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的頭疼的快炸開了。
窗外天色是蒙蒙的灰,看不出時候早晚,隻能看看出是要下雨。我習慣性抬手看表確認時間,可腕子上卻是空的。
我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摘過手表——事實上,我連自己是怎麽回來的都不知道。
我揉著太陽穴坐在**回憶了一會兒,無果,終究還是決定先去洗漱。等我把一切收拾妥當換好衣服後,不經意往**一瞥,我不由楞了一下。
我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我把那東西拎起來仔細端詳了一下,是件襯衫。
白色,男式,長袖,微皺,質地柔軟舒適,但穿上身效果挺直。這種襯衫我再熟悉不過,具體的品牌我早忘了,唯一記得的是其款式簡單百搭且價格不菲,每次逛街時我都要替墨五和墨六這兩個忙到沒時間給自己置裝的人買上一打。
難道墨五回國了?來看我了?或者墨六手頭沒案子了?閑的無聊跑來找我玩了?可他們在我房間裏脫襯衫幹什麽?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對昨晚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但鑒於左右都是自家人的行頭,我還是叫了客房服務把襯衫送洗,自己下樓吃飯。
明天就要回麓林辦離職手續了,今天我就要把片場這邊該交代的事交代完。我翻著自己記事本上的日程安排進了電梯。電梯轎廂勻速下降,我手中的本子翻過一頁,緊接著“咚”的一聲巨響,眼前徹底黑了下來。
我嚇了一跳,本能的抓住電梯轎廂裏的扶手。
周圍是徹底的黑暗和靜止,電梯廂體並沒有極速下落。
我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隻覺得胸腔裏一顆心髒還在咯噔咯噔不停亂跳。我扶著胸口緩了口氣而,想找個光源照明去按警報鍵,卻發現自己沒帶手機。這兩年電梯出事故鬧出人命的是不少,網絡上有科普貼說被困電梯應該按亮所有樓層的按鍵,這樣可以增加生還幾率。可此刻電梯裏卻反常的連一點光源都沒有,我摸索著在電梯操控麵板的位置摸索了許久,卻怎麽都按不亮那些按鍵。
我有些慌神,隻得試著拍著門,用最原始的方法求救。
“外麵有沒有……”
我還沒喊完,忽然有隻手從背後伸出來鉗住了我的腰。我隻覺得後脊梁上的汗毛瞬間一根根的立了起來,尖叫還沒來得及出口便提起手肘猛力向後撞去。身後那人被我撞的悶哼一聲,卻沒有鬆手,反而將我的胳膊也抓住,一起箍在懷裏。
那人堅硬寬闊的胸膛起伏急促,緊緊地貼著我的背——這是個男人,很高,且力氣很大。
我從前隻覺得自己偶爾有些喪,大部分時間都還是幸運的。但萬沒想到,出來混的遲早要還,幸運久了遲早要走背字兒,如今我被困電梯就算了,老天居然還讓我和個癡漢一起被困。人喪到這個地步,除了拚死一搏之外也沒什麽別的選擇了。我卯足了勁兒抬起腿打算踩那孫子的腳,可還沒等我腳後跟落下去,就聽到他在我耳邊說:“別走。”
我一愣,就聽那聲音清清冷冷,卻像是在隱隱的打著顫,在我耳邊又說了一遍:“別走……”
我暫時放棄了踩瘸他的想法,身子掙了掙想從他懷裏掙開,可身上那雙手臂將我圈的更緊。
我感到很上火。毫無疑問,我又被他吃了豆腐。
我說:“我倒想走!林幼清,咱們被關電梯裏了你知不知……”
“別走……”他打斷我,像是完全聽不到我說什麽似的自說自話著,雙臂卻越收越緊:“秦琛,再陪我一會兒,別走……”
“秦琛……我想你了,昨天我夢到你了……”他的側臉貼著我的鬢角,話出口時熱氣散在我脖頸間,那語氣像是哀求著什麽:“你陪我多待一會兒,好不好?”
我無言以對。
秦琛,秦琛。
當初她也想要你陪她一會兒,你不也走了?
