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秘密

我早知道,世上是有報應的。

隻是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麽,所以該遭報應的不是我。

而現在,我沒想到自己的報應來的這麽慘烈,竟然要同機的上百人一起陪葬。

我有一瞬間的絕望,但最終卻發現自己沒什麽可絕望的。

沒有期望,又何來絕望?

親情,友情,愛情,於我而言都早就成了比童話還要遙遠的奢侈品。我已了無牽掛,為什麽還能苟延殘喘至今?

對了,我不是什麽都沒有,我還有秘密。它們會陪著我,即便這架飛機的殘骸被人發現,它們也會隨著我長埋地下,成為永恒的秘密。

我終不至獨自死去,再被寂然遺忘。

真好。

第一個秘密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所謂愛情,根本是拿來騙人的借口。他會讓原本高貴的人徹底失去自主,不停地墮落,直到成為施騙者的奴隸,日複一日的被施以肉體、語言和精神上的多重暴力。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一對活生生的例子。

那些年,門外是家具木腳劃過地麵時的刺耳聲響,伴隨著拳頭打在媽媽身上的悶響和爸爸詞句不清的醉話。我日複一日的躲在自己的小臥室裏擦著眼淚寫作業,因為我知道,下次小測驗的成績下滑會成為爸爸酗酒的又一個借口,而他酗酒的結果是媽媽再一次遭殃。

有一天我問媽媽,我們班趙天明的媽媽和爸爸就離婚了,為什麽她不和爸爸離婚。

當時家裏剛經過一場大戰——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其中一方的單方麵施暴。地上滿是玻璃杯的碎片,媽媽坐在地上,她的臉已經比同齡人蒼老很多,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我在家長會上見到的那些同學的媽媽漂亮——因為自己那時有時無的自尊,因為自己無能擔心伴侶出軌,爸爸逼著她辭掉了原本收入頗豐的工作,把她色彩鮮豔的衣服都燒掉了。

她的臉上有大片的紅腫淤青,眼淚劃過的時候似乎都能帶起一陣灼痛。她伸手把我摟到懷裏,胸腔的起伏震**讓我覺得混亂而窒息:“青青,這就是命啊!當年我應該聽你姥姥的話安心嫁人,不說也像你姨媽一樣……起碼不會受這份罪啊!”

我聽不懂她說的話。

什麽是命?

我被她抱在懷裏,除了難過什麽都感覺不到:“媽媽,我們走好不好?他不是我爸爸,他每天都喝醉,喝醉之後就要打你……”

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聽到了她的尖叫。爸爸去而複返,將我從她懷裏揪了出來,狠狠的摔在地上。我現在還記得玻璃碎片劃破皮膚的感覺,鮮紅的血順著小腿的弧度流下來滴在地麵上,我嚇壞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媽媽尖叫著抱著他的腿,卻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腳踢在我肩膀上:

——“小婊子!一個賠錢貨,整天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還想帶著你媽去找野男人?也不看看你翅膀硬沒硬起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我想不起來了,隻是記得媽媽似乎終於反抗了一回,卻起不了絲毫作用,爸爸的拳腳落在我身上,最後不知是打累了還是酒癮犯了,又罵了些難聽話,回到臥室翻找了一會兒,又一次轉身離開。

一個小時後,媽媽對我說:“青青,我們走。”

巷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一個帶著白手套的男人站在車前,他大腿旁側的車鼻子中央是一個切成三塊的餅。他脊背挺的筆直,頭卻微微的低著。他麵前的女人正在跟他說著什麽,轉身看到我和母親,那女人愣了一下:“……分宜?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弄的?”

回答她的,隻有一片屈辱的沉默。

她看著母親,眼眶漸漸紅了。她別開臉蹲在我麵前,輕輕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身上的裙子很好看,我看著她白色裙擺上綠色的印花,很想伸手摸一摸那料子是不是像班上趙甜甜的手絹一樣滑,卻又怕自己弄髒了那顏色。

這個阿姨很漂亮,我很喜歡她。

我說:“阿姨,我叫祝青青。”

她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卻又被她很快的擦掉了。

“寶貝兒……”她伸手抱住我,我壯著膽子將臉在她肩膀的衣料上蹭了蹭,那絲滑微涼的觸感仿佛讓火辣辣的疼削減了大半。她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語氣柔和溫暖:“跟姨媽回家,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坐轎車,從那之後,我就特別喜歡坐轎車。

因為下車的時候,我第一眼看的是那個人。

那個人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膝蓋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目光隔著寬闊的庭院看過來,而後又淡淡的收回去。他旁邊坐了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看到了我們便從椅子上跳下來,三兩步跑過來抱著姨媽的腿:“林媽媽,你去哪兒了呀?我跟我爸爸說過,今晚不回去啦!林爸爸可高興啦,幼清雖然不說話,但是他也可高興了,林媽媽,你高不高興呀?”他說著,轉頭看見我和母親,一雙眼睛眨了眨:“你是誰呀?為什麽身上這麽多血呀?是不是遇到壞人了?”他說著,卷了卷袖子:“連這麽漂亮的阿姨和小妹妹都要欺負,誰這麽壞呀?我去幫你教訓他!”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麽回答。

如果我說那個壞人是我的爸爸,是不是很奇怪?

“鄭羽蒼,陳苗苗說你話太多影響她聽課,她想換個同桌。”那個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孩說著,閡上了手中的書。他走過來,向姨媽點了點頭:“母親。”

“青青,他是你表哥,這個小哥哥叫鄭羽蒼,是你表哥的好朋友。”姨媽說著,躬身摸了摸我的頭:“讓表哥帶你去換件衣服,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轉身便跟了上去。我不大敢跟他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就這樣沉默著被他帶著進入了那座城堡一樣的建築,沿著台階一級級的向上,不知道走了多少級,他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停下:“你等我一下。”然後獨自走進了那間房間。

我站在原地觀察著這裏的一切,它們大多都超出了我的認知:為什麽這裏的天花板那麽高?天花板上那一團亮晶晶的發光的東西是燈嗎?為什麽這裏的牆壁上麵有花紋?這些像椅子的東西看起來好軟,那它們到底是椅子還是沙發?為什麽這裏的門上沒有玻璃?桌子上花瓶裏的花是真的嗎?

