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3日

每個參加新生入學歡迎會的學生無疑都是好奇且興奮的,隻不過每個人興奮的原因和好奇的方向有所不同。

“唉唉,幼清,你看。”鄭羽蒼拍了拍身邊的好友,指著斜前方一個女孩的背影:“那姑娘坐的真有氣質。”

林幼清說:“哦。”

他繼續說:“不知道正臉長得咋樣。”

林幼清說:“嗯。”

他沈默了一下,對身邊的好友說:“我壓製不住內心洶湧澎湃的求知欲,一定要看看她到底長啥樣,你不要攔我。”

林幼清瞥了他一眼:“嗬。”

鄭羽蒼對於漂亮姑娘的好奇當然不會因為朋友笑聲止息。他回憶了一下之前聽過的段子,從兜裏掏出張錢來,站在凳子上衝那個背影喊道:“同學!這50塊錢是你掉的嘛?”

然後她看著那位背影姑娘回過頭來,對著自己的方向眯起了眼睛,而後露出個溫婉得宜的笑來,回頭繼續和身邊的同學說著什麽。

背影和正臉都這麽恬淡,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啊?

他心滿意足的從座位上又爬下來,麵對林幼清那嫌棄的眼神,他毫不慚愧的揮了揮手裏的錢:“看什麽看?你掉的啊?”

前邊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回過頭來,硬是把那錢從他手裏抽了出去:“我掉的。謝謝。”

鄭羽蒼見他麵不改色的將那50塊錢揣進兜裏,第一次深刻的體驗到了社會的殘酷與現實。他在心裏默默的肉疼了一下,問旁邊的林幼清:“我能告他詐騙嗎?”

林幼清白了他一眼,拋下一句“蠢貨”,而後轉頭繼續看著主席台。

陸晨曦身子微微向右傾著,聽見旁邊的女生在自己耳邊低估了一句:“那男生好帥啊!你們認識啊?”

她無辜的看向一臉激動莫名的女同學:“……我沒戴眼鏡,沒看清。”

“……”女同學瞪著她:“那你衝人家笑什麽啊?”

她不明所以:“拾金不昧是美德啊,碰上不該笑嗎?”

2001年9月15日

陸晨曦坐在學生會辦公室裏單拎出來的椅子上,對麵三十多張故作嚴肅的臉帶來的壓迫感讓她多少有些遲疑。她試探的問:“……我不加入行麽?”

“不行啊同學。”鄭羽蒼端著一臉和氣的笑解釋道:“咱們學生會這次是強行擴招,你配合一下工作嘛。”

縱然這樣和藹的官腔她不好一口回絕,但這個理由也車的過分了。她皺著眉問:“擴招就擴了我一個?”

鄭羽蒼依舊笑眯眯的:“同學,咱們擴招又不是沒有標準,那麽多人,就你最優秀嘛。”他說著,抽出一遝稿件和兩盤磁帶:“待會兒後麵兩節課不用去上了,讓廣播站的老同學帶你去熟悉一下機器和內容,今天上崗。”

陸晨曦就這樣被他那個令人如沐春風的笑迷惑,接過磁帶跟著一位師姐去了廣播站。

此間好戲散場,學生會眾人做鳥獸散。鄭羽蒼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這麽漂亮一個女孩兒,每天下午放學回家吃頓飯再趕回學校上晚自習,又累又危險。現在好了,放學就去廣播站播廣播,一播播到晚自習上課前十分鍾,下了晚自習自己送她回家,又安全又省事兒。

2002年4月20日

陸晨曦覺得自己從出生到如今十幾年的黴運都集中出現在了這半年裏。

上學期進入學生會廣播站之後,她的生活節奏越發吊詭。每天下午放學她要留在學校播廣播,那位鄭姓學生會主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這麽閑,天天搬著板凳坐在廣播站門口一邊聽她播廣播一邊嗑瓜子。掐指算來,她進入到學生會以後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天下完自己都不用再獨自走那條暗巷——出於安全考慮,學生會成員組成一幫一小組,每天下晚自習男生要送女成員回家。雖然跟她結對子的是那位話癆鄭姓學生會主席,但有個話癆在一旁總比一個人走夜路強得多。