我深吸了口氣,盡量保持語調的平靜:“林幼清,你放開我。”
“我不放。”身上的束縛越收越緊,他像是想把我勒死一樣:“這次我死都不放。”
我說:“林幼清,你放開我,我不是秦琛。”
“你是。”他說:“你就是。你如果不是,那她去哪兒了。”
她死了。
我在心裏默默答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有什麽東西從他眼角蹭上我的臉頰,從鬢邊滑到嘴角,鹹的,微苦,像一隻毒蟲,將我蟄的動彈不得。我側過頭去想看到他的臉,可在黑暗中卻隻能感受到左邊背心傳來他的心跳。那是正由急促漸漸歸為安穩的節奏。
我說:“林幼清。”
“嗯。”
“我站累了,你放開我,讓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卻帶著我退了兩步。而後“砰”的一聲輕響,他攬著我坐了下來。
我依舊被他緊緊的圈著,隻能側坐在他腿上。我問:“撞到了?”
“沒事。”
我說:“你疼不疼?”
“秦琛,”腰上的束縛鬆了鬆,黑暗中,我感到他伸手將我鬢角的碎發掖在了耳後:“別再丟下我。”
他的手在我後腦上不斷的安撫著。我沒有說話。
別再丟下你。
究竟是誰丟下了誰呢?
電梯廂體忽然一陣晃動,隨之而來的又是“咚”的一聲巨響,我心頭一跳,緊接著便覺得腰上的手臂箍的更緊了。後腦那隻手像是拚盡了力氣想把我塞進懷裏,他的音色依舊清冽薄涼,卻帶著一股濕熱的氣息,直直的撲在我後頸:“別怕,有我。”
電梯裏又亮了起來,驟然出現暖黃的燈光刺得我雙眼發酸。轉頭看過去,隻見他低著頭,整張臉埋在我的肩窩裏,眼眶死貼著我的領口。
我說:“喂,天亮了。”
他抬起頭,看到我時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又恢複了以往旁若無人的樣子。他放開我,扶著我站起來:“抱歉。”
我嗬嗬一聲,跟他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電梯門開的時候,外麵聚了好些酒店的工作人員,見到裏麵的乘客無事,一瞬間七手八腳的湧進來不停的道歉。我沒心情跟他們客套,也沒興趣搭理電梯外莫名其妙出現的鄭羽蒼和穆青青,直接按下23層的按鈕回房。
房間剛被服務員打掃過,呈現出一種全國統一化的標準衛生狀態。我給自己燒了壺熱水泡茶壓驚,還沒等茶水涼到能入口的地步,門鈴就響了。開門一看,老鄭同誌單手撐著門框對我笑的無比**。
他的笑太燦爛了,燦爛的我右眼皮突突直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今天早上啊。”他說著大搖大擺的進了房間:“昨晚我跟幼清打電話,他說你們在這碰上了,我怕你們掐起來,就趕早班飛機來了。”
我冷笑一聲:“誰有功夫跟他掐。”
“嗯~那可沒準。”他說著撇了撇嘴:“上次宴會上我從幼清房間一看你倆氣氛就不對,你給他弄生氣了吧?”
天地良心啊!人活一世本就不容易,想要清清白白不冤枉活過這輩子更是難上加難。我說:“他跟我提秦琛,我不刺兒他兩句還留著他?”
“他提秦琛?不能吧!”頓了頓,他說:“我知道你這人講義氣護犢子,但秦琛的事兒你真怪不到幼清頭上,他這麽多年因為這事兒做下病了。琛兒那事兒就是個意外,人都去了那麽多年……”
“你再嘚吧我抽你你信不?”
意外?這世上這麽多事,哪件意外真的是意外?又有哪件意外不是注定?