這裏是姨媽和表哥的家嗎?為什麽他們的家是這樣的,而我們的家是那樣的?

“青青。”

我像是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循著聲音望過去,就看見表哥站在房間門口。

“以後你就住這裏。”他帶我走進另一間房間,將手上的衣服和藥箱放到**:“坐。”

我老老實實的坐在床邊,他蹲在我旁邊用藥箱裏的東西清理著我小腿上的血跡,酒精沾在傷口上有些疼。

“今晚你先穿我的睡衣,明天母親會幫你買新的。早點休息。”他說著,拿出一塊創可貼幫我貼上。

“……表哥……”我在心裏給自己鼓了半天的勁兒,終於有勇氣跟他說話:“……我媽媽呢?”

“姨媽在樓下跟父親母親說話,”他抬起頭,一雙眼睛沉沉的看著我,像是在保證什麽:“青青,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這裏怎麽會是我的家呢?這裏明明就是他的家啊。

我聽不懂他的話,卻莫名覺得溫暖,眼見他收拾好東西準備關門離開,終於想起了一個很要緊的問題:“……表哥,你叫什麽名字?”

“林幼清。”

林幼清。

那晚,我將這個名字在心裏反複念了很多遍,有幾次甚至念出了聲。身下柔軟的床墊和絲絨被映著這三個字,像是包含了著無盡的能量,可以讓一切都變得溫暖起來。

這裏這麽漂亮,他說這裏是我的家,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

這場夢持續了半個月。

那天的夕陽特別漂亮,我回到家裏,卻在客廳看到了我的爸爸。

他彎著腰坐在那寬大的沙發裏,枯瘦的手抓著媽媽的胳膊:“老婆,跟我回去吧!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你和青青就跟我回去吧!”他轉頭看著姨媽和姨夫,在自己臉上狠狠抽了兩巴掌:“姐,姐夫,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們信我一次,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我戒了!”

姨夫和姨媽都沒有說話,媽媽泣不成聲:“祝城,我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你走吧!”

“老婆!”他跪在地上,不停抽打自己的臉:“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你和青青不在,咱們家還叫家嗎?”

我愣愣的看著這一切,直到聽見媽媽那聲幾不可聞的“我跟你回去”,我一顆心瞬間就涼了下來。

媽媽臉麵紅腫的跪在地上收拾碗盤碎片,家具木腳在地麵摩擦時的尖銳聲響,濃重的酒氣,還有拳頭打在身上的痛感,那些不同的感官多像是在一瞬間被喚醒,重重的向我壓過來。

又要開始那樣的生活了嗎?

我的想法似乎是錯的。

之後的半年時間,爸爸真的變了,變得溫和理智,還經常接送我上學,似乎那些殘忍不堪的過去是一場原本就不存在的噩夢。

直到有一天我跟隔壁院子裏的的吳小川一起放學回來,發現家裏又開始出現濃重的酒氣。

我的生活漸漸回到了原本的步調,先是不堪入耳的咒罵,再是打砸家裏的家具,然後是毆打媽媽。

這樣的日子是我的噩夢,還是那些在姨媽家的日子和父親僅有半年保質期的溫柔與理智才是我做的美夢?我有些分不清楚,卻開始了在兩者之間不斷徘徊的生活。

半個月後母親再次帶著我來到了姨媽家,我的房間依然在表哥的房間隔壁隔壁,隻是這次,**薄薄地毛毯變成了棉被,窗外青翠的草木已經凋敝成冬日裏幹枯的死灰色枝椏。年三十那天我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裏,看著表哥和姨夫在餐桌上寫春聯的背影,我想,我終於可以過一個和大家一樣,有餃子有春節晚會,沒有咒罵拳腳和打砸的春節了。

可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

爸爸再次找到了姨夫家,他弓著腰不停的向媽媽和姨媽鞠躬,低眉順眼的跟著姨夫進了書房,出來的時候淚流滿麵,不停的抽自己嘴巴。他留在這裏過完了年三十,在大年初一那天,帶著我和母親再一次離開了姨媽家。

“青青必須留在這裏。”

我轉頭看著身後原本一言不發的表哥,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是和同齡人完全不同的成熟與堅定。他終於在我即將離開的關鍵時刻開口,看著我的爸爸說:“姨媽可以跟你回去,但青青必須留在這裏。你已經失信一次,我不會再相信你。”

“幼清。”姨夫出聲打斷了他,淡淡的看了爸爸一眼,那眼神裏似乎有些危險的信號,我隻覺得爸爸牽著我的手一緊。他側過頭去看著表哥,聲音冷漠的像是此刻刮在臉上的風:“你姨媽的家事,輪不到你做主。”

我隻覺得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隻能麻木的跟著爸爸和媽媽坐進車裏。路上林立的枝椏幹枯的樹木不斷的倒退,車子拐過一道拐角之前,我趴在後座的椅背上回頭看了一眼那棟三層高的房子,心裏忽然有種不想承認卻又無法忽略的強烈預感。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還會回到這裏。

都說小孩子的想法是很靈驗的,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想法不要那麽靈驗。

之後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隻是這次爸爸戒酒的有效期從半年縮短到了四個月。在他又一次開始他以酗酒為主業的人生後,他徹底將施暴的對象擴大到我身上。

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第二節課的上課鈴剛剛敲響,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讓我們把課本翻到23頁,趙天明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不停的用手指戳著我袖口不小心露出來的那塊淤青:“祝青青,你這是怎麽弄的呀?”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心裏的懊惱和無助一層層的裹上來,像一顆繭一樣將我牢牢的縛在當中,讓我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我明明遮的這麽嚴,卻還是被他看見?為什麽他一定要戳那塊淤青?為什麽他要看見這些?