當然,倒黴的事情比享受到的福利要多。在那之後沒幾天,她發現自己的抽屜裏每天都會出現一張寫著短詩或歌詞的來曆不明的卡片,並隨卡附贈一瓶來曆不明的牛奶。作為一個一喝牛奶就會拉肚子的乳糖不耐症患者,她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並在思索無果後很不厚道的把牛奶送給了同桌。

寒假到來的時候,同桌胖了三圈。

事情到此為止還則罷了,然則寒假第一天,乳業公司的小哥就敲開了她家的門,搞了半輩子教育工作的父母看她的眼神也警覺起來,於是她陷入了三兩天被教育一次思想的循環,為了讓她沒時間早戀,父母還給她報了奧數班。

開學之後,牛奶沒停,奧數班也沒停。這個周末,奧數老師不負所望的生病了,她卻被告知學生會成員集體春遊,強製參加。

終於有一天可以睡懶覺,卻要陪著一幫人滿山跑,而且還是在漫山遍野的花開燦爛的春天!

花粉過敏的她內心幾乎是崩潰的,但哪知鄭羽蒼往日裏被瓜子醜化的可憎的麵目,今天更是格外的可憎,帶路的時候盡挑著花多的地方走。她一路盡量低調的打噴嚏抓癢癢,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往生了。

好不容易受完了這一天的罪,終於到了回家的時候,哪知道鄭主席卻把她叫過去,很莊重的遞給她一束野花:

“晨曦,我送你的牛奶你喝了嗎?”

“做我女朋友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陸晨曦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跟他有多大仇,但天地良心,如果不是忙著打噴嚏抓癢癢,她真很想一腳踢死他!

2002年9月13日

鄭羽蒼快氣瘋了。

他們班和陸晨曦班級的體育課向來一起上,這正是他正大光明偷窺她的好時機,但他實在沒想到今天會窺到她班上的體育委員極其自然的把校服外套和礦泉水瓶遞給她的一幕。

他卯足了力氣追了她小半年,追的全校師生連同自己老爹都知道了,她說不想耽誤學習,談戀愛要等到大學之後再說,他可以理解,也可以等,但現在她卻跟別的男生眉目傳情?

她不是好學生嗎?她不是不撒謊嗎?她的拒絕是因為不想耽誤學習?還是單純的不想跟自己在一起?

問題想到這裏,他心裏那股火兒瞬間就收不住了。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走進內場從別人手裏截過籃球,挑釁的瞪了那個怎麽看怎麽欠揍的體育委員一眼。

醋在心頭的男生心眼兒都比針孔大不了多少。一節體育課結束,他虐完體育委員,心裏爽多了,但臉上還是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沉著臉把籃球拋向對方,頗為不屑的拋下一句:“不過如此。”

“明明是你們犯規。”

那男生沒說什麽,倒是陸晨曦蹲在一旁,小臉紅撲撲的,說話的時候還帶著點沙啞,想來情緒激動所致:“走步一次,打手兩次。我們班才沒輸呢。”

剛消下去那點心火被這一句話勾的又大了起來。他看著她,隻想好好跟她吵一架,問問她到底看上那個二愣子體育委員哪一點。可看著她一雙眼睛紅紅的,像是有些不舒服,他把那股火兒又壓了回去。但要他再厚著臉皮去對她噓寒問暖,他卻也做不到了。

他冷著張臉離開了操場,正大光明的翹了後兩節課學生會的例會,找了家網吧“殺人”泄憤。

兩個小時後,網吧裏的人卻越來越多,他抬手看表,發現已經到了放學時間。他退掉機子在街上走著,卻沒來由的又想起她來。

這周一她生病請了一天假,連帶這幾天也是一幅沒什麽精神的樣子。明天就是周末,她應該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吧?如果下周她的病再不好必須強行送醫,最次也要扭送到醫務室去掛水。

他在心裏勾畫了一下將她強行送醫的具體行動步驟,再想想如果自己非要把她報到醫院她會說些什麽,忽然就笑出聲來。一旁的路人和同學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他這才停住了笑,看了眼四周的景物,發現這是去陸晨曦家的路。

想到她今天下午體育課上的表現,他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周一的時候要不要再理她還是另一碼事,強行送醫的事自然也要再議。

不過……她人呢?怎麽沒看到她?她走在前麵?或許現在已經到家了?