“哎呀,別這麽激動嘛!我是來表揚你的!”眼見我要急,這貨開始衝我賣萌,他說著從外套裏掏出一大包棒棒糖:“吃糖吃糖,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
我沒跟他客氣,把拿包棒棒糖拆開一根塞嘴裏:“糖我收下了,你沒事兒跪安吧。”
“墨七你說你這人多薄情,我來看你你還跟我這樣。”他也拆了根,邊嘬著邊跟我扯閑篇兒:“我一到酒店就聽穆青青在前台咋呼,說幼清被鎖電梯裏了。我嚇得啊,120都打好了,沒想到你今兒這麽靠譜!夠意思啊!”說著還在我肩膀上搗了一拳。
我被他這一拳砸莫名其妙:“困個電梯就打120?他夠矯情的。”
“哦,你不知道,幼清有幽閉恐懼症,這兩年雖然克服了一些,但還是受不了周圍全黑,睡覺的時候都得留盞燈。”他頓了頓,繼續說:“你看你那表情!唉,反正你這種薄情人肯定不懂,這叫心病。”他說著拎了個抱枕摟在懷裏,擺出一副專職八卦人員的架勢跟我科普:“那時候幼清不是出國留學嗎?到英國第三天就接到青絲電話,說秦琛沒了。現在想想真不知道是不是闔該他命中有此一劫——當時他人在車上,電話還沒撂下就出車禍了,一昏迷就是一個月。過了一個月他人醒了,眼睛卻看不見了,又治了半年多這才恢複視力。心理醫生說他這幽閉恐懼症就是失明那半年落下的病根,說什麽……屬於創傷性事件,反正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要治得慢慢來,不過我看挺懸的。”又頓了頓,他看著我:“不管怎麽說吧,這次他沒什麽大事兒,實在是得謝謝你。”
我聽得隻發愣,不知該作何反應,半天後才幹巴巴問了一句:“你這是哪兒看的劇本兒怎麽這麽狗血啊?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啊?”
“你上哪兒知道去?你掰掰手指頭數數,你們家上上下下跟幼清熟悉的從頭到尾就秦琛和青絲。自從秦琛出事兒之後,青絲就跟和他有仇似的沒再跟他聯係過。而且他這人又不願意讓人操心,要不是那次事兒出大了,他自己也能瞞就瞞下來了。”老鄭說著歎了口氣,把棒棒糖從嘴裏抽出來:“總之吧,今兒這事兒謝謝你,真的。咱倆碰一下,就算我敬你一杯。嗯?”
我還沉浸在這段曲折往事裏沒回過味兒來,順著他的話把手裏的棒棒糖跟他的碰了一下。等反應過來後,我看著那根間接沾了他口水的棒棒糖,心情很複雜:“……都給你了,你自己吃吧。”我把棒棒糖塞到他手裏,扯著他的衣領把他從沙發上拽起來推出房門:“拜拜了您呢!”
房門“哢嗒”一聲落鎖,世界總算清淨了,我的茶也總算涼了。
老話說得好,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雖然今天早上的遭遇已經預示了我接下來一整天都要與“喪”字有著難舍難分的緣分,但作為一個堅強的人,區區一次電梯被困怎能阻擋我視察片場的工作熱情?
於是我坐在房間淡定的把自己今天要交代的後事複習了一遍,喝完那杯茶,出門下樓。
酒店二樓的餐廳裏,早餐自助時段已經接近尾聲,我從七零八落的水果裏挑了點看上去還精神的,順帶讓服務員幫我榨了杯果汁。找到座位的時候,窗外的雲已經開始快速的移動著,從這裏看過去,像是受了汙染正在翻滾著的渾濁海洋。
“這位子有人嗎。”
我邊嘴裏塞著西瓜塊兒邊隨口應了句沒人,回過神來才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往對麵一看,我不禁有些無奈。
此時端著瓷盤坐在我對麵的人神色疏淡眉目清冷,不是一早與我一同被困的難友又是誰?
