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和愛固然可以成為理由,但在麵對社會與現實的時候也脆弱的一擊即碎,他們的未來需要強大安穩的後盾。

於是他進入父親的公司,學習基礎的業務,跟項目組四處考察跟進項目,每當看到日曆的時候他都覺得格外揪心,距離他們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可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對她說一句:“陸晨曦,我養你,用我自己賺的錢,咱們結婚吧!”

他覺得自己身後仿佛有一雙巨大的手,不停的推著他前進,他無法停下來,也不能停下來。但隨著工作越來越忙,他們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通電話的頻率也越來越低。每當他深夜加班的間隙想打給她的時候,卻發現這個時間她應該已經睡了,可等到第二天她醒來的時間,他卻剛剛入睡,又或者有一場會議在等著他。

現在什麽東西都在漲價,從前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對這些毫無知覺。直到林幼清出事之後,他才發現,相比這個太有遠見心思深重的發小,自己活的像個白癡一樣天真無邪。

自己在這麽沒心沒肺的浪下去,拿什麽跟她生活?

難道將來兩個人結婚的房子、車子和孩子的奶粉錢都要父母出?

怎麽可能。她是那樣要強的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找機會彌補自己的缺席,兩個多月前,他有一個星期的時間空檔,正趕上寒假的尾巴,原本她已經拎著行李提前返校,他也已經到了衡江。兩個人見麵後的一切氣氛和情節也都對,直到第二天醒來,她說出那句話。

她說:“羽蒼,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這個問題她不止問過一次,他卻像是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一瞬間,前一天開會時市場總監報出的那堆數據全衝進了他的腦子。他決定像從前一樣先緩一緩,畢竟他沒有辦法給她一個確切的時間作為答案。

“過段時間再談。”他說:“晨曦,我說過要養你一輩子,你讓我先攢點本錢。”

她的頭靠在他胸口,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覺得她好像有些難過。他剛想出言安慰,床頭的手機卻響了。他接起來,穆青青尖銳的嚎叫像是要戳破他的天靈蓋:“鄭羽蒼!你在哪兒!趕緊跟我走!”

他穩了穩差點被嚇破的心髒:“青青,你冷靜點,慢慢說,怎麽回事。”

懷裏的人默不作聲的起身下了床。電話那頭的穆青青有些語無倫次:“表哥出事了,你趕緊跟我過去……剛剛周文姝打來電話,說他吐血了,現在在醫院急診室……”

他心裏咯噔一聲,趕忙掛了電話換上衣服收拾行李,這兩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急行軍似的生活,隨時隨地一個電話打過來,哪裏需要就去哪裏。他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叮囑父親的助理幫自己訂機票回麓林跟穆青青一起出發,等打點好一切準備叫車去機場時,這才想起陸晨曦。

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他,那眼神很安靜,安靜到讓他覺得慚愧。

他放下行李:“晨曦……”

“你走吧。”她對他笑了笑,聲音柔的像是一汪水:“走了就別再回來。”

他心頭一跳,走過去討好的緩緩的抱住她,好聲安慰道:“晨曦……別這樣,我這段時間確實有些忙,等忙過這段,我就有很多時間陪你。”他說:“晨曦,我說過,我會養你一輩子。你要給我時間……”

“誰要你養!鄭羽蒼,我跟你在一起是要你養我?”

忽然間,她像是受了什麽刺激,渾身上下都是一顫。她用力將他推開:“這兩年你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沒空的時候連個短信都不回,你把我當成什麽?養在衡江的小蜜?穆青青是你的正房?你倆才是一個階層的對吧?那你跟她走啊!”

他心裏蹭的竄起一股火,卻還是努力壓著:“晨曦,這兩年我確實是有事在忙,我跟穆青青……”

“你跟穆青青!”她冷笑一聲打斷他:“鄭羽蒼,你跟別人怎麽樣我都不管,但是跟穆青青,不行!因為她髒!她惡心!你就是甩了我也不許跟她在一起!”她看著他,眼眶紅的馬上就要溢出眼淚來,可一雙眼睛依舊蹬的圓圓的,像是極力的壓抑隱忍著什麽,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一字一頓:“鄭羽蒼,每次我問你忙什麽你都不說,問多了你就說是為了咱們兩個的將來。但鄭羽蒼你想沒想過,咱們兩個還有將來麽?”