管她的,說不定人家有體育委員護送,兩個人並排走,一路聊一路笑,正在心裏祈禱他不要來打擾。

他在心裏這樣暗搓搓的腹誹著,轉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身後天邊的積雨雲緩緩的向頭頂移動,純白色的一大團,看起來像是帶著棉花一樣的柔軟觸感,跟對麵淡金色的夕陽形成強烈的對比。

陸晨曦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漆黑。

下午她實在有些撐不住,沒有參加學生會的例會,提前到了廣播站想等著放學鈴聲想起的時候直接開播,順便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打個盹。

她有一瞬間的發愣,而後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裏,心裏一陣發涼:她睡著了,今天的校園廣播開了天窗。

明天怎麽跟老師解釋,怎麽跟同學解釋?

她摸摸索索的從排成一排的椅子上坐起來,伸手摸到牆上的開關,按了一下,沒反應,又是一下,還是沒反應。她定了定神,又按了兩下,還是沒有反應。

今晚沒有月亮,她一絲亮光也看不到。四周除了晚風吹過窗外時嗚嗚的悲鳴外,沒有一絲其他的聲響。

學校停電了?

可是總要有點聲音吧?三中的晚自習,是即便所有人都點著蠟燭也要進行的,同學們呢?鄭羽蒼呢?

她一點點的捋順著自己的思路:今天是星期四,學校裏一定有人,否則……

等等!

下午第二節體育課,明明是周五的課表啊!

她心裏一緊,漸漸的意識到了什麽。

自己周一缺課,記錯了日子?

所以……明天是周六?現在整個學校就隻剩下她自己?

一瞬間,那些平日裏同學閑談間滿麵神秘的講過的校園傳說像是全部具化成一楨楨圖象,衝進了她的大腦。

水房裏半夜自動打開的水龍頭,晚上的廁所經常傳來女生的嗚咽,教室裏忽明忽滅的燈光,學校天台上因壓力過大縱身跳下的學生……

還有……還有廣播室裏上吊自殺的學姐。

她似乎真的能看到自己的麵前垂著一雙腳,腳上是白色的球鞋,再往上是一雙穿著校服細瘦的腿,再向上就是那垂到胸口的長頭發,以及那流滿鮮血的臉和那張臉上瞪著自己的眼睛。

她深吸了口氣,那種被環境催生出的恐懼再也壓抑不住,順著發燙的眼眶溢了出來。

她躲在牆角裏蜷縮著膝蓋降頭埋起來,這樣狹窄的空間和角度似乎讓她感到一絲心安。她靠著牆壁,覺得自己漸漸適應了這樣的黑暗和恐懼,心髒的跳動漸漸平緩下來。

鄭羽蒼……他如果知道自己沒有回家,一定會找她的。

可是今天體育課後她就沒見過他,就連去學生會請假的時候也沒看到他。

大概不會有人來找她的,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裏。

她擦幹了眼淚,正在想著如何自救,就聽見隱隱一聲“嘭”的巨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本能的又縮回去,心跳不知不覺的又開始加速。

那聲響沒停,一聲,兩聲,三聲,然後是巨大的“嘩啦”聲,像是大塊玻璃碎掉的聲音,而後又是那樣的巨響,一聲,兩聲,緊接著又是“嘩”的一聲。

是誰在砸玻璃?有人來學校偷東西嗎?如果他們發現了我,會放過我嗎?他們會殺了我嗎?

腦子極速運轉著,她聽到那從無到有漸近的腳步聲,那聲音似乎來到了自己的樓層,正在朝著廣播室靠近。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跳到了喉嚨口,趕忙捂著自己的口鼻,想盡量讓自己做到連呼吸都沒有聲音,就聽見外麵的腳步停在了自己門前:

“晨曦,你在裏麵嗎?”

她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趕忙應道:“鄭羽蒼,你可算來了!”