我掃了一眼四周空空的座位,不由想起昨晚這貨跟我搶斷木樁子的事兒。我說:“林先生很喜歡跟人搶座位。”
“沒有。”他一如既往的淡定,旁若無人的將自己盤子裏的煎蛋夾到我盤子裏,又把手邊的牛奶推到我麵前:“空腹吃水果對身體不好。”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我盯著他的臉打量了好幾圈也沒看出他有什麽撞邪的跡象。他沒抬頭,安安靜靜的吃著自己盤子裏的早餐,脊背挺拔板正,動作斯文規矩卻又不拖泥帶水,拿起一顆白煮蛋時,幹淨整齊的指甲和蛋白一同反射出溫潤的光澤。
他說:“墨小姐,早餐過後我去你房間拿一下我的衣服。”
我就著這句話反應了許久,這才想起了早上在**發現的那件襯衫。
真他娘的阿彌陀佛!感謝多年風波曆練出的修養,我把住了最後一絲淡定,沒尖叫沒掀桌沒也把牛奶潑他臉上。我冷靜地問:“為什麽你的襯衫在我房間裏?”
“你抓著它不鬆手,棄車保帥而已。”
啊呸!明明是老娘這麽白這麽富還這麽美,他說的倒跟我要把他怎麽地一樣!
我心裏恨恨罵著娘,臉上依舊表現的很平靜:“昨晚怎麽回事,我的睡衣誰給我換的。”
他不緊不慢的咬了口白煮蛋,細嚼慢咽的將嘴裏的東西吞下去,這才抬眼看我:“昨晚我跟羽蒼通電話,他說你酒量不好讓我幫忙照看,你的助理說你一個人在山上……”頓了頓,他像是有些思索,又像是對自己說的話不能很好的理解:“……吟詩?我就去把你帶回來。”他看了看已經推到我麵前的牛奶杯,順手拿起我手邊的果汁喝了一口,眉頭皺了皺:“睡衣是青青和你助理幫你換的。”
……穆青青!
我平靜不下去了,直覺得一陣陣惡心從胃裏往上反。我的腦子裏已經開始勾畫是先找黑社會剁了她爪子還是先找個整形醫生幫我做全身換皮手術。但無論這兩項哪個先哪個後,都要等我打發了眼前這位再說。
我說:“衣服我送洗了。”
他點了點頭:“有勞。”
我避開那枚煎蛋,又吃了兩塊水果沙拉,然後我悲哀的發現麵前這位實在是影響消化和食欲。於是我收了包起身,為表示禮貌,我還留了句話:“林先生慢用,再見。”
“墨小姐要去片場?”
我警覺地看著他,沒說話。
“我國內駕照過期了。”他說:“還煩請墨小姐帶我過去。”
劇組的車從半山腰的酒店門口駛出,隨著盤山公路轉了幾個彎。車子剛開下山,在天空中聚了半天堆兒的烏雲就激靈靈抖出一場春雨,細密綿柔的雨絲映襯著遠處於蒼翠中半遮半掩的影視城的金頂紅牆,仿佛仙境般飄渺。
我認識一位會紮動態風箏的老師父——那是前年的時候,我慕名前去西安拜訪他。他在大雁塔前的廣場上給我展示了他最得意的作品。那是一套兵馬俑風箏,幾十上百個秦俑小人排成整齊的隊列,在風中揮舞著手中的戈毛。那時大雁塔的塔尖跟著套風箏一同出現在天空的一角,那氣勢真是氣壯山河。
回想起那場景和那位可愛而認真的老師父,我越發如坐針氈,恨不得趕緊飛到西安去再跟那老人家見一麵。索性等明天回麓林做完交接我就能繼續走南闖北鑽山溝了。但山溝鑽的是否愉快,還要取決於我能不能把那套倒黴方案作出贏利點。
這令我十分傷感。
就在我傷感的時候,身邊沉默了一路的人出了動靜:“停車。”
我本能的把車停下。直到他按下副駕的車窗才我想起自己實在沒理由讓他使喚的這麽順當。
窗外是個賣酒水飲料的攤子,碩大的遮陽傘現下成了雨傘,裏麵罩著冰箱冰櫃和煙櫃,一個老太太坐在傘下,背後是個不大的雜貨鋪。
“您好。”他說:“麻煩給我來兩罐旺仔牛奶,要熱的。”