她的問題就像一把刀,狠狠的插進他心裏,隨著難忍的疼泛上脊梁的,是一陣冷冰冰的恐懼感。

他好像要失去這個人了。

可是,如果自己錯了,又錯在哪裏?自己無數次強壓著想見她的衝動,又是為了什麽?

那陣即將失去的恐懼已經穿透了皮膚,深深的滲入骨髓。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能落荒而逃:“陸晨曦,我們彼此先冷靜一段時間,等我回來之後咱們再談。”

走出家門前,他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

“你走吧,不用再回來了。”

這兩個月,林幼清的胃出血經過搶救沒有什麽大礙,恰巧倫敦那邊之前談的項目出了問題,他留在那裏跟對方糾纏了許久這才回國,明天還要去公司把新方案跟股東們做解說,即將到來的又是一場熬人的持久戰。

索性也不是什麽事情都不順心的。起碼陸晨曦有了很大的進步,原本他還想著要好好哄哄她,可上周她居然主動打電話說有事情要找他談。

且不管她要談的是什麽事,至少她會在發生爭執後主動聯係自己了,也算是好的預兆吧?

暖黃的街燈隨著車子的行進一盞盞的從街邊倒退,將車內的光線襯的忽明忽暗,鄭羽蒼坐在車裏這樣想著,忽然覺得自己真是阿Q到了一定程度。

車子在鄭家別墅前停下,司機下車為他提了行李,後座的穆青青忽然將他叫住。他掏出兜裏同時響起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陸晨曦那串沒存名字卻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號碼映入眼簾。

他猶豫了一下,決定先把眼前這個該保持距離的女人打發掉,於是關掉了手機鈴聲:“怎麽了?”

穆青青下了車:“羽蒼哥,謝謝你,要不是你在,恐怕我不能在倫敦陪表哥待那麽久……”

他陪著笑臉聽她絮叨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還沒來得及敷衍兩句,就被她胳膊一伸抱住:“謝謝你,羽蒼哥。”

得,越想保持距離還越他娘糾上了?

他心中苦笑一聲,伸手在她背後拍了兩下,臉上裝的一團和氣:“嗬嗬嗬嗬……好說好說,你早點回家,要不林伯伯該擔心了哈。”

終於打發了這位小姐,他拎著行李箱上樓,洗完澡後終於想起剛剛忘了什麽,掏出手機向那個積累了三通未接來電的號碼撥過去時,對方已經關機了。

陸晨曦提著行李袋,一個人在偌大的別墅區裏亂晃著,眼前的路明明橫平豎直排列整齊,可她卻迷了路。

她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該幹什麽。上個學期末,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找到了實習單位,她投出去的簡曆卻遲遲沒有應答,她也曾經去趕過幾次招聘會,卻發現那些考官提出的問題自己完全招架不了。如何把麵前的這遝A4紙推銷出去?如果自己的意見跟上司製定的戰略方向發生了衝突,而自己堅持認為自己是對的,這時候該怎麽辦?這些她統統不知道,政治經濟學沒講過,也沒有任何一個教授告訴過她該怎麽辦。

大學四年的時間,她還是那個死守象牙塔的小姑娘,生活被學習和戀愛填得滿滿的,可別人已經接觸了社會,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白癡,像無數高分低能的笑話一樣,出了校園什麽事都做不了。每個午夜,她都會在夢裏看到那些人:找到實習單位的同學,等待自己好消息的父母,戴著眼鏡的麵試考官,還有那個眼中帶著鄙夷與施舍的穆青青。