“你別哭。”外麵的人像是鬆了口氣,扭了扭門的把手,用一種安撫的語氣問到:“你試試門能不能打開?別害怕,我在,不會有事的。”

她摸索著走到門邊,一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可那重新湧出來的眼淚像是怎麽擦也擦不幹一樣。木門打開時“吱呀”的聲響響在走廊裏,像是恐怖電影裏的音效,一隻手鉗上她的肩膀將她向前拉去,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嚇壞了吧?我來晚了,對不起。”他的手掌在她背後一下下的輕拍著,然後拉著她的手走向樓梯口:“怎麽不自己開門?”

她前所未有的乖順,回答時喃喃的聲調襯著沙啞的鼻音,顯出一種別樣的委屈:“……我……我剛睡醒……”這樣的回答顯然有些丟臉,她撇過頭去:“你怎麽來了?”

“我去你家說有份報告要問你拿,你爸媽說你沒回來。我就回來找找看。”他輕描淡寫的說著,似乎歎了口氣,鬆開她的手蹲到她身前將她背了起來:“下次生病就在家休息。知道嗎?”

她嗯了一聲,乖乖的趴在他背上。

穿過一樓大廳那兩扇被敲碎的玻璃門,校園甬道旁的樹木招搖著枯黃的樹葉。沒有月光的晚上,狂亂的秋風,搖曳的樹影,樹影下幽深的步道,一切明明是陰森的景致,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她的眼睛從睫毛下悄悄的描繪他的側臉,覺得兩人的心跳隨著他的腳步一下下切實的重疊著,越來越劇烈。

2003年3月1日

鄭羽蒼一雙眼睛在高二年級的成績榜單上來回巡視。他對自己努力了半年的成果把握並不是很大,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還是從榜單的最後一名漸漸的往前搜尋,半晌之後,終於在年級前一百名的範圍內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韓愈先生誠不坑我!

然而還沒等他歡欣鼓舞的找陸晨曦訴說革命成功的欣喜,就被截住了。

外號貧尼的班主任一看見他,眼中“噌”的閃過一道精光,一伸胳膊,揪著他的後脖領子的將其拖進辦公室:“說吧,抄了誰的。”

“嘖,老師你這是人品攻擊啊!”

貧尼不吃他那一套:“少廢話!咱們年級一共360人,上學期期末考試你還340名,這學期就100名以內了?”

“我這學期期中考試已經在251名了!”

貧尼一瞪眼:“少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說,抄了誰的!”

“貧尼,您這麽說就不對了啊。咱們按成績分考場,我們考場我坐第一個,剩下的還不如我呢,我抄他們的能抄進前一百?”鄭羽蒼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委屈指數開了三次方的竇娥:“而且我這學期什麽精神狀態您也不是不知道,上課記下課學,您居然說我抄!”

貧尼被他這有理有據的伸冤說的有些動搖,狐疑的看著他:“是比以前強了點兒,但你每天晚上不是還送一班那個小班長回家麽?”

“那能不送麽!”鄭羽蒼並不怎麽怕貧尼,於是梗著脖子據理力爭:“好好學習是為了跟她談戀愛,那肯定是把她擺在學習前麵,咱不能本末倒置啊!”

陸晨曦敲門的時候,正好碰上這麽個局麵。

辦公室裏所有的老師都齊刷刷的看向她,倪老師桌前罰站的鄭羽蒼笑眯眯的衝她揮手打了個招呼。

她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自己班主任麵前:“白老師,咱們班應到42人實到40人,顧淼和趙銘戈病假……”

隔壁辦公桌的倪老師說:“……你仔細說說什麽情況。”

“咳,貧老師,事情是這樣的。”鄭羽蒼清了清嗓子,表情剛正的跟少先隊員似的:“我喜歡的姑娘告訴我,想跟她談戀愛得等她高中畢業上了大學再說。你看我想跟她談戀愛總得考到她的大學去吧……您看我這黑眼圈兒,都是熬夜背偉大曆史意義和文言文背出來的啊!”

白老師一臉高深的點了點頭:“……考勤本兒放這兒吧。”

陸晨曦站在那兒,很想一頭磕死在桌子上。

當初拒絕他的時候,她抱的是兩手打算:談戀愛的事等高中畢業後再說,反正他也是要出國的;他要是不同意,她也徹底落得個痛快。可她哪兒知道,這個二百五居然就這麽當著年級組所有老師的麵兒給抖了出來!