我覺得自己胸口悶的厲害,心髒像是在做垂死的掙紮,可越是這樣,身邊的空氣就越顯得稀薄。趙天明的手指還在我袖口手腕的皮膚上不停的戳著,我像是一個走鋼絲的人,身體隨著他的動作一點一點的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墜入腳下的深淵。

“李老師,打擾一下。”班主任的出現打斷了他的發問和我的掙紮,她站在教室門口對我招手:“祝青青,你出來一下。”

我有些慶幸,更多的卻是茫然。因為我看到了她身後的那個人,穿著軍綠色的警察製服,帶著大蓋帽。

當我回到家裏的時候,那裏已經不是我早晨上學離開似的樣子了,即便早上這裏有滿地破碎玻璃的殘渣和被砸毀的家具木腿,但至少那時地上沒有這樣大麵積的血泊,也沒有畫成人形的白線。

那時候,我還有爸爸媽媽。

警察叔叔說:“小朋友,你還小,需要一個監護人。你有其他在世的親人麽?”

我有些聽不懂:“什麽叫在世?”

隔壁吳小川的媽媽不停的咂嘴,聞言頓了頓,說:“就是還沒死的。”

警察叔叔瞪了她一眼,她終於不再咂嘴,拉著剛回到家的吳小川回家去了。

“我還有表哥姨夫和姨媽。”我問警察叔叔:“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嗎?”

警察叔叔沒有說話,卻把我抱了起來:“我們去找你表哥好不好?”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

警察叔叔是不會騙人的,他不說話,那就是爸爸媽媽真的死了吧。

關於死亡,當時的我並沒有太多的概念,隻知道死掉的人是要開追悼會的。

其實追悼會是什麽,我也不大清楚,隻記得牆上是媽媽的黑白照片,四周是雪白的牆壁,牆壁上開滿了黑色或黃色的花。

我看著照片裏的人。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褶皺,一雙眼睛裏像是有某種飛揚的神彩,勾起的唇角旁是兩個淺淺的酒窩。

我不敢相信那居然是我的媽媽,她明明是一個滿麵愁容,剛剛三十多歲就老態畢露的落魄女人,我從未見過她有這麽漂亮的時候。

那真的是我媽媽嗎?我想去向姨媽求證,卻在休息室外聽到了裏麵傳來的哭聲。

“分宜……分宜命苦啊!”

“……都給她安排好了親事,可她怎麽就看上了那個祝城啊!明明她這輩子不應該這樣,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那祝城是什麽好東西啊!要家世沒家世,要本市沒本事,天天跟個二流子一樣東遊西逛,分宜那麽好的孩子,還不是因為跟了他啊……”

“媽,您別這樣……”姨媽撫著外婆的背,聲音也帶著哽咽:“分宜已經去了,咱得往後看。青青就交給我來帶,從今天起她和幼清一樣都是我親生的,您別哭了……”

外婆擦幹了臉上的淚,一聲長歎:“青青這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紀就沒了家……隻希望她將來別像她媽一樣……”

我站在門外聽著,心裏不由自主的難過起來。

我沒有家了嗎?

不對,我有的。

有一個人跟我說過,這裏就是你的家,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我轉了學,告別了以前的鄰居和同學,在林家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新的生活中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沒有人叫我殺人犯的女兒。

他們隻知道我是林幼清的表妹。

可新的煩惱還是來了,在姨夫為我舉辦的十四歲生日宴會上,它成了我有生以來最難忘的禮物,空降到我的頭上。

那個跟周伯伯和周伯母一起來參加宴會的女孩兒叫周文姝,姨媽拉著她的手站在我麵前,笑著對我說:“青青,這是你的小表嫂,你看漂不漂亮?”

我一顆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不僅劇烈的跳動著,還卡著喉嚨讓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呆呆的看著那個像公主一樣漂亮的女孩,努力了半天才發出自己的聲音,轉頭看著一旁的表哥:“……小……小表嫂……是將來要和表哥結婚的嗎?”

“哈哈,對的呀!”姨媽笑著說:“青青,你覺得小表嫂漂亮不漂亮?”

很漂亮。我在心裏默默地說,可是我不喜歡她。一瞬間的衝動,我脫口說:“我也要和表哥結婚。”

姨媽愣了一下,而後笑的更開心了。表哥站在我身旁,眼中像是有些意外,臉上卻依舊沒什麽表情:“青青,我們是表兄妹,不能結婚。”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我的婚禮。蘭蘭的天空,碧綠的草坪,我穿著白雪堆成的禮服站在鮮豔的紅毯上,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公主。我的王子穿著禮服從紅毯另一端緩緩向我走來,他的眼睛像夜空一樣深邃,含著淡淡的笑意,溫暖地包裹著我。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他走到我麵前,聲音清冷,幹淨得就像頭頂那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

“青青,我們是表兄妹,不能結婚。”

他低下頭,輕輕地親吻我的額頭:“你永遠是我的小妹妹。”

那麽溫柔,那麽冷。

我聽到了世界破碎的聲音。

然後我就醒了。

那個人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間,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大部分的時間呆在一起,他離我很近;那個人過著我想過的生活,是我想要終身相伴的人,但即便我們再怎麽親近,也隻能止於此,他離我很遠。

那時候,我才徹底明白“表哥”這兩個字的真實含義。

那不僅是一種可親可疏的血緣關係,也是一種不能觸碰的禁忌。

那時候,我才知道,“林幼清”這三個字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林幼清,你是我的表哥。

但我喜歡你。

這是我的第一個秘密。不能說的秘密。

第二個秘密

遇見秦琛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號,恒古不變的新學年開學日。我坐在教室裏盤算著一會兒輪到自己做自我介紹時如何才能一鳴驚人——我是林幼清的妹妹,自然要有林幼清妹妹的光彩。

