒有用,跟他說話他就跟聽不見似的,您說我們林總是不是要得抑鬱症了?”頓了頓,她扽了扽我的衣角:“墨小姐,上周去醫院檢查,我看您的話他還是聽一點的,要不……要不您勸勸他吧?”

“好,他家門鎖密碼告訴我吧,”我說:“我去看看他。”

我找到林幼清的時候,他正坐在家裏的露台上發呆。

他的雙手搭在椅子兩旁的扶手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明明依舊挺得筆直,但那微垂的肩膀、半斂的眼眸和密長低斂的睫毛,無一不透著他的心情。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事情。

我說:“林幼清。”

他終於意識到我的存在,緩緩抬頭看著我。那雙深沉又冷漠的眼睛似乎很空,空的能把人吸進去。

我突然就覺得不忍,但我卻又知道自己無路可走。

我說:“你是不是想秦琛了。”

他的睫毛極細微的顫了一下,眼裏似乎有極為短暫的一瞬出現了某種難以抑製的波光。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沒有看向我,而是斂眸望向前方的地麵:“嗯。”

“我帶你去看看她吧。”我說:“當年沒有人為她守頭七,今天正好趕上日子。你想去的話,我帶你去看看她吧。”

他整個人似乎都僵了一下,沉默許久,嗓音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開口,沙啞的不像話:“好。”

人就是這麽賤。經過這麽多年的跋涉和闖**,當年的事情,我沒有全然領悟,但也是隱約明白的,就像紗罩燈中的燭火,雖然隱隱約約,卻已能觀望到光明的方向。

可他偏偏在這時又出現了。

他並沒有阻擋什麽,但我卻這麽輕易的被引開了注意。唾手可得的溫暖與光明就這樣被我忽略,隻有在傷害他卻讓自己的心痛起來時,那層罩紗才被挑開。

我這才照見到,那是我們的究竟。

我們都需要做一次告別,那場麵不需盛大,卻一定是鄭重的,嚴肅的。他能否真正在此之後放下什麽,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如果不做這一次告別,我們都無法開始新的人生。

麓林市市郊的龍骨山是個好地方,山頂是座廟,前山腰是墨家老宅,山腳下是陶然寢園。

當年這座全市最豪華寢園選址在龍骨山下的時候,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工程必然要爛尾。大家都說墨家老太爺是多麽講究的人物,怎麽能容忍自家門口不遠處便是公墓呢?

可太爺爺卻告訴我,離死亡越近的人越容易學會生活。

能有今天這樣的場景,我會坐在秦琛的墓前跟他說些什麽,我連想都沒有想過。在過去的九年裏,這個地方我從來都不敢來祭拜。但奇怪的是,我從未忘記過她的位置。

我把簡易茶爐和水從後備箱裏搬出來,帶著他穿過寢園。秦琛的墓碑立在陶然寢園最深處最大最豪華的墓位前,丈餘寬的貢台簡直寬闊到可供人打地鋪,打遠一看還以為這地方葬了有什麽卓然貢獻的大人物。

山裏的風本就比市中心要大些,茶爐的明火發出“噗噗”的輕響。我把茶葉添好,盤腿坐在一邊等著水開。林幼清坐在我對麵,側著頭看著墓碑上秦琛的照片。

那是高中時的一張老照片,照片上的姑娘鵝蛋臉,杏仁眼,遠山眉,懸膽鼻,明明是一副標準的古典美人坯子,卻因為滿臉的青春痘醜的讓人無法直視。而他卻似乎看的極為專注,專注的像是為了日後在心中一次次描摹。

壺中的水開了,時不時溢出壺蓋發出嘶嘶的聲響。我用抹布墊著手提起壺柄,把開水注進小茶壺裏:“其實秦琛這個人,很有意思。”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說話,依舊盯著那照片,唇角卻緩緩勾起個笑來。

我將頭一泡洗茶的水洗了茶具,又在壺裏續滿水:“她……很蠢,簡直就是個二杆子。很多人都曾經勸她學聰明點,該放的放,該扔的扔,但她就是學不會。比方說,她從十二歲開始惦記你,那時起就一直有人告訴她,隻不過是看了一眼,哪有那麽情深意重?但她自己卻怎麽都轉不過這根筋。她知道你是青絲的師兄,還天天纏著青絲打聽你的消息來著。”

那些事情就像發生在昨天,回憶起來曆曆在目,但事實上卻很有些年頭了,需要好好想想。我看著半山腰上墨家老宅露出來的瓦角屋簷:“你每次考試都是年級前三名,長年保持校、區、市中學生長跑紀錄,哪個女同學給你遞過情書,你哪一天覺得學校食堂的什麽菜難吃,這些她都知道。青絲嘛,你知道的,跟你一樣不大愛理人,經常被她問東問西吵得煩死了。”我說著忽然想起件蠢事,才有勇氣扭頭看他:“有次你沒去學校,她聽說之後哭了好半天,以為你跟墨六似的被綁架了,非要報警。結果青絲實在受不了,給你打了個電話才知道你是身體不舒服在家休息。”

他皺眉看著我,像是有些茫然,幹裂的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你的所有事她都記在一個小本本裏,逐條分析真實性。虧墨二還是個史學教授,每次想起她那個本本都覺得自己分析史料不夠嚴謹。”我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感到有些眼酸,閉眼緩了緩,繼續說:“其實,秦琛真的很喜歡你,比你想象的要久,也要多。”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樣看著我,那素來清冷的表情像是一層再也支持不住的殼,緊皺的眉頭和眼底的茫然與動容是龜裂的痕跡。