太陽穴因宿醉正噔噔跳的起勁兒,我摸了摸身上的兜兒,隻摸到錢包和房卡,這才想起煙和打火機都在昨天那件外套裏沒拿出來。於是我抽出張紅票往窗外遞過去:“阿婆,來盒十二釵,再來個火兒。”距離太遠,我整個人湊過去,這才把錢遞到了車窗口。他也在掏錢包,見我傾身過去便向後一躲,脊背貼在了椅背上。他斂眸看了一眼我正橫在他胸前的胳膊,神色淡淡的將我手中的紅票抽走遞給阿婆:“麻煩您了。”說完又從自己的錢包裏掏出兩張零錢:“分開算,謝謝。”
看攤子的老太太看著有些歲數,手腳倒利落的很。她從煙櫃裏掏出我要的煙和打火機遞進窗戶,轉身進了屋子,過會兒拎了兩個印著娃娃頭的紅色易拉罐兒出來。那罐兒上還沾著水珠,在雨時略顯冷寂的空氣裏散著淡淡的白氣,像是剛用開水燙過。
林幼清接過東西將找零遞給我,順手將易拉罐放在檔杆邊兒的手摳裏,頷首跟老太太告別:“謝謝。”
我放下手刹鬆了刹車慢慢加速,聽見旁邊“錚”的一聲輕響,一隻紅色的易拉罐遞到我手邊:“你的。”
我正開車不好推拒,隻能接了:“……謝謝。”
我把拉罐湊在嘴邊喝了一口,還沒咽下去,那股甜膩的奶香就在口腔裏彌漫開來。這味道實在太讓人熟悉,我將易拉罐放回檔杆旁的杯位:“以前秦琛不舒服的時候就很喜歡喝這個。”我又想起自己沒吃的那枚煎蛋和那杯牛奶,不由有些好笑:“林先生對她的習慣倒是清楚的很。”
車廂裏安靜了許久,他淡淡開口,語聲依舊清冷疏淡,讓人聽不出情緒:“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有的賣。”
“林先生,我是頭疼,不是胃疼。頭疼喝這種甜兮兮的東西隻會更不清醒。”我說著歎了口氣:“我看她就算不出事也挺不了多久——這養生方法根本不科學啊。”
不大的空間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轉向燈和窗外雨滴打上窗戶時的聲響,交雜成一片越來越令人焦躁的背景音。窗外商業區的建築以極慢的速度倒退,顯得這段短暫的旅途格外淒苦漫長。
我沒有再說話。他也沉默著,許久之後才開口:“墨小姐,秦琛是墨家的養女,當年是我沒有保護好她,你們對我怨也好,恨也好,都是我的錯。但至少對她,保持該有的尊重。”
沒有保護好她。
原來你心裏是這麽想的。
可如果當初起過保護她的念頭,你為什麽跟別人走了。
我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隻覺得那個簡單的名字熨的人眼眶發熱。我單手給自己點了根煙,細細的煙卷兒飄出的縷縷青煙散在空氣中,鑽進眼皮底下,刺得人眼睛發酸,一眨眼,就有水氣沁了出來。
上了遊廊進中堂,工作人員在一旁調試設備。總導演王建國同誌正坐在監視器前玩兒手機,看那一臉愁容的樣子,似乎遊戲卡在了某個巨大的技術難關上許久沒有突破。
“消滅星星卡住了?”我走過去彎腰看了看:“哦,天氣預報啊!”
他著實歎了口氣:“昨晚還說未來七天都沒雨,今兒就下雨了!現在再一查,未來半個月都有雨!真他娘不著調!”
我想安慰他兩句,還沒等張口就聽見大門外麵吵吵嚷嚷的。我衝門外探了探頭,打遠兒就瞧見穆青青指揮著幾個手裏提著東西的人往我邊裏走,邊走邊還催促著“快快快”。
我不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隻冷眼看著。她走到我麵前,頗為和善的衝我笑了笑:“墨小姐,聽說,下雨天……”
我本能接道:“巧克力跟音樂更配哦?”