正在我想到一句“喬木深青青,清光滿瑤席”的時候,講台上那個人說:“我叫秦琛,焚書坑儒那個秦,西?南琛的那個琛。”

我思考了一下焚書坑儒跟秦的關係,然後就忘掉了那句費勁巴拉想起來的那句古詩,滿腦子隻剩下台上那人一口明晃晃的小白牙。

秦琛是個有意思的人。她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身世比我還要淒慘,為什麽卻能活得那麽開心,這點我不理解。

或許正是因為她活的太開心,什麽事情都容易叫人看穿,所以我才能那麽快的發現她的秘密。

她喜歡他。

她大概不知道,當她知道我是他表妹的時候表情有多複雜。

她大概也不知道,當她知道周文姝是他的未婚妻時自己臉上的失落有多明顯。

她大概同樣不知道,每次她向我打聽他的愛好時,眼裏含著多少讓人不忍拒絕的期待。

很多年後,我才敢回看我在那段本該無比單純的歲月中對我最好的朋友懷著的那點心思,它們是那麽的齷齪和不堪。

林幼清過著王子一樣的生活,也有著王子一樣的驕傲。他從不主動接近任何人,對所有人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淡漠,優雅,標準。這麽多年下來,能讓他例外的人,鄭羽蒼是一個,周文姝是一個,墨青絲是一個,但他和周文姝雖然是未婚夫妻,卻談不上多熱絡熟悉,而他對墨青絲的好,跟對鄭羽蒼也差不多。

我一直認為,真正跟他最親近的女生,永遠是我。

我和秦琛成為朋友,不過是因為她比我更為可憐,和我一樣不可能得到他的愛,而我還比她能更多的得到他的關懷,即便這份關懷是處於親情。

既然她也喜歡他,那就讓她替我好好的喜歡他吧,那些我不能做的事情和我不敢投注的目光,全都交給她。

看著她沉浸在單戀的情愫裏,我心底那份壓抑的喜歡仿佛也找到了出口。

所以當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頭皮都要炸起來了。

秦琛的高考成績很不錯,墨家出資獎勵她出國畢業旅行——從這點看,墨家果然是大方的。與她同行的還有陸晨曦。陸晨曦要出國旅行,鄭羽蒼自然要跟著,而鄭羽蒼做什麽事都要理所當然的拉上林幼清。

我說:“表哥,我也想去。”

他說:“再等兩年吧,你還太小。”

我欣然接受他的關心,並真的這樣以為。

他們出發的時候我得了風寒沒能去送機,算好他們回來的時間,那天我一早就等在了機場。看到鄭羽蒼和陸晨曦推著行李車先走出來時,我突然想要給他們一個驚喜,於是躲在了柱子後麵。

接著我看到了林幼清。

他和秦琛走在一起,他的一隻手扶在行李車的把手上,另一隻手卻摟著她的腰。

他們停在了我躲著的柱子前方。

他把她拉進了懷裏。

他吻了她。

寒意瞬間爬上了我的脊梁,滲進腦髓,除了本能的發抖之外,我什麽也做不了。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如幽穀山泉,卻含著我從未聽到過的溫軟:“想我了就打電話,我去找你。嗯?”

她愣愣地點頭,兩步跑到行李車前麵拉了個箱子就跑。

他拉住她,竟然笑出聲來:“秦琛,你要帶我回家嗎?”

“……啊?”

“你拉我的箱子幹什麽?”

“……對不起。”

“太重了,你一個人拿不動。我送你回去。”

明明是酷暑七月,我卻冷得瑟瑟發抖,一動也不能動。

我們同樣喜歡他,也同樣配不上他,唯一的不同在於,她可以把自己的喜歡表現出來,即使對別人不敢承認,但最起碼她是可以對自己承認這份喜歡的。而我,無論對誰都不可以表露,甚至連自己都不能認可。

她不過是替我行使著對他的喜歡,憑什麽得到的比我還要多?

晚上回到家後,我說:“表哥……”

他沒等我說完,先對我笑了一下:“青青,我給你帶了禮物,上去看吧。”

我一直覺得他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是最有魅力的,三分禮貌七分生疏,帶著一種旁若無人的冷淡,可此刻卻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分神欣賞,隻是莫名的覺得心寒。

窗外是七月並不涼爽的晚風,天上的星子因燈光的比照顯得異常暗淡。書房的門關上,他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今天去機場了。”

我看著他嚴肅中帶著審視的眼神,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從沒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好像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一個素來不合的敵人。

“我在機場看到了家裏的車。”他說:“你看到了多少。”

我看到你們在接吻。

我看到了我最愛的男人跟一個還不如我的女人接吻。

可你要我怎麽說的出口?

“青青,”他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遞給我:“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楞楞地看著他,費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

他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可臉上卻再次出現了那種讓我心寒的紅暈。他偏過頭去不再看我,蹲下身來打開箱子:“等父親同意我娶她的時候。”

他從箱子裏拿出一套和服遞給我:“你們身材差不多,花色是她挑的,去試試吧。”

我接過那套和服,盡力讓自己笑了一下:“我回房間試試,謝謝表哥。”

他要娶她嗎?

他要娶的不是周文姝嗎?

我坐在房間的**,看著腿上放著的那套紅底白櫻花的和服,心底從一片荒涼中燃起一簇野火,那火越燒越大,瞬間已成燎原之勢,燃盡了我所有的理智。

如果他是王子,那麽周文姝就是那個注定要嫁給王子的公主。即便我不喜歡她,但她就是那個長得漂亮,家世好,性格溫柔,恬靜大方的公主。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

可是,秦琛?

她憑什麽?

憑她那張凹凸不平的臉?憑她那張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靠著墨家收養才活到現在的身世?憑她那毫不溫婉讓人發笑的個性?憑她在他麵前忽然變的支支吾吾的怯懦?