這些人化作夢魘在每個夜裏困擾著她,而現在困擾她的,是剛剛她看到的那一幕。

她看到他下了車,她看到他聽到了鈴聲,她看到他看到是自己的電話後關掉了鈴聲,她看到他跟穆青青擁抱,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那麽柔和,完全沒有之前和她說話時的不耐煩。

其實那天她真的不想跟他吵,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件件壘在她身上,像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所以她失控了。

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她蹲在路邊的牆根下,這裏沒有燈,她一手遮著眼睛,另一隻手搭在肚子上,終於敢讓眼淚流出來。

她想,她和鄭羽蒼真的完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太多問題擺在她麵前,該怎麽抉擇,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她唯一清楚的是,陸晨曦,你不能哭出聲,不要被人發現。這麽大的人了還蹲在街上哭鼻子,實在是很丟臉。

鈴聲猛的響起來,她把手機從外套兜裏翻出來,來電顯示上是墨青絲的名字。她像是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所有的委屈和不能說的為難都像是忽然找到一個出口。

忙不迭地按下接聽鍵,她聽見那頭墨青絲冷冷淡淡的聲音:“陸晨曦,我也回來了,出來吃火鍋。”

她的哭聲忽然再也抑製不住,眼淚滲透指縫,不斷的向外翻湧著:“青絲……怎麽辦……”

她說:“我懷孕了……兩個月了……我跟鄭羽蒼……完了。”

2008年9月3日

今天的午餐又有核桃紅棗米糊,陸晨曦在墨七的逼視下連喝了兩碗這才涉險過關。陶雪池打著飽嗝在廚房洗碗,墨七把陸晨曦扶回客廳的沙發上,兩人齊齊打了個嗬欠,而後相視一笑。

她問墨七:“你們辭職也有兩三個月了,想沒想過什麽時候回去?”

墨七撇了撇嘴:“回去幹嘛?破經紀公司就知道往我家陶呆身上扣屎盆子。我伺候他們還不如伺候你和我幹兒子呢。”說完撫了撫她攏起老高的肚子:“你說是不是,幹兒子?”

她聽的好笑,忍不住笑罵她:“兩年不見,你這脾氣倒漲的快。高中時候也沒見你這麽說一不二?”

墨七笑笑,從一旁的茶幾上拿出把扇子幫她扇著風:“別說你了,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特牛逼:這哪兒還是當初那個慫包啊!現在別說穆青青主動坑我,她敢翻我一眼,我就敢把她眼珠子摳出來。”她說完,又像是有些無奈:“但老陸,你說,變化大不好麽?”

是啊,變化大不好麽?

墨七是怎麽從秦琛變成墨七的,這個故事她參與了,卻從未想過還有那樣曲折的另一半。當她剛從震驚中消化了事實,眼前的女人一針見血的對她說:“老陸,我不信你舍得打掉自己的孩子。”

關於這個孩子的去留,她當初猶豫了很久。

她沒有錢養他,沒有辦法給他名分,甚至沒有辦法回家再見自己的父母。所有的客觀事實都在告訴她,生下這孩子付出的代價太大,而她承受不起。

她在這樣的猶豫和糾結裏徘徊了很久,直到墨七一語中的將她解脫出來。

是啊,他是她的孩子,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又怎麽能再失去他?

還會有更壞的局麵嗎?還會麵對比現在更難得抉擇嗎?

每個人都是會變的,被環境和自己的心硬逼著作出改變。

“沒什麽不好的。”她笑著從墨七手裏把扇子抽出來,一下一下的搖著。見陶雪池也洗完了碗湊過來,她手腕的力道又使得大了點,想讓三人都能吹到涼風:“不過我倒希望咱們家的菜色也能變一變,每天核桃紅棗米糊,將來孩子生出來臉色跟關公似的怎麽辦?”

墨七一聽立馬跳起來:“嘿!給你做就不錯了,你還敢挑嘴!”