她愣了一下,自顧自的繼續說:“下雨天容易受風寒濕氣,表哥叫了些薑茶,讓我給您這邊送些過來,大家暖暖身子。”
一段日子沒正麵兒接觸,她本事倒是見長,瞧瞧笑的這叫一個自然,就跟半月前恨不得撕了我那人不是她一樣。
然而她這話說的也很有意思。
林幼清給我送薑茶?他不送我兩顆耗子藥就不錯了。
我當即明白了她心裏那點笑算盤,從屋裏叫出小白,笑著吩咐道:“打電話叫點熱薑茶和熱奶茶來。”斜睨了一眼麵色透著不痛快的穆青青,我說:“穆小姐還是將‘你表哥’的好意帶回去吧,我們這兒不需要。”
我話裏的重音不聾的人都聽的出來。果然,她臉上的笑僵了僵:“墨小姐,您看東西我都帶過來了,總不能再帶回去……”
她說的很有道理,而我向來是講理的。於是我說:“那倒是。小白,接了吧。扔的時候記得扔到垃圾堆去,別給環衛阿姨添麻煩。”
“墨紅塵!你別給臉不要臉!”
她終於裝不下去,尖吼一聲,臉上的表情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我似的。
我歪頭看著她:“你,再說一遍?”
或許我的表情太像個變態,又或許我真的就是個變態。她看著我,極顫抖著身子張了張嘴,卻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
“沒事兒打著林幼清的名義來我這兒獻殷勤,穆青青,你什麽意思?”我說:“覺得我缺錢?缺人?不會開車不會走路不會自己買?我用的著你嗎?一大清早到現在你們兄妹倆沒一個正常的,輪番來給我找不痛快。林幼清那王八蛋……我都懶得說他!你呢?真把自己當丘比特了?!”
“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兒!”她像是針紮了似的衝我嚷嚷:“墨紅塵,你別以為你自己真有什麽本事!要不是你跟秦琛……”
“我跟秦琛?”聽到那兩個字從她嘴裏冒出來,我心裏驟然冒出一股邪火兒,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穆青青,你有臉跟我說秦琛?”
她渾身驀地一抖,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一雙大大的眼睛裏淚珠子不受控製似的往外滾,那雙又細又白又涼的手用力的掰著我的手指,似乎想從我手裏掙紮出來。我能明確的感覺到她的顫抖,還能感覺到她脖頸上的動脈隔著薄薄地皮膚在我的指腹下,一下一下的跳動著。
她看起來好可憐,好柔弱,看得我心裏好惡心。
心裏像是有個聲音拚命的蠱惑著我,用力點,再用力點。我的手忍不住掐的更緊了。好像有人在拚命拉我的胳膊,但我卻什麽都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我眼中隻有穆青青,我看著她的臉色從蒼白漸漸變的發紅發紫,看著她用盡力氣卻悄無生氣的在我手裏掙紮。
我多想就這樣的一點點的掐死她。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努力的保持住最後一絲理智,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穆青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寫的這個《餘生劫》,是在向秦琛道歉?”
她那雙眼睛瞪得更大,就那麽愣愣的看著我,原本不停掙紮的手也停了下來。我大感快慰,強忍著壓下心裏那股生生的疼,用隻有我們兩個能聽到的音量告訴她:“秦琛……我替秦琛告訴你——你做夢!她死了,死了九年了!”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劃過下巴滴在我的手腕上,我直覺得一陣惡心,趕緊將手放開,從兜裏掏出手帕擦幹淨。
片場裏一片寂靜,唯有雨水打在屋簷時沉悶的響。小白的手在我身後不停捋順著,話卻不是對我說的:“林先生。”
穆青青本正捂著脖子順氣兒,聞言兩道細瘦的肩膀一抖,眼淚就跟開到極限的水龍頭一樣嘩嘩的往外湧。她緩緩回過頭,看到身後的人時像是有無盡的恐懼,兩腿一軟,直接就坐在了地上的積水裏。
她這副不勝嬌弱的樣子更讓我惡心。我懶得再去看她,對林幼清說:“林先生,惡犬傷人,賠錢的可都是戶主。”
他站在穆青青身後,一雙眼隔著微濕的發梢和江南春季細密纏綿的雨絲冷冷的望著我。我淡定地被他看了一會兒,覺得很沒意思,轉身想進屋,又被他攔住了。
“墨小姐。”他拉住我的胳膊,聲音裏是逼人的清寒:“一而再的出口傷人,有些過了吧。”
我將那股心火一壓再壓,終究沒壓住:“我過了?我看是你們不想過了吧!”我瞥了穆青青一眼,一字一頓的提醒她:“不想逼的我什麽話都往外說,就他媽別閑著沒事兒老來招我!”