她充其量算是個癡心妄想的巫婆,憑什麽得到他的垂青,又憑什麽讓他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

秦琛是個騙子,她欺騙了我的友情蒙蔽了他的雙眼,現在正在誘他走入墮落的深淵。絕對不能讓他們在一起,否則他們的未來就是我父母的過去。屆時那個不事生產的人是秦琛,而他隻能在每次心灰意冷時懊悔自己的當年的選擇。

我不能讓他像我媽媽一樣被人蒙騙,重新回到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當然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的未來和榮華,我必須拯救他。

我這樣告訴自己,並在心裏做了那個決定。

所以他離開的那個早上,我給她打了電話。

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崩潰,隻是呆站在那裏,嘴巴張開又闔上,卻沒發出一點聲音,一雙眼睛被眼淚蓄的滿滿的,卻一滴也沒流出來。

鄭羽蒼拉著她,滿麵的急切和擔憂:“琛兒,你聽我說啊,幼清他怕你難受,他怕你受不了……”

她真是個高明的巫婆,不僅蠱惑了他,還蠱惑了他的朋友,連鄭羽蒼都在安慰她。

我想,那不如徹底毀了她吧。

秦琛,這是你逼我的。

找到吳小川的時候是那天下午,他還住在當年那坐院子裏,如今這裏的住戶都已經搬出去,他的父母早年間因車禍去世,他早就成了個沒人管沒人問的累贅。

我敲響了他家的門。

“他媽誰啊?大白天的……”他給我開門時**上身,隻穿了一條**,看到我後他愣了一下,還打了個哈欠:“你誰啊?”

我說:“我是穆青青。”

房子裏亂成一團,四處是散落的煙灰煙蒂啤酒瓶和烤串簽子。我用掉在地上的衣架在客廳快要散架的沙發上扒拉了半天才找到一塊可以坐的地方,他點了根煙,眯著眼看著我,一團雞窩一樣的頭發隔著淡淡的煙霧支棱著:“祝青青……”

我像是猛然被提醒了什麽,死死的瞪著他:“穆,青,青。”

“好好好,穆,穆青青,行了吧?”他愣了一下,隨即點頭:“你上我這來幹嘛?”

我說:“你這兒有藥嗎,吃了能讓人發瘋那種。”

他又愣了一下,而後一臉驚恐的擺手:“我這沒粉兒,你找別人吧。”頓了頓,他略帶著探究的看向我:“你給誰用啊?”

我說:“那種藥也行。”

“男的女的?”

“女的。”

他笑了:“哦,那我有。”

然後他給了我那個上麵貼著英文標簽的小小的玻璃瓶,對我說:“一滴就夠了,小心點兒,多了會出人命的。”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就要跳的從胸腔裏掙脫出來,卻還是盡量裝作鎮定的問他:“多少錢。”

“嘖,你們有錢人怎麽淨提錢,多俗啊。”他咂了咂嘴:“用完藥之後把人交給我們就行。”

“就這麽簡單?”

“我跟你還能多複雜?”他又笑起來,可那笑容卻讓我覺得惡心:“萬一你一生氣,跟你爸似的把我捅死了怎麽辦?”

當天晚上,我把那滴藥滴進她酒杯裏,看著她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我還去看了她。

我們聊得很不愉快,她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很生氣,也很恐慌。但這都不重要了,因為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得知她死訊的時候,我出乎意料地冷靜。我既不難過,也不恐懼,我甚至有些安心。

這樣也好,徹底結束了。

我拯救了我的王子。他將繼續他的榮耀與輝煌,和溫柔純潔的公主過上童話一樣的幸福生活,不會沾上一絲汙點,不會被癡心妄想的女巫拖入泥淖。

真好。

至於我,天生背負著原罪,騙子和殺人犯的女兒成為騙子和殺人犯,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這是我的第二個秘密。不能說的秘密。

第三個秘密

我記憶裏的倫敦是暗色調的,才十月的天氣便已看不見一絲綠意,走到哪裏都是鉛灰色的天,鏽褐色的樹,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老派的醫院大樓泛著不祥的灰白色,像是由人骨堆砌而成。病房裏很安靜,密集的雨幕無聲地衝刷著緊閉的玻璃窗,混雜著消毒水的森冷,像是恐怖老電影的開場。

周文姝坐在窗邊的沙發裏看書,聽到推門的聲音看過來,對我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將書閡起來放到包裏,悄聲走了出來。

“周文姝,你要退婚是什麽意思!”她的冷靜優雅一直是我模仿的對象,但此刻,我隻恨不能撕下她這虛偽的麵皮:“表哥這樣了,你就嫌棄他了?你有什麽資格嫌棄他!”

“這裏是醫院,你小聲點!”鄭羽蒼將我推到一邊,橫了我一眼,“幼清現在情況怎麽樣,以後還能看見嗎?”

“淤血壓迫視神經,要看之後的手術情況。”她說著頓了頓,沉默了一下,終於抬頭看向我一眼:“先別問這個了,公寓二樓兩間空房間我給你們整理出來了,他睡著了,我請護工代為照顧看一下,我帶你們回去先安頓好。”

虛偽!騙子!

我沒理她,徑直推開門進了病房,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邊等著他再度醒過來。

他已經昏迷了一個多月,車禍發生的時間就是秦琛葬禮那天。

當時我想,這真的是世界上最狠的報應。

窗外原本因陰雨而晦暗的天色越來越沉,最終徹底黑了下來。周文姝點亮了靠窗的沙發旁那盞落地台燈,暖黃色的光柔柔的灑過來,我憤怒的看向她:“周文姝,表哥在睡覺!”