陶雪池在一旁拚命的表達民意:“墨七你就換個別的菜色嘛……我這兩天喝米糊喝的都要迷糊了。”

“你閉嘴!一個往炸醬麵裏放香蕉的人有什麽資格在這兒討論菜譜!”墨七瞪她一眼:“我不敢收拾孕婦還不敢收拾你了?”

幾個人笑笑鬧鬧沒說幾句,茶幾上的手機響了。陸晨曦伸手想要去接,卻被墨七劈手奪了過來:“祖宗啊,小心輻射!”她說著按下免提鍵:“墨老八,啥事兒,說。”

那頭的墨青絲應了一聲,聲音平淡的沒有一絲起伏,卻像是將人從炙熱的盛夏拉入了寒冬:“晨曦,鄭羽蒼在我們學校門口碰瓷呢,你要不要見他。”

她乍一聽到那個許久沒人提起的名字,覺得有些恍惚。

其實在那一晚,在別墅區撞見他和穆青青之後,她還是找過他一次的,那時他們約好了下午三點在他公司樓下商場的咖啡廳見麵。

三點半的時候他發來短信,說要晚點到。

九點半的時候,商場打烊,她打給他的第二十六通電話沒人接。

她想起自己從咖啡廳離開時,那些店員看向自己的詫異的眼神。

是啊,一個摸著小腹枯坐一下午,打了無數個電話,哭的像個白癡一樣的女人,怎麽會不讓人詫異。

“不見了。”她笑著靠在墨七肩頭,伸手將扇子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不見了。”

鄭羽蒼終於在警官學校門口截住了墨青絲。

四月底的時候陸晨曦約他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麵,他已經跟父母報備過要帶她回家吃飯,可剛準備下樓赴約,卻被幾個老股東絆住,等到事情全都處理完,已經是深夜十點半。他看著手機上那二十多個未接來電頓時慌了,電話再撥回去,對方已經關機。

從那之後,那個號碼再也沒有撥通過。

六月的時候他終於暫時料理了公司的事,有時間也有勇氣來找她,可她的室友卻說她一個月前就搬出了學校。

他有些發懵,弄不清這是否意味著老婆跑了,愣了許久才想起打聽她搬去了哪裏,她的室友語焉不詳,在被他請吃了好幾次麻辣小龍蝦後才透露是她警官學校的朋友幫她找的房子。

她的交友範圍向來不算廣,且多數他都認識,於是在腦子裏搜索了一圈,他瞄準了墨青絲。

墨青絲是相當難找的,加之公司那邊大小狀況不斷,他隻能像個救火隊員一樣來回奔走。

但今天終於讓他堵到了!

他也不管四周圍觀群眾差異的眼神,撲過去死命抱住墨青絲的大腿:“墨老八!陸晨曦人呢?”

墨青絲也不慌,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他直覺那電話應該是撥給陸晨曦的,趕忙伸手去搶,卻哪知她一個閃身就逃開,轉身跑進了警校的大門。他追過去卻被門衛攔住,剛剛掙脫開,轉眼間又有幾個原本在圍觀的警校學生過來幫忙,一陣短暫的撲騰之後,他被七手八腳的按在了地上。

“你們怎麽這樣啊!”他氣急敗壞:“再這樣我喊警察打人了啊!”

“嗬……你真出息啊。碰瓷碰到警官學校門口來了。”墨青絲掛了電話從校門裏走出來,示意周圍的師兄把他放開。

“鄭羽蒼,你早幹什麽去了。”她說:“沒有人會一直等你。”

2015年9月28日

九月底的毛裏求斯適合度假,但陸晨曦出現在這裏卻是為了工作。

這一單是墨七幫她介紹的大活兒,做出個樣兒來,日後圈兒裏各位大咖的跨國婚禮完全是手到擒來。

新郎新娘回到休息室換裝,賓客們自顧自的結成一堆堆攀談著。婚禮進行到這一步,算是成功了大半。她站在宴會場地的角落裏跟新郎的經紀人閑談,手機鈴聲適時響起,她抱歉的衝對方笑笑,接起電話時不動聲色的翻了個白眼:“林先生,國際長途很貴的。”

“嗯。”那邊的林幼清聲音冷冷淡淡:“造型師幫你準備好了,把你回國的航班號告訴我。”

不過是鄭羽蒼父親的壽宴,有必要用上圈裏的造型師嗎?