“……領導!”小白拉著我的袖子,抽出我手裏的手帕在我臉上小心擦著,“您別這樣,氣著自個兒傷身……”
“這帕子拿去燒了,我嫌髒!”我揮開她的手,扭頭惡狠狠地瞪著林幼清:“要體麵就自己給自己留點臉,要拿破事兒開撕咱就把破事兒往破了說。見天兒沒事兒找事兒,掰扯不明白還不能吃虧,都是誰慣的你們這些臭毛病!”
許是我罵得太大聲,陶雪池終究隔著八丈遠聽見了動靜。她從堂屋裏探出個頭:“你們在吵什麽?”說著她頓了頓,像是有些被嚇住:“墨七,你怎麽哭啦?你沒事吧?”她伸手抱住我,一隻手還順手撫著我的後腦勺,像是在給我順毛:“別哭別哭,誰欺負你了?”
林幼清沒有說話,依舊那樣看著我。他或許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瘋子。
我看著他的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雖然我早知自己不是當年那個朝氣蓬勃勇鬥幾何題的少女,但至少三個月前我還能幫鳳隱把她劈腿的未婚夫捉奸在床痛揍一頓。可現在不過是這點小場麵,我竟覺得無比的乏。那股火發完了,我心裏像是剛經曆了一場火山的爆發,所有建築和風景都被流淌而過的岩漿化成一片虛無的灰燼,似乎還有嗚嗚的風聲回響。
然而,人可以老,不能慫。我既然站在這裏,那就一定要站得直一點。
我從陶呆懷裏掙出來,衝著片廠門口的兩個保安指了指眼前這兩個糟心的人:“把這倆貨給我拖出去。”
——“哎呦我去,這時怎麽了!你們嘛呢!”
鄭羽蒼不知何時出現在片場門口,他的眼神在我和林幼清之間徘徊了許久,終究是看向了我:“……幼清欺負你了?”
我說:“他敢!”
林幼清沒說話,拉起穆青青轉身就走。鄭羽蒼也沒多說什麽,隻對他甩了句“晚上一起吃飯”便拉著我上了遊廊。
“我就去辦個入住的功夫,晚到了一會兒,你倆倒好,一看不住就開戰是吧?”他歎了口氣,指間的煙湊到嘴邊吸了一口,說出的話都帶著青白的煙霧:“你說你倆本來也不認識,怎麽就掐上了?”頓了頓,他又說:“不會是因為我跟穆……”
“不是。”
我叼著煙往湖裏撒魚食,一截煙灰掉在手背上,夾雜的火星燙的帶起點疼來。我把最後一撮魚食丟進湖裏,甩了甩手背上殘餘的煙灰,也有些感慨:“對啊,本來也不認識,怎麽就掐上了呢。”
“墨七,你剛才哭什麽?”他偏頭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他在寬闊的欄杆上坐下,抬起那雙少年時迷倒無數女同學的桃花眼看著我:“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無事生非的人,有什麽不痛快的,你還不能跟我說說麽?”
我說:“我沒事兒。”
他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不說拉倒。”說完又衝我擠了擠眼睛:“晚上一起吃飯?我請你。”
我剛想說影視城算是半個我的地盤,怎說也得我請你一頓,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你他上不是約了林幼清麽?今天鬧成這樣,你那稀泥也和的下去?”
“能和一把是一把,他是我發小你是我閨蜜,你們倆誰掐死誰,瘋的還不都是我?”