她沒有說話,鄭羽蒼原本一直埋在手裏的臉向我轉過來,眼皮帶著無法遮掩的紅腫,像是在提醒著我什麽。

放在床邊的手似乎被什麽溫暖的東西裹住,我看過去,他覆著我的手,一雙原本闔著的眼睜開。他眼前像是罩了一層透明的紗,明明就連那墨色瞳仁四周的紋理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卻始終像是隔了什麽一樣模糊。

他的眼裏似乎有極淺的笑意,聲音帶著點淺淡的鼻音:“秦琛,外麵下雨了嗎?”

我不能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麽,轉頭看著窗邊沙發裏的兩個人。周文姝低下頭,默默的伸手在眼框上抹了一把,起走到病床的另一邊。

她坐在床沿上,抓起他的另一隻手,聲音裏是全然的溫柔:“我在這兒呢。”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那個是青青。”

“青青。在這裏看到秦琛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說。”他由她扶著坐起來,脊背隔著枕頭靠在床頭,鬆開了我的手,臉上的表情有些嚴肅:“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看著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製止聲音裏本能的顫抖和恐懼:“……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

他笑了一下:“等父親同意我娶她的時候。”

我受不了這樣的場麵,轉身衝出了病房,忽然抑製不住的想哭。

一隻手扶上我的肩膀,在我手中塞了兩張紙巾。我抬頭看過去,周文姝蹲在我身旁:“擦擦吧。”

我用紙巾在臉上胡亂的抹著:“你不在裏麵陪他,出來幹什麽。”

“羽蒼在跟他說話,我說我出來買點吃的。“她笑了一下,說:“他說:‘秦琛,記得帶傘。你以前出門總忘記帶傘。’。”

她的臉色很平靜,仿佛剛才的難過和悲傷都是假的,都是我在做夢。

“今天他的情況比較好,肯開口說話。”

“平時跟他說話他都聽不到的。”

“青青,我會照顧他,無論如何都會。但我不能嫁給他了。”

“即便他不愛我,我也願意去爭取,願意一點一點的感動他。可是……”她看著我,眼眶忽然紅了起來:“可是他愛上別人了,他要的不是我,就算他把我當成秦琛,可我不是秦琛。”

我不懂。

我不能接受。

所有的幸福都因為要經受考驗,所以才顯得尤為珍貴。秦琛那個巫婆,不過是他們情路上的一顆小小的絆腳石,現在我替他們搬開了,粉碎了,她卻放棄了?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王子和公主就算經曆重重磨難,最終總會過上幸福的生活。她怎麽能就這樣放棄?她明明說願意爭取的,明明說可以等的,他不愛她,他從沒愛過她,她明明一直在努力,為什麽偏偏要在這時候放棄?

說什麽他愛上了別人,不就是因為他的眼睛……現在他的眼睛出問題了,暫時看不見了,他不再是那個完美的王子了。

所以她終於決定放棄了?

太可笑了。

表哥不愛她是對的,她配不上他。

“周文姝,你真虛偽。”

我冷冷地直視著她的眼睛,揮開她的手,站起身,第一次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張我一直仰望的美麗臉龐,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激昂翻騰著,我居然有機會對她說出這句話:“我看不起你。”

沒關係的,她們都走了也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永遠是你的小妹妹。

三年的時間裏,他的雙目複明,卻患上了嚴重的幽閉恐懼症和自閉症,還伴有厭食症的傾向。

第一年我一直陪在他身邊,我是最乖的妹妹,也是最好的陪護。我可以一手打理他的生活起居,理直氣壯地時刻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做一切對他好的事。但從第二年開始,他堅持留在英國,卻把我趕回了國,隻允許我每年一次去英國看他。我想說我可以轉到英國來上學,我想說學業對我毫無意義,我想說我在乎的隻有你,我想說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

我想說的很多很多,但我什麽也不敢說出口。

被那雙枯泉一樣深暗的眼睛直視著,我便隻能聽從。

這是獨屬於他的魔法。

第三年的春天,周文姝與Jude結婚。

那時的他已經可以正常的跟人交流,晚餐的時候也能正常的進食,隻是他的話比從前還要少,身型比從前瘦,飯量也很小,害怕坐電梯或長時間乘車,晚上睡覺的時候總要在房間裏留盞燈。而且他總是忘記吃飯,經常在事務所工作到要去醫院掛水。

那是秦琛留下的痕跡,雖然我們盡量的把修複它,但無論如何縫補,原本長在那裏的一塊肉沒了,留下的疤無法消退。

周文姝婚禮一周前的晚餐餐桌上,我看著桌上那些用各種方法烹調出來的土豆,心情煩躁不已。

他又是連著兩天沒有回家,而在座這些號稱是他朋友的人,居然沒有一個想要去找他,他們就放任他把辦公室當家,放任他不顧身體的工作?

這世上真正在乎他的,果然隻有我。

他和Jude的事務所是一棟典型的英式小樓。我收了雨傘上樓,和事務所裏最後一個加班的同事告別,穿過那條長長的走廊,隔著半掩的木門看到了他。

倫敦的四月是一年中最為潮濕陰冷的日子,雨水充沛的停不下來,窗外的冷空氣讓窗戶的玻璃上結出一層薄薄地水霧。他站在窗前,清瘦高大的背影像一棵挺拔的紫竹,即便穿著西裝站在這樣純歐式裝潢的辦公室裏,還是去不掉他身上那股清俊雅致的水墨色彩。

我看著他左手端著一個茶杯,右手指尖觸在窗戶的玻璃上,頓了頓,像是無比認真卻又不假思索的寫下了兩個字。

“秦琛。”

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那兩個字漸漸消失,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看窗外夜雨中的倫敦,許久後才轉過身來。

他看到我,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神色淡淡的看我一眼,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放在桌麵上:“不要跟任何人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或許,那個巫婆並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消失。

那次從倫敦回國之後,我開始動筆寫《餘生劫》,從第一個字落筆到完全結束,耗時五年半,那是我對他的全部祝福與召喚。

我將自己所有心情的起伏、對利弊的權衡和對他幸福寄予的厚望,一一掰開碾碎的揉在其中,我相信,即便所有人都不懂,所有人都不認同,他也一定會同意我的做法。

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害他,不會離棄他的人。

他一定會懂得。

第四個秘密

向他坦白那個秘密的決定,幾乎是在一瞬間作出的。

因為我看到他和墨紅塵在墨華影視《訴情》片場門口毫不避諱的擁抱。

他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在她背後輕輕的拍著,鼻尖抵在她鬢發上,唇齒開合見聽不清說了什麽,卻像是在極有耐心極其溫柔的哄著她。而她就那樣被他抱著,隻留給我半個若隱若現的後腦勺,但也可以想見,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一定也是陶醉的。

被他那樣優秀的男人擁抱著嗬護,什麽樣的女人能不陶醉呢?