況且她還沒真正確定要不要參加。

她有些無奈:“林幼清,你有這個時間關心我和鄭羽蒼,倒不如好好關照一下自己的情路吧。”

從和墨七幾次短暫的通話,她能明確的感覺到林幼清和墨七相互之間很上心,隻是墨七那個二百五似乎並沒察覺到他的上心。一個人走出一段感情何其的難,她不是不清楚。麵對這麽難的課題,他居然有心情來關心她和鄭羽蒼?

“陸晨曦,我們的事跟你和羽蒼是有差別的。”那邊沉默了一下,而後說道:“當年我以為自己承擔一切是很成熟的做法,其實這相當幼稚。但你和羽蒼的分開在當時的環境下是必然的結果。”

她內心一陣苦笑,果然還是局外人看得清。

這麽多年裏,她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一切重來一次,自己要怎樣才能脫離這樣的結果。但每一次演練的結果,都將她逼向一個不得不麵對的必然結果——即便沒有他和穆青青的擁抱,即便沒有那承受著異樣眼光的苦等,他們也還是會漸行漸遠。

一個男人一旦有了心愛的女人,總會本能的想要擔起責任。他當時正在努力的把所有東西都扛起來,可惜她沒有看到。因為當時的她早已跟不上他的腳步了,麵臨著校門外那個殘忍現實的社會,茫然和恐慌的情緒讓她變得不知所措,變得自卑,變得多疑。

一個自卑多疑且不知所措的女人,無法用自己的驚恐與可憐拴住一個男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的分手是必然的結果,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電話那頭的沉默仿佛在心中搖擺的天枰一頭加上了重重的砝碼。她說:“難道放到現在,我們就不會分開了麽?”

“晨曦,人都是會變的,我們都長大了。你總要試一試。”他說:“如果想不明白,就想想你兒子為什麽還姓鄭吧。”

2015年10月15日

衡江大學的校園裏,深秋將五角楓的葉子染成了橘紅色,遠遠看過去,腳下的步道像是童話裏的暖色調場景。

陸晨曦氣呼呼的在前麵快步走著,他在身後懶懶散散的追:“晨曦晨曦,你慢點,我跟不上了!”

而前麵的人腳步絲毫沒有見緩,反而越走越快。她聲音氣哼哼的,就連語調也氣哼哼的:“誰讓你跟了!鄭羽蒼,你每個周末都往這邊跑,來回機票錢都夠一年的學費了。你瘋啦?!”

“是啊是啊,我想你都快想瘋了。”他嬉皮笑臉的應著,而後眼珠一轉,往地上一趴,口中高呼:“哎呦!”

前麵的人果然停下來,轉身看到他一臉狼狽的趴在地上,也顧不上生氣,快步跑過來扶他:“你怎麽了?沒事兒吧?”見他沒什麽大礙,她瞪他一眼:“你是豬嗎!走路都能摔倒!”

他奸計得逞,就著起身的姿勢把她拉進懷裏,也不顧周圍路過同學的圍觀與側目:“我是豬啊,所以你走的太快我追不上啊。”

她一張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在他懷裏使勁的掙紮著:“鄭羽蒼!你把我鬆開!光天化日的你幹什麽!”

他手臂收的更緊,麵無愧色的把臉伸過去:“親我一下我就鬆開。”

“……少爺,您放過我吧……”

他聽著聲音有些不對,回頭一看,懷裏的人忽然就變成了管家杜叔叔,不由的驚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隻見杜叔叔那張老臉正懸在自己頭頂上方,滿目無辜的望著自己:“少爺,給老爺壽宴做布景和餐點的公司九點鍾到。”

他看著自己臥室裏熟悉的陳設,知道剛剛那又是一場夢,一瞬間心頭湧起滿滿的失落:“我知道了。”

這是第幾次夢到她了?