她頂著張大紅臉,費盡千辛萬苦壓製住一腳踢死他的衝動,就聽到白老師說:“……這事兒你怎麽看?”

她咬牙切齒:“不!要!臉!”

鄭羽蒼似乎打了個激靈:“……背誦偉大曆史意義能讓我們了解祖先創造的燦爛文化……”

白老師輕咳了一聲,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顧淼和趙銘戈是請病假,倒不至於說是不要臉。那個,快上課了,你先回去吧。”

她衝老師鞠了個躬,逃也似的出了辦公室,隱隱聽見白老師的聲音在身後想起來:“鄭羽蒼啊,陸晨曦可是要考麓林師範的,985重點大學,你這才年級一百名,嘖嘖,懸啊。”

那一刻,她在心裏默默發誓:

鄭羽蒼,再理你我就跟你姓!

2004年6月8日

陸晨曦忍著額頭冒出來的汗珠,集中精神想要讓眼前答題卡的選項變的清晰起來,但試了幾次,終究是徒勞。

這是最後一科,怎麽能出錯呢?

小腹的絞痛比剛剛還要嚴重,她在心裏暗自鼓著勁,腦子裏想起的卻是誌願表上交前的那個下午。

即將徹底從沒完沒了的複習和背重點中解脫出來,明明該覺得解脫,但畢竟大學裏是個什麽樣,誰都沒試過;現在交好的同學會不會再見麵,誰都不知道。

那天她一個人坐在教室裏,似乎陷入了一個越想越迷茫的死循環,等到徹底回過神來,鄭羽蒼已經在一旁坐了不知道多久,正撐著頭看著她。

他們會分開,各自有各自的將來和前程。這個人陪伴了她三年,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真的感謝過他,然而在即將分道揚鑣的時候,她才感受到那種恐懼和難過。

無論是像當年那樣趴在他背上走出那片黑暗,還是像現在這樣隻是在夕陽下相對靜坐,隻要是和他,就很足夠了。

她忽然覺得那些剛剛還有些若隱若現的難過,忽然在一瞬間具象起來。心像被蟄了一下,她卻笑著問他:“怎麽了?”

他臉上揚起一貫的笑:“晨曦,你的誌願表填好了嗎?”

“填好了。”她也笑:“鄭羽蒼,謝……”

“這個吧?嘿,還真是。”他卻沒聽她繼續說下去,伸手把她桌上的誌願表拿起來:“填好了借我抄一下。”

她看著他不由分說的將自己的誌願表拿走,認認真真的抄寫著,忽然覺得有些鼻酸:“鄭羽蒼,你幹嘛?”

“我爸說如果我真能考上麓林師大,可以不出國。”他沒抬頭,答的極其自然,語氣裏卻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晨曦,我說過要跟你在一起,我說過的話從不食言。至少對你,永遠不會。”

眼前的答題卡越來越模糊,陸晨曦覺得,自己之前的十九年裏,似乎從來沒有這麽無力過。

她能明確的感覺到小腹右邊像是有一把生滿鐵鏽的刀在體內不停翻攪著,每劃過一處,皮肉裂開的刺痛和撕扯的鈍痛都纏在一起。

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她想,千萬要堅持住,畢竟他那麽認真。

再睜開眼的時候四周是暗著的,似乎是入了夜,她在腦子裏將之前的畫麵過了一遍,掃一眼四周的陳設,心裏一陣發涼。

她記得自己在考場上暈倒了,而這裏是醫院。

自己連卷子都沒答完就被送進了醫院。

四周是全然的寂靜,雪白的牆壁和床單被窗外透進的月光渲染成暗藍色。右邊的小腹有些火辣辣的疼,手指摸上去,那裏蓋著一塊厚厚的紗布。她掙紮下了床,感覺紗布下的火熱似乎又重了幾分,卻還是扶著牆壁一步步的向門口走著。

病房門被推開的聲響在安靜中顯得有些突兀。她看著兩旁空曠幽深的走道,忽然覺得無比茫然。

結束了?這樣就結束了?