我有一瞬間的放鬆,覺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樣偉大的使命,終於將這個完美的王子交給了他命中注定的公主。

那個巫婆像惡鬼一樣陰魂不散,讓他的臉上布滿了冷漠,讓他從一個原本隻是疏淡寡言的少年變成了冰冷到近乎不近人情的青年。這麽多年來,沒有人能打破他的封閉與壓抑,他不曾對誰這樣今日對她這樣溫柔過。

但從半年前他和墨紅塵認識的那天開始,我就覺察到,他對她是與對別人不同的,如今終於看到他們走到了一起,我心裏有些欣慰,更有恐懼。

我親眼見證了他們的相識,也看到了他們彼時的針鋒相對,我想,在我看不到的這幾個月裏,他們之間一定有著很多美麗的意外,這些意外交織出一張名為緣分的網,將他們細細又緊緊的纏在一起。在這樣的糾纏中,她一定為他的魅力深深吸引,看到了他寡言外表下的深沉心思,也更欣賞他比外貌還要令人傾倒的為人。她一定是願意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而他也為她這樣的執著打動,所以他們才能走到一起。

即便我不喜歡這個叫墨紅塵的女人,但她是墨家這一輩的長女,是和他身份地位與家世都匹配的人,這樣合適的兩個人在一起,一定會過的美好而幸福。

可讓我最害怕的也是這一點。

她是墨家這一輩的長女,她知道當年的一切,或許她會說給他聽。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是我先說?

已經過了這麽多年,現在的他已然走出那個巫婆的迷咒,一定可以理解我為他做的一切。

可他把劍尖兒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問我:“你知不知道,她肚子裏有你的外甥。”

我當然不知道!如果我真的知道,又怎麽會那樣做?那畢竟是他的孩子,我怎麽會害他的孩子?我隻是想毀掉秦琛,從未想過她會懷了他的孩子!而且事發的第二天我還見過她,和她攤了牌,她那時候好好的躺在墨青絲家別墅的臥室裏,她是在那之後才死掉的,既然她懷了他的孩子,為什麽還要去死?明明是她自己不珍惜,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和跟他的孩子,為什麽要來質問我?

他說,我九年前那麽做的時候就該知道,他已經不是我表哥了。

可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啊!他不是已經跟墨紅塵在一起了嗎?他不是已經忘記那個巫婆了嗎?他……不應該理解我,原諒我,明白我所承受的苦痛與罪惡嗎?

為什麽?

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就連他們的婚訊,也是我從姨夫口中得知的。

如果這是他的決定,那麽我也隻能承受。如果見到我隻會為他帶來痛苦,我會安靜地離開,遠遠地,遠遠地,在世界的另一邊安守著他的幸福。

但是,在離開之後,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為他完成。

還有三天就是他們的婚禮了,我好怕會來不及。幸好,上天憐憫我的苦心。我終於等到了機會。

我見到了墨紅塵。她正在試裝。

霞帔下的大紅色嫁衣豔的刺眼,頭發因未及束起而披散在腰後,她沒有回頭,透過麵前的鏡子看著我,眉目間的英氣與不屑是那麽明顯。鎏金點翠的鳳冠擺在她麵前的梳妝台上,因迎著空調的出風口,上麵墜下來的琳琅吊飾發出極輕的擺動。

因為她喜歡,他便三書六禮一樣不差的為她複原一場傳統婚禮,他那樣不愛麻煩的人,肯這樣做,真是對她下了極大的心思。

我原以為明白這些我會高興,我會滿懷欣喜地祝福她,可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祝福的話每一個字出口,都像是千萬把小刀在剜著我的心,細碎,緩慢,而難以忍受。

我說:“墨紅塵,恭喜你。”

“你不恭喜我倆這婚也結定了。”她打了個嗬欠,順手抄起一旁的手表瞥了一眼:“有話說有屁放,我時間有限,一會兒還要弄頭發呢。”

墨紅塵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擁有公主的一切特質,容貌美麗,出身優越,受過良好的教育,即便我曾說她是個二世祖,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對於人脈資源的掌握能力分外出眾。她比周文姝更配得上站在林幼清身邊。我承認。

可是,在私下,她卻又完全不具備一個公主應有的教養。

或者,隻是單獨針對我?

從第一次見麵我就知道,她討厭我,恨我。

可是,為什麽?為了那個死了很多年的巫婆嗎?那個巫婆不過也隻是他們墨家的一個養女而已。

或者,是為了我們都愛的那個男人?

可是,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妹妹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但我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我說:“既然你們要結婚了,希望你好好照顧他,不要讓他不開心。”

“噗~Pu……”她從鏡中對我挑了挑眉:“我在重複你剛剛說的話啊,怎麽樣,聽著是不是特像放屁?”

梳妝台周圍的燈光打在她臉上,她拎一旁的起茶碗呷了口茶,明明是再隨意不過的動作,卻透著一股誰都不怕的氣勢。她說:“穆青青,謝謝你啊。”

謝我?

她當然要謝謝我,如果沒有當年那件事,表哥早就娶了那個巫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走到一起。她在這麽多年後成了那件事最大的獲利者,而我卻遭到表哥的錯怪,她難道不該謝我?