他數不清楚,之前每次夢到她,他都會在臥室的牆上劃一道,短短一年就積了半牆的“正”字,搞得他媽經常滿麵愁容的問他是不是加入了什麽邪教。直到後來有次他出差正趕上家裏翻新裝修,回來的時候那滿眼的痕跡都被新塗上去的牆麵漆掩蓋,再看不出一絲痕跡。

從那之後,他也懶得再去記,但她在夢裏出現的次數卻從未減少過。

其實像今天這樣全情投入的夢一場,然後麵對醒來的失落,並不是多殘忍的事情。最殘忍的是夢中的他神思清醒,看著眼前的人,不停的思考著當初為什麽會分開,不停的試想改變這樣的結局。

結果夢中的結局很圓滿,可醒來後身側的位置永遠空落落的。

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們會分開。是自己給的關懷太少?還是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直到前兩天跟堂妹打電話,鄭羽媛說:“這次幼清哥哥來浙江,我必須全程地陪。愛情和事業,我一定要先抓住一個,要不將來畢業之後什麽都沒有……天呢,太可怕了!”

起初他並沒在意,可這兩天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

當初的她即將畢業,投出的簡曆石沉大海,事業上沒有回響,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愛情。她舍下自己的矜持向他求婚,毫無風度的發火撒潑,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主動約談。不是她不需要他了,而是他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忽略了她發出的信號,是他的自我導致了兩個人的分離。

這麽多年,他一直很想再見她一麵,想問問她為什麽跟自己分開。現在他有了答案,卻更加的想見她,想問問她願不願意原諒自己。

想見她,他應該再去找墨青絲碰碰瓷。

鄭羽蒼坐在餐桌前一邊喝著早餐的小米粥,一邊掂量著:在衡江市局門口碰瓷會被拘留吧?

所以今晚父親的壽宴結束後,他應該妥善安排一下公司的後事。

做了決定,他對即將到來的碰瓷充滿期待,對一切碰瓷之前的事務都抱著一種速戰速決的心態。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速戰速決策略一開始就遇到了強大的阻力。

他捏著裝滿香檳的高腳杯,看著扯著自己西裝下擺的那個孩子,覺得自己耳朵可能壞掉了:“小寶貝兒,你叫我什麽?”

小家夥眉毛都沒抬一下,稚嫩的音調冷聲冷氣:“爸爸。”

他把手上的高腳杯放到一旁的桌上,彎腰把他抱起來:“我是你爸爸,那你媽媽呢?”

“我找不到我媽媽了。”小家夥說:“你帶我去找媽媽。”

他覺得這孩子有點眼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而從這孩子滿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中倒是能窺見一些自己當年的厚臉皮風範。他環顧四周,也沒見誰像丟了孩子的樣子,於是問他:“你媽媽長什麽樣啊?”

“我媽媽長得可漂亮了,”小家夥看起來很有些自豪,伸手在上衣口袋裏摸了摸:“我有媽媽的畫像。”

一個孩子帶了畫像讓他幫自己找媽媽,這怎麽看都像是綜藝節目裏設置好的遊戲環節。他滿腹狐疑的接過小家夥手裏的畫像,抖開一看,心情不由十分複雜:“……這是你媽媽?你親手畫的?”

小家夥點點頭。

他問:“你畫完給你媽媽看過嗎?”

小家夥又點點頭。

“那你媽媽看完沒打你嗎?”

小家夥搖了搖頭。

他看著小家夥一臉嚴肅耿直的表情,再看看畫上那人比身子大上三四圈的腦袋,不由由衷地誇讚道:“你媽媽涵養真好啊!”