直到上一秒,鄭羽蒼依舊保持著鎮定。

坐在病房門口等她的時候,他想了很多,用從未有過的冷靜和理智。

他想,無論如何,自己都一定要陪她走下去。她成績那麽好,大不了複讀一年,自己陪她。

他想,她現在心裏一定很亂,他不能再給她添亂。可他又很想陪陪她。所以他一直等到她爸爸媽媽離開醫院,才蹲到了病房門口的長椅上。

他果然等到了她,可她卻以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麵出現。

她扶著門框,一雙漂亮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自信,滿目空茫。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過去,看著她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再也忍不住,伸手將她拉進懷裏:“晨曦……”

“沒關係,複讀也好,怎麽都好,我陪你……”他深吸了口氣,盡量壓住鼻腔裏的酸楚:“就算不上大學,以後我養你,我養你一輩子。”

懷裏的人極輕的顫抖起來,他胸口薄薄的T恤像是被什麽東西濡濕,溫熱的貼在心口的位置,讓他感到一陣發悶。

她說:“……鄭羽蒼……你出國吧……對不起……”

2004年7月5日

陸晨曦坐在高三年級組已然空**的辦公室裏,把麵前高考英語作文的最後一個字母寫完後長舒了口氣,將卷子遞給了對麵的白老師,心裏像是忽然放下了什麽。

她轉頭看向一旁的活動樓,04級畢業生重本錄取率再創曆史新高,校領導大筆一揮,於大半個月前批下了今天的文藝晚會。一號報告廳大門口幾路縱隊排滿了等待入場的學生,時不時有熱烈的討論聲散開。

“嗯,很好。”白老師抬首,將兌過答案的卷麵遞給她:“142分,英語課代表也沒白當。”

她接過卷子,看著卷麵上唯二被圈出來的那兩道選擇題,笑了一下。她將卷子收好,白老師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畢業冊:“上次你讓我幫你寫畢業寄語,我寫好了。”他咂咂嘴,像是感慨了一下:“順便翻了兩眼,鄭羽蒼那小子平時嬉皮笑臉,字兒寫的還不錯。”

她像是被提醒了什麽,忽然就覺得有些無措:“……白老師,我先去報告廳了……”

白老師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好,我一起過去。”

臨近暑假的校園,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仿佛都自內而外的眉飛色舞起來。再次走出教學樓的大門,當年被鄭羽蒼敲碎的那兩扇玻璃門早就換了新的鋼化玻璃,安靜的反射出淺淺的人影。

白老師背著手走在她身邊,像是極輕的歎了口氣:“陸晨曦,咱們年級這麽多學生,我不擔心鄭羽蒼,他這樣的孩子到了社會上不會吃虧。”他似乎有些感慨的樣子:“我反倒是比較擔心你,陸晨曦,你太要強,太也在乎別人的看法,想的也比別人遠。”

她不明白老師的意思,下意識的反駁道:“想得遠不好麽?”

“不是不好,隻是還不到時候。該做什麽事的時候就做什麽事,”白老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有些語重心長:“該談戀愛的時候就不要去想什麽時候會分開,不然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報告廳後台,鄭羽蒼終於鬆了口氣,獨自躺在臨時隔出的化妝間那張廢棄的沙發裏閉目養神。

自從一個月前在醫院見過陸晨曦之後,她就沒再理過他。

這個月來,他看似醉心於晚會籌備,但時時刻刻都在頭疼。

到底是自己哪裏沒做好,才讓她說出那句話呢?

自己的誠意沒表現夠?她不相信自己會留在國內陪她?還是擔心自己會在大學裏另覓新歡?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他挑起眼皮看了一眼,就見秦琛正蹲在門口的道具堆兒裏翻著什麽東西,一邊翻著一邊跟他打招呼:“鄭師兄,你睡覺呐!”說完一麵鑼掉在地板上,發出桄榔一聲巨響。

太陽穴被那破鑼的動靜震得直跳,他卻忽然有些福至心靈,從沙發上坐起來:“琛兒,找什麽呢?”