“但,你看,秦琛她這麽喜歡你,可她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說:“在喜歡的人麵前,每個人都極度缺乏安全感。那是她在一段感情中保持的唯一理智,她想,如果被你發現了她的喜歡,她是不是連學妹都做不成了?所以她敢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你,卻唯獨不敢讓你知道。因為她根本不敢想象你會喜歡她。”

“林幼清,你不明白一個女人在她愛的男人麵前有多自卑,就像她不明白你離開為了你們兩個的將來。”

“她不相信你會愛上她,所以她從來不敢告訴你她喜歡你。你不想讓她承擔那些壓力,想等到有籌碼後再把承諾和兌現一起執行,所以你也沒有告訴她你愛她,你要娶她。你看,你們當初都不成熟,這不過是一段發生在學生時代的感情,90%的人都經曆過,結局大都不如人意,你何必苦苦掛懷這麽多年。”

“墨七……”他的眼淚隨著說話的動作滑下來,聲音啞的幾乎讓人聽不到:“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呢?”我眼眶疼的厲害,卻死死瞪著不去眨:“不過都是年少無知,一邊愛一邊傷害,有什麽不一樣呢?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死了,因為她死了,所以你更加忘不了她。可她死了就是死了啊,一切消失了,清零了,不管活著的時候快樂過還是痛苦過,都沒有意義了。”

“其實當年……她走之前讓我轉告你。她說自己這輩子過的很知足,她來過,愛過,她覺得很夠本了,她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有親口跟你說‘我愛你’,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她很感謝你讓她有這樣的緣分。”我說:“你忘不了她,也沒有人讓你忘了她,但,別讓她的死成為她最後造的孽。”

有人說,過往的事情,忘掉不開心,隻記得那些開心的,這樣,人就可以活的更開心一點。

說這話的人,簡直蠢到極點。

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要怎麽忘掉?那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既成事實便無法割舍,即便我們都如狗血劇中的女主角一般選擇性失憶,那些事也確實發生過。況且,開心和不開心,明明就是相互依存的。他們交織在一起,滲透了一段獨一無二的年華,明明就密不可分,明明就息息相關,要麽全部割舍,要麽全部保留,怎麽可能丟掉其中一部分,保留另一部分呢?

我們無法忘記,也不需要忘記,但我們需要放下。

我們都需要一場告別。告別的那頭是我們犯過的錯,做過的傻事,有過的蠢念頭。

如果要在多年後的今天給這段往事下一個定義,我想,無論它的開始多麽酸澀,過程多麽慘烈,結局多麽淒苦,那都是一個包含著愛和懵懂的故事。

那是泛著淺淡粉色,入口微甜,回味辛苦的少年情事。愚蠢的人選擇忘記,卻無法真正忘記。堅強的人終會放下。

他是我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唯一以愛情對待過的男人,我可以接受他的脆弱,但我始終相信他是堅強的。

林間的風吹動楊樹的枝椏,樹葉拍打間發出颯颯的響。

太陽漸漸小了,漸漸西沉,最終隻留下一片祥和的暮色,天空中已經隱隱可見月亮的輪廓。

我看著他漸漸平靜下來,似乎那些很多年前發生的,經久不散的,苦苦糾纏的,都隨著他眼角翻湧出的眼淚,正在一寸寸的褪去。

山裏夜涼,我將壺中涼透的茶水倒進公道杯,分出三盞茶來,一盞擺在秦琛碑前,一盞遞給他,我喝掉手中茶盞裏的茶水,將空盞放到碑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染了土灰,把手伸到他麵前:“走吧,我們回家。”

他抬眸看著我,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笑,笑容裏似乎有些苦。

他將手中的茶水喝幹,把茶盞也放在墓碑前的貢台上:“你先去吧,我想跟她說兩句話。”

我看著他的側影,心裏隻剩一聲歎息。沿著來時的路往寢園外走,心中那股濃厚的苦意隨著那聲歎息在湧上喉頭梗在那裏,堵的我喘不過氣來。

很顯然,我失敗了。他還有話要對秦琛說,他似乎並沒有放下什麽。

我看著不遠處漸漸近了的停車場,終於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

墨紅塵,你不是心狠嗎?

我想,如果告訴他我就是秦琛,我沒有死,他會不會好過一點?

恨著穆青青也好,恨著我也好,總好過這樣隻剩一副空架子,是不是?

這個想法冒出頭的一瞬間,我就生出一種衝動,可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見背後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入夜的寢園和白日裏完全是兩個樣。白日裏的寢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陰涼通風人煙寂靜,到了晚上,陰涼就變成了陰冷,通風變成了陰風,就連寂靜都變成了可怖氣氛的催化劑。

四周一排排灰白的墓碑在夜風中越發冷寂,我被那腳步聲嚇住,不敢轉身也不敢往回看,本能的想跑。轉念一想他還在身後最深處的那座墳前,我怎麽也邁不動步子。

身後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後就聽見一個清冷的聲音:“怎麽不走。”

我一愣,回頭看過去,他的手搭正在我肩膀上,皺著眉頭有些不解的看著我。

我徹底從恐懼中回過神來,一時又不明白他現在跟上來意味著什麽:“你……怎麽……”

他低下頭,像是苦笑了一下:“你總要讓我告個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心裏卻忽然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我一把抱住他,眼淚一下就崩了:“……你……嚇死老子了!”

他僵了一下,站在那裏任我把眼淚曾在他肩膀的布料上。許久之後,他的手在我背上拍了兩下。

“……抱歉。”他把我的手從他腰上扒下來,看著我的眼睛:“抱歉。”頓了頓,他說:“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