其實,莫名其妙的添了這麽個兒子,鄭羽蒼有些樂在其中——如果當年他和陸晨曦沒有分開,孩子也有這麽大了吧。他這樣想著,竟然有些舍不得和這孩子分開,抱著小家夥一路懶懶散散的在各個角落流竄,見到個人就指給他看,居然很幸運的一個都沒中。

反倒是這小家夥,在連續指認了六七個人之後像是有些不耐煩,冷冷淡淡的說:“我餓了。”

他隨手從桌上抓起個香蕉:“喏。”

“你給我剝。”

“……”他一手抱著小家夥,一手把香蕉放回去,又摸了串葡萄:“吃這個吧。”

“你喂我。”

“……”

他左胳膊抱著孩子,左手裏拿著串葡萄,右手把摘下來的葡萄粒送到小家夥嘴邊:“我怎麽感覺你欺負我欺負的這麽順手呢?”

小家夥一邊嚼著葡萄一邊答的理所當然:“因為你是我爸爸啊。”說完指著前麵桌上的餐爐:“我要吃肉。”

“……”

鄭羽蒼抱著他往那邊走去,一邊暗暗決定一會兒找到孩子他媽之後一定要跟對方好好聊聊。

怎麽能讓孩子亂認爹呢?

認了之後又不跟他走,多讓人寒心啊!

他就這樣端著餐盤抱著孩子,一邊投喂一邊跟麵不改色的跟四周頭來詫異目光的熟人打招呼,等到手裏一盤東西喂完,小家夥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而後淡淡的說:“哦,我想起來了,媽媽說她在花園等我。”

“……”他放下手裏的盤子,沉默的看了懷裏的熊孩子許久:“……小孩兒,你剛才耍我呢是吧。”

小家夥點點頭:“是啊。”

“……”

居然就這麽承認了!比我當年還不要臉!

他深吸了口氣,越發想見見到底是什麽樣的孩兒他娘能教育出這樣的小寶貝兒來。

這時節的晚風已經有些涼了,鄭羽蒼抱著小家夥,還沒走出別墅後門,就覺得涼風嗖嗖的灌進來。他左右尋摸了一圈,唯一能用的隻有自己西裝口袋裏的裝飾手帕。他將拿手帕抽出來蓋在小家夥頭上:“湊合湊合當帽子戴,風大小心著涼。”

小家夥伸出一雙小手按住那隨時可能被風吹走的帕子兩頭,一臉的不情願。

麓林的十月正是金盞菊開花的好時候,一進花園就能聞到那股帶著微苦的清淡香味。後門的外的甬道通向花園的入口,花牆將去路攔截成橫向的小道,四周薔薇謝掉的花瓣沒有刻意的清理,反倒顯出一股淩亂自然的漂亮。

眼前的花牆另一頭有一個穿著明黃旗袍的女人,背影挺拔窈窕,一旁路燈的淡淡的暖色燈光灑在她身上,仿佛帶著一層恬靜溫暖的柔光。

他看著那個背影,腳步堪堪停住,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身後宴會的燈光和音樂像是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時遠時近,像是在提醒著他什麽。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正一下下猛烈的跳動著,像是下一秒就要因太過用力而徹底停擺,太多話擠在喉嚨裏,卡的他幾乎不能呼吸,可最終顫抖著出口的那一句卻是:

“小姐,這個孩子是你掉的嗎?”

那個背影回過頭來,麵容似乎一如當初他們初見時恬淡,又似乎比他們分離時淡然了許多。

她對著他的方向眯眼像是觀察了一下,而後露出個溫婉得宜的笑來。

他感覺自己像被時間黑洞吸走,回到了十四年前的三中報告廳,腦子一瞬間亂成一團。

那是他無數次夢到過的笑容,那是他夢裏終年相守的人。

真的是她嗎?

這是夢嗎?

如果是夢,可不可以不要醒?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的話和眼眶裏的溫熱都像是有了意識,不聽話的往外鑽,卻又怕真的開口之後,她就像那陣金盞菊的香味一樣散在風裏。

他看著她,感覺自己的嘴角似乎扯了個笑出來,眼眶裏的東西忽然就滑了出來,聲音似乎也有些抖:

“除了孩子……這還有個男人……要不您也一起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