在她麵前,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施恩者,她當然要感謝我!

她認識的這樣清醒,我倒是願意同她客套客套。我說:“不用客氣,你們兩個門當戶對,即使我什麽都不做,也會過的很幸福。”

她沒有說話,隻是臉上的表情有些莫測,像是很認真的在研究著什麽,沉默的盯著我看了許久,像是有些感慨:“……穆青青,這麽多年過去,你還真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我聽著她話裏的譏諷,不由得有些惱火:“墨紅塵,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嗬……你不認識我了也正常。但穆青青,你給我看仔細了,我不信你這麽多年來沒做過噩夢。”她站起身走到我麵前,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抬起來。她鬢角的發絲被空調的風吹的拂在我臉上,唇角那抹冷笑像是透著一股深深的譏諷:“我是秦琛啊。”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否則就是她瘋了:“……你說你是誰?”

“我是秦琛啊。”她鬆開我的下巴,從一旁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擦了擦自己的指尖:“你是不是也以為,我真的死了?”

“因為不堪受辱,因為打擊太大?你以為我會死的那麽容易?”

“當時我跟幼清的孩子剛一個月大,還沒成型,是被你下的那點藥生生給刺激沒了的。在我知道自己要當媽媽之前,就先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穆青青,這輩子沒把你剁碎了喂豬,也是因為我懂法守規矩。你知不知道我多少次在夢裏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其實你今兒就是來給我添堵攪局的,無非就是想跟我說說你有多了解他,讓我自慚形穢,讓我像個白癡一樣亂吃飛醋。”她勾著那抹讓人心寒的笑,一雙眼睛厲的像是能識破人的所有心思:“打發你很簡單,但是穆青青,我不是你太姥姥,沒義務哄著你玩兒。”

“我跟幼清確實是最般配的,但我們的般配從來都跟家世沒有關係,就憑我能在被你用那麽惡心的手段禍害過之後還能活到現在,就憑幼清能從當年的陰影裏走出來,我們也是最般配的一對。我們錯過了九年,但最終還是在一起了。為什麽?因為如果這樣的我們不在一起,老天都不答應。”

“當年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比陸晨曦和墨青絲還要親近,要不是你當年的算計,如果沒有被你在身後捅的那一刀,我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或許至今為止還是一個每天想當然的小屁丫頭。托你的福,我清醒了,長大了,這樣的我才能陪他走的更久,跟他一起走的更安穩。所以,我謝謝你。”她揭開茶碗的蓋子將茶水蓄滿,拎起茶碗又呷了口茶,放下茶碗時,眼裏的冷光像是帶著一種決然:“但即便這樣,我還是恨你,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和幼清的第一個孩子死在你手裏。你滾的越遠越好,不要讓我看見,更不要讓幼清看見。他這輩子受的苦已經夠多,你不要再給他添堵。”

我站在那裏,看著她的嘴唇一張一翕,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到。

她騙我。她一定是在騙我!

她怎麽會是那個巫婆!那個巫婆明明早就死了!

那個巫婆明明就是一個愚蠢至極,卻又狡猾無比的騙子,舉手投足間的羞怯都是為了吸引王子的注意讓他墮落。而她明明就是那個出身高貴無所畏懼的公主,她們怎麽會是同一個人?

可當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九年前的那雙眼睛在我的腦海裏重合,我發現我再也找不到一絲借口。

她怎麽會是那個巫婆,那個巫婆又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落荒而逃的回到麓林的,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坐在**聽著客廳裏的鍾聲敲了一輪又是一輪,卻怎麽也想不明白。拖著行李頂著東方微白的晨光駛向機場時,兩旁歸於沉寂街道也默默的後退,像是也因為無解而選擇沉默。

飛機升入雲層前的震顫像是要將人顛的更加清醒,我看著舷窗外漸漸遠去變小的城市山林最終變成一片安靜的雲海,終於不得不承認一些事情。

我是一個懦夫,不斷告訴自己我愛他,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可到頭來,我做的事卻讓他越來越痛苦。或許一直以來,我都活在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中。在這個我臆想中的世界裏,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固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不可以更改,不能夠變化,不承認錯誤。

但隻要我做出一點努力,或許是當年善良一點,不用那樣齷齪陰險的方式去害她;或許是在那之後勇敢一點,承認自己犯下的錯;又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用功一點,讓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去感受身邊除了他的人給我的溫暖,無論如何,事情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為自己的掌控找了無數個偉大的理由,為事情的失控找了無數個借口,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控製欲,維護自己近乎為零的尊嚴。

可事實上,當所有的事情發生後我憤懣過,嫉妒過,邪惡過,卻從未想過如何解決和改變。

我不滿於現狀,卻一次次的接受現狀。

不是命該如此,而是作為一個不與自己爭,不與自己鬥,隻顧著於別人過不去的人,我該當如此。

這不該是秘密,卻被迫的成為了不能說的秘密。

因為已經沒人聽我說了。

後記:

飛機在雲層上航行了十三個小時,原本早該完成的降落變得遙遙無期。舷窗外的黑雲像一團散不開的濃霧,將整個機艙的人緊緊的包裹其中。

空乘人員不斷的提醒乘客坐回座位係好安全帶,卻被強烈的顛簸震**的東倒西歪。各種語言的抱怨和質疑混合在一起,卻因忽如其來的失重在一瞬間變成了驚聲的尖叫。

身體越來越輕,我的臀部已經完全與座椅分離,感覺肚子裏的所有器官都像是移了位,泛起一陣難忍的惡心。

我眼看著腿上蓋著的薄毯飛了起來,前座女孩頭上的大耳機脫離了她頭部的輪廓,馬尾辮也直直的向上飛起。

你看,這就是人的一生,嚎啕而來,不甘而去,我什麽都帶不走。

除了那些不能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