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林幼清是半個多月後,地點是在影視城二號山山腳下。

那天天氣晴朗,我的心情卻一點也不晴朗,因為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我要在自己的民俗產業策劃書中找出贏利點以爭取墨五那個奸商的注資,再比如我還要為幾天後的離職交接做準備,將總裁的位置還給墨五。

穆青青說得對,跟墨五比起來,我可以算是個沒什麽能耐的二世祖,如果不是有墨五在背後兜著給我把關,恐怕墨華集團早就黃攤兒了。而我雖然是個二世祖,卻是個有著清晰自我認知的二世祖。我知道自己對做生意不在行——索性我對這事兒興趣也不大,所以第二項工作我進行的很愉快。

但第一項工作,真是要了我的命。

當時我正坐在片場後院的角落裏研究那份中了邪的怎麽做都賠錢的民俗產業策劃書。小白踏著歡快的步子顛兒過來,白色雪紡上衣的散邊兒隨著她歡快的腳步一收一放,讓她看起來像一團水母。

水母在我麵前停下,天真爛漫的看著我:“領導,晚上聚餐去呀!”

我一聽到聚餐,心裏咯噔一聲。

聚餐就要花錢。而回想一下計劃書中那一直呈負數的盈利金額,我頭回覺得自己是個心疼錢的人:“……一定要聚嗎?”

水母眨了眨眼:“斜對門劇組主動請咱們吃飯,不去不好吧?”

“嗯,你說的對,不去不好,我們還是去吧。”

小白得了我的答複,歡快的去了,我看著她歡快的背影,心裏也跟著歡快起來。

今晚劇組的盒飯錢省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讓我十分後悔的決定,因為我忘了問她對門劇組是誰家的。

我感覺自己上當了。因為即便我整天悶在酒店,但小白作為上躥下跳的執行製片,怎麽也是清楚左鄰右舍基本情況的。死對頭成了對門鄰居,她非但知情不報反而幫著對方來約飯。

我說:“白明清,你要造反啊!”

小白連忙擺手:“不是啊領導,您這麽英明神武無所不知,我以為您知道對門劇組是臨安國際的呢!而且他們約飯是派導演來的,我以為他們林總不在這才跟您通報的啊!”

我看著她無辜的眼神,覺得多少要維持一下自己英明神武無所不知的形象。雖然渣男賤女表兄妹攢這個局到底是懷著一顆以何為目的的算計之心尚且存疑,但我既然來了,再領著百十來號人回去吃盒飯反倒像是怕了他們。倒不如狠狠吃他們一頓,說不定吃飽了一個靈光乍現,我計劃書的盈利金額就會變成正數。

於是我說:“嗯,我當然知道。他們林總在又怎麽的?告訴同誌們,往死裏吃,咱又不是還不起。”

小白聽到“往死裏吃”四個字,當即眼睛一亮,蹦蹦跳跳的去了。

為了響應“森林防火重於泰山”的政府號召,晚餐在一號山山腳一片遠離森林的空地上舉行。從商業區餐館裏請來的十幾位師傅搖晃著手中的蒲扇,一陣陣灰白的濃煙帶著烤肉的香氣不停地往人鼻孔裏鑽,兩家劇組主片場一共四百來號人一撮撮的圍了幾十堆兒正在閑談,場麵熱鬧的像《笑傲江湖》裏的五霸崗群雄聚會。陶雪池坐的那堆兒人最多,不知誰缺了大德拎出把吉他攛掇大家抽簽唱歌,陶呆倒黴抽到了鬼牌。她自知唱功不俗不敢隨便張嘴,卻又架不住大家起哄,隻得獻醜。

她一開口,彈吉他的人都懵了。

我尋了個離他們遠些的斷木上坐下,守著風口邊乘涼邊看他們被陶呆的歌聲摧殘的欲仙欲死,手裏的魚豆腐湊剛到嘴邊,耳旁就冒出個不鹹不淡的動靜來:

“墨小姐一個人。”

我順著這動靜看去,跟我坐在同一根木頭上正拿著串烤饅頭片斯斯文文吃著的那人,不是林幼清又是誰?

