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從酒店出門時,天氣預報顯示:7月15日,南京,天氣晴,氣溫38-29度,東風3-4級。
而下午三點半,我站在工作日牛頭山空無一人的公路旁的一棵樹底下,看著眼前瓢潑似的大雨和手機信號格上麵那個叉叉,深覺的自己又一次被天氣預報忽悠了。
沒關係,人都是會被迷惑的,尤其容易被權威機構迷惑,就好像王建國和小白,三番兩次上天氣預報的當,劇組進度還要打亂重調,他倆比我慘多了。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後重重的打了個噴嚏。樹外是布滿烏雲的鉛灰色天空和時不時劃過天際的一道道閃電,雨水經過樹葉的阻攔與匯聚,落在身上時砸的人生疼。幸虧我今天隻是穿了條白褲子,如果上衣也是白的,此刻也該被澆的跟**差不多了。
頭頂是被雨水打的不停作響的樹葉,遠處是閃電過後震天動地的悶雷,旁邊是蜿蜒曲折空無一人的公路和茂密幽深的森林。從浪漫主義角度來想,此刻正是英雄從天而降救我一命的好時候,但從現實主義出發,我必須盡快想辦法離開,這樣才能確保自己在約定的時間之前到達唐老太太家——至少別在這裏撲街。
黃宏老師曾經教育我們,移動電話要移動著打。我秉承著他老人家的教誨走出了能有半公裏,手機的信號格依然是個叉,身旁的公路也依舊沒有車經過。
正在我漸漸感到絕望的時候,身後卻有了什麽響動。
那是輪胎碾壓地麵,轉動時候將雨水甩出的聲音。
我滿心歡喜的回頭看過去,但等那車從拐處冒出來的時候,我又一次失望了。
那是輛私家車。
我十分糾結。這是一個多小時以來路上經過的唯一一輛車,照理說算是天無絕人之路。但在這樣的雨天的空寂的山嶺中伸手去攔一輛陌生人的私家車,這似乎不是求生,而是作死。
……算了!牛頭山總不會是被中國移動遺棄的角落,換個地方總會有信號的!
我埋頭繼續往前走,身後發動機的嗡鳴和輪胎滾動的聲音越來越近,到我身邊時竟然停下了。
我下意識的回頭看過去,隻見車窗緩緩降下來,駕駛座上的人眉眼淡漠,正隔著雨幕和額前薄薄的碎發看向我,聲音中的清冷也一如往昔:“上車。”
真是我佛慈悲!
我趕忙上了車,關上車窗,車裏的冷氣卻將我吹得一哆嗦:“林幼清,你怎麽在這?”
說完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記憶錯亂了,很想打個電話跟墨五確認一下那塊牌子我是從極樂寺翻出來了對吧?交給他了對吧?他幫我燒掉了對吧?
雖然在雨中被搭救我很感激,但為什麽是他啊?!
“我來辦點事。”他從檔杆旁的紙巾盒裏抽出幾張紙巾遞給我,順手按了下空調,重新發動車子:“你呢。”
“我來看個朋友。”我用紙巾吸著頭發上的水,感覺身子被出風口漸漸熱起來的風吹得有些回暖。我問:“你駕照補好了?”
雨刷器在擋風玻璃前一下下的晃動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雨滴砸在車窗上的聲音被車內的沉默襯托的越發清晰。他淡淡嗯了一聲,雙眼直視著前方路況,一雙手安靜且放鬆的搭在方向盤上,好像車內依舊隻有他一個人一樣。我自然不指望他能多說兩句緩和氣氛或假裝熟絡,此刻被這漸漸溫暖起來的氣溫催出一股睡意,他的安靜倒是恰到好處的。我將腦袋抵在