他這話說的有理,我想了想:“行行行,勉為其難讓你和一把。”
他倒是有些驚訝:“哎呀,你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
“我什麽時候不好說話了?”我把煙頭伸到回廊的屋簷外讓雨澆熄:“有些事兒早了了早好。”
晚餐地點定在我們住的酒店四層中餐廳包廂。
新落成不久的酒店,似乎就連地腳線都散發著一股簇新簇新的實木味道,照理說應該所有設備都異常靈活才對,照理說電梯應該格外好使才對,照理說即便電梯突然不好使了也不該不好使到那個程度才對。但偏偏今早我就被困在了電梯裏,這種照理說不通的情況我也不知怎麽解釋,除了老天爺閑的無聊耍我玩之外,我找不到別的理由。
領位的服務員被我喋喋不休的叮囑了一路,最終在包廂門口向我嚴肅保證,一定會上書老板要求電梯三天一小檢五天一大查,即便老板不聽她也會拚死諫言。對此我感到很滿意。可見有問題就要溝通,勾著勾著指不定哪方被勾死,這溝就徹底通了。
包廂厚重的實木門被推開。穆青青聞聲轉頭,一見是我,她連嘴唇都白了,林幼清倒是淡定,連個頭都沒抬。
老鄭沒點菜,直接要了個火鍋,似乎是想通過蒸騰的熱氣為這頓以和稀泥為目的的晚餐營造氣氛熱烈的假象。當然,在他的眼裏,我們的關係隨著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湯徹底化解冰封的局麵才是最好不過的。
他居然抱著這麽天真的想法,不狠狠敲他一頓那就真是沒天理。
我拿著菜本,讓服務員按著價位排,從高到低先來上兩圈。等菜期間老鄭幾次試圖開口調節氣氛,都被我們三個或淡漠或尷尬或坦然的眼神看得生生將話憋回了肚子裏。沒過多久,我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震,打開一看,是他的信息:
“祖宗!你都答應來了,怎麽一句話不說啊!現在多尷尬啊,趕緊說句話!”
我看了看鍋底,回道:“急什麽,鍋還沒開呢。”
圓桌中間很快冒起熱氣,一團團升起又散開。我就近抄起麵前的一盤青筍倒進紅油鍋底,又端起一盤羊肉下進清湯鍋。如此往鍋裏倒了幾盤,直到湯底快從鍋邊溢出來我才停手。
我將筷子尖兒在鍋裏涮了涮,習慣性的在鍋邊上敲了敲甩掉上麵的紅油,招手叫來服務員:“開酒。”
服務員開了一瓶茅台倒進分酒器裏,端起分酒器剛想再往酒杯裏倒。我攔了一把,舉著分酒器站起來:“我敬穆小姐。”
老鄭皺語氣難得的嚴肅:“墨七,你別鬧。”
我沒說話,站在那裏看著穆青青。她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看了看林幼清,又看了看鄭羽蒼,這才猶猶豫豫的站起來。
我見她站穩了,把分酒器湊到嘴邊,一抬手把酒盡數灌進嘴裏。
酒在口腔裏短暫停留的時候,那股濃重的酒氣嗆的我本能的想吐。我拿出當年幫陶雪池跑劇組資源時的意誌力咬緊牙關咽下去,直覺得酒液劃過的地方一陣火辣辣的灼熱。我拎著茅台瓶子把分酒器再蓄滿:“有些話我想跟穆小姐說明白。”
“你要是想傍個大款給林安國際注資,那就趁早琢磨別人去,鄭羽蒼旁邊的位子怎麽也輪不上你。”我看著林幼清放在桌上的左手。一枚素圈的鉑金戒指安靜的套在他無名指上。我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還有,我沒便宜到需要找人接盤的地步,更沒賤到那個愛當小三的程度。你打著你表哥的名義給我獻殷勤之前,先好好端詳端詳他手上帶的什麽東西。你敢亂動小心思,我就敢跟你玩兒命。墨家別的本事沒有,信用是立世之本,我說到做到。”
包廂裏一片寂靜,我隻聽得到自己吞咽酒液和火鍋沸騰的咕嘟聲。我一邊把嘴裏的酒往下咽一邊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上頭,心中感慨了一句人老了越發不濟。放下喝空的分酒器,我收了桌上的手機:“幾位慢用,我就不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