“哎呀,他們演小品用的道具泡麵沒拿。”

“……咳,我也幫你找找……”他把沙發旁被自己吃的隻剩湯的泡麵盒子往角落裏踢了踢,從兜裏摸出包紙巾擦了擦嘴角後蹲過去:“對了,琛兒,有個事兒你幫我參謀參謀。”

“哎,師兄你說。”

自己追陸晨曦的事兒盡人皆知,他也省的跟她交代背景,直接說:“你晨曦師姐吧,跟我說對不起,讓我出國。你從你們女人的角度分析分析,她怎麽想的?”

“……唔……”她拖著腮幫子沉思了良久,而後一拍大腿:“那她這是怕耽誤你啊!你看啊,晨曦師姐在考場上暈倒了,她知道自己上麓林師範沒譜了,但是你還可以出國啊,出國和上師範大學,顯然前者更有前途啊!”

那一瞬間,鄭羽蒼茅塞頓開了。

原來她是在替他著想。可隻要跟她在一起,哪怕隔得遠一點又有什麽關係?

這樣的認知讓他又喜又悲又疼惜,在這種複雜的情愫中,他看著秦琛,有些抑製不住自己感激的心情,從兜裏掏出50塊錢塞進她手裏,將她推出門外:“琛兒,泡麵被我吃了,你趁著現在趕緊去再買一桶!”

關上門,他對著化妝鏡傻笑了半天,隔著門板聽到演員細小的閑聊聲和主持人激動老套的煽情開場白,他心情相當澎湃: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頭從再來!

他美滋滋的躺回沙發上準備調整精神重新出發,雖然期間被台上的歌曲伴奏吵醒了無數回,但總體而言他睡的還算順利。

徹底察覺到異樣的時候,外麵的節目似乎剛進行一半,他感到臉上一陣濕熱的氣息,還沒來得及睜開眼,雙唇就像是被什麽極軟的東西貼住。

他條件反射的睜開眼,看見陸晨曦近在咫尺的臉,緊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帶著極細微的顫動。

他隻覺得自己的心猛的一緊,而後劇烈跳動起來,像是要把肋骨都撞破一樣,他猛然回過了神,伸手按住她的後腦勺向自己扣過來。她像是嚇了一跳,一雙眼睛驀然睜開慌亂的看著自己,臉上飛起的那兩抹紅似乎將剛剛偷偷親他的勇氣全部擠走,隻剩下無限的窘意。

他看著她頰上的那兩抹薄紅,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剛剛那“我的初吻啊!一定要橫刀立馬揚眉吐氣!”的想法瞬間煙消雲散,隻剩下本能的溫柔。

最終放開她的時候,他不禁有點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忍不住又她臉上啄了一下。

燙燙的,軟軟的,就連她錘在自己胸口那一拳也似乎綿綿的。

觸感很真實。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壓製住那一臉得喜形於色,故作嚴肅的看著她:“陸晨曦,你親我了。”

“……鄭羽蒼……”她兩手的手背貼在臉上似乎想要為自己降溫,看著他的眼睛亮的驚人:“鄭羽蒼,你確定你要留在國內,你不要後悔。”

“嗯,我肯定不後悔……”他看著她,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化在她的眼神裏:“我要是後悔,你就掐死我!”

2006年10月2日

衡江的秋雨淅淅瀝瀝的灑下來,讓人心情格外的陰鬱。

室友圓圓嘴裏叼著根香蕉,問:“晨曦,你那個十全大補男朋友呢?怎麽今天你過生日他沒來啊?”

“他朋友出了點事。”陸晨曦抬手看了看表:“今天二食堂的孜然羊肉該出來了。走吧,我請你們。”

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拉扯著正要出門,忽然手機響起,她掏出來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跑到陽台上:

“羽蒼,你到倫敦了?幼清情況怎麽樣?”