“啊,一個人。”我說:“你管得著麽。”

他放下竹簽看著我,語氣相當自然:“聽說墨小姐在民俗方麵頗有建樹。”

我說:“你管得著麽。”

他終於消停了。

話到這個份兒上再開口就是尷尬,接下來就該是我們以沉默對峙進行的臀下斷木爭奪戰。我抱定了獨霸這截斷木的念頭打算跟他打持久戰,哪知道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聽說墨小姐準備拍一套民俗紀錄片,不知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這話說就有點意思了。

同是商人,他和墨五行事風格卻十分不同。墨五從來都讓我被賣了還在幫著數錢,但他倒是夠直接,之前那麽不待見我,現在又請客又搭話還三句話不離我的項目,意圖明顯的就差寫臉上了。我當然不會天真的認為一個商人提出的“幫忙”意味著聽我調度供我驅策。商人的幫忙,意味著合作。

於是我兜住牙花子,端出個自認端莊的笑來:“沒有。”

“如果真的沒有,以墨小姐的資源,紀錄片早已上星了。”他像是早就料到我會拒絕一樣,一雙清俊的眉目淡淡的向我看過來:“所以,墨小姐不是不需要幫助,是不需要我的幫助。”

“沒錯。”我十分坦誠的點頭:“我就是不想跟你合作。”

陶雪池的歌聲終於停了下來,四周確實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被這帶有魔幻色彩的歌聲震住,一時間竟沒人說話,隻有王導放下手中食物見怪不怪的撫掌替她解圍:“雪池的歌聲還是那麽特別。”

有人回過神來,裝出一副間歇性失聰的樣子找身邊的人接續剛剛的話題和遊戲。《餘生劫》的年輕導演離開那一撮人衝我跑過來,憨笑著遞給我一罐啤酒:“墨小姐,我第一次獨立執導,有好多地方要……”

“好說好說,以後有困難找老王,讓他給你把把脈。”我起身接過拉罐摳開拉環,跟他碰了一下:“幹了。”

冰過的酒液順著喉嚨滑到胃裏,帶來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冷靜和清醒。小導演同誌“哇”了一聲,也不甘示弱的抱著拉罐喝下去。

他這一哇成功吸引了群眾們的注意力,大家紛紛拎著易拉罐奔著我就來了。

在我身上還有一項名為“千杯不醉”的逆天屬性時,老宅的年夜飯飯桌上從來都是我和墨青絲二女當關萬夫莫開,所有人都在桌子底下相聚的時候,我倆也還隻是微醺。

那首歌怎麽唱的來著?我一下低一下高,搖搖晃晃不肯倒,酒裏乾坤我最知道。

但那也是我十九歲之前的光輝業績了。

幾個小時後,小白踉踉蹌蹌的撿起我腳邊的啤酒罐兒。塞滿一個垃圾袋兒後,她挺直腰板打了個酒嗝,衝我一掄胳膊:“領導,走,回家睡覺去!”

“No no no。”眼前一陣陣發花,但我的意識卻無比清醒。我衝她晃了晃食指:“你先回去,我再待會兒。”

“什麽呀,”她嗓子眼兒裏發出一陣笑聲,頓了頓,說:“領導,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一愣,站起來將自己打量了個遍,打量完還轉了個圈兒給她看:“沒有啊,我看著多正常!”

“領導,你每次心情不好就愛說‘No no no’,一邊說還一邊這樣。”她伸出食指衝我晃了晃:“你別想騙我。”

她太了解我了,但我也同樣了解她——她最怕我念詩。於是我問:“你有沒有聽過李白?他有《秋風詞》是這麽說的,咳!秋風清,秋月明……”

她連地上最後半箱啤酒都沒收拾,嗖嗖的倒騰著兩條小短腿兒帶著最後幾個人跑遠了。我假模假式的衝著她的背影喊:“唉,你別走啊!聽我念完啊!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啊!”

身後的山林裏回**著我的聲音:

“寒鴉棲複驚啊……”

“棲複驚啊……”

“複驚啊……”

“驚啊……”

靜夜山風拂過,樹葉颯颯響在四周,像是野獸出沒時發出的聲響。

但哪有什麽野獸。這裏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我丟掉手裏的空罐子,從紙箱裏又撈起一罐啤酒,在罐身上親了一口。忽然之間,我發現自己之前二十八年裏從未對這東西這麽稀罕過。

我舉起啤酒罐子,找了半天才對準今晚的月亮。

那首詩後麵是怎麽說的來著?

我想了半天,隻想起最後一句:

“早知如此絆人心,莫如當初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