“他還好。”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啞:“晨曦我可能要在這邊待得久一點,短期內大概沒法去看你了。”

她知道林幼清的情況絕對不像他說的那樣“還好”。

不要說林幼清,就連自己當初聽說秦琛的死訊時都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幼清飛走那天,她幫前來家裏串門的親戚安排好酒店住宿正準備離開,卻看到秦琛被幾個流裏流氣的人帶進酒店大堂,不由得嚇了一跳。

一個醉醺醺的女孩被幾個男孩架進賓館本就不對勁,何況她還是了解秦琛的,知道她不會跟那些人有什麽牽扯。她終究擔心她出事,權衡了一下,隨即想到了墨青絲。

墨青絲是她媽媽的學生,秦琛是墨家的養女,這件事告訴墨青絲是最為妥善的。

當墨青絲三腳踢開那房間的門時,她就在門外。最讓她擔心的畫麵**裸的攤在眼前,讓她從骨到皮一陣發寒。而當她從那幾個小流氓口中聽到主使人是穆青青時,那陣寒意變成了惡心。

她看著墨青絲帶秦琛離開,知道回到了家手還不住在發抖。

幸好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幸好……

這件事真是穆青青做的嗎?她和秦琛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躺在臥室的**看著天花板,回想起穆青青的臉,回想起穆青青每當和她與秦琛在一起時無意間的眼神,不由覺得脊背竄起一陣冰涼。

三天後,她接到了秦琛的死訊。

墨青絲說,秦琛乘坐的大巴衝出護欄,車上連同司機共32人,無人生還。可她知道,前幾天才出過那樣的事,秦琛怎麽會有心情出去散心?

她不明白為何墨家選擇息事寧人,但畢竟人已經去了,而既然他們這樣決定,她會幫他們保守秘密。

當恐懼和震驚平複之後,她的生活節奏忽然進入了一個更為緊張的節奏,學業占據了她幾乎所有的精力,室友們都在笑她把大三當成了高三,但隻有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曾經她隱隱覺得,穆青青麵對她們和麵對林幼清與鄭羽蒼時是不同的,但不同在哪裏,她說不上來。現在她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那種目光裏包含著一種強大的優越感。

或許在穆青青的眼裏,自己和秦琛並沒有什麽區別。雖然鄭羽蒼從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她,但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像穆青青一樣,帶著偏見和傲慢,以勝利者的姿態審視著別人?

所以,她要更努力才行。

“羽蒼。”她說:“幼清會沒事的,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在那邊多陪陪他。”

電話那頭的人應了一聲,而後沉默良久,像是歎了口氣:“晨曦,我很想你。”

兩個人認識了這麽多年,他一直是微笑的陪在自己身邊,她從沒聽過他這樣的聲音,帶著委屈和茫然,像是一把刀子在她心口一點點的割著。

她聽著他聲音裏極細微的顫抖,忽然覺得有些鼻酸:“我也很想你。”

電話掛斷,她靠在牆上平複了一下心情,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狀態好一些,剛想出門,卻聽見走廊上室友小舟連珠炮似的批鬥聲:

“朱圓圓,你真是豬啊!好好的提什麽十全大補男朋友!晨曦過生日你這不是找不痛快嗎?!”

“就是!”另一個室友的聲音也響起來:“男朋友沒來看她,那咱們就陪她過嘛!你非要多嘴問一句,萬一人家分手了,多尷尬?大學裏談戀愛本來就很不穩定的,你說話之前動動腦子好啊?”

陸晨曦在門裏聽的直搖頭,剛想推門阻止她們的猜想,就聽見小舟的聲音又響起來:“對啊!而且你看晨曦那個男朋友,一看就是有錢人。不是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噢,男人有錢就變壞,家裏有錢的男人天生就壞。晨曦要是一個不小心……”

陸晨曦覺得這三位有時間倒不如抓緊把四六級過了。她伸手敲了敲門,半開玩笑道:“朱圓圓程方瑜和宋舟在嗎?天生就壞的男人的女朋友邀請你們吃飯,你們要是同意的話,那我可以就出來咯?”

2008年4月28日

飛機落地時的顛簸強烈而頻繁,直到慢慢停穩。艙門打開,中英文交替的播報聲讓鄭羽蒼有一瞬間的恍惚,感覺像是回到了當年的三中校園,自己伴著板凳坐在廣播站門口嗑瓜子,陸晨曦的聲音透過身後的門板和四周的公放器,形成一種比環繞立體聲更能讓人沉迷其中的效果。

他睜開眼推醒一旁的穆青青,收好自己的東西後頭也不回的下了飛機。

兩年前林幼清出事後,他仿佛由朋友的崩潰觀照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發現自己之前承諾的很多東西,都像空中樓閣一樣毫無根基。

他對陸晨曦說過,自己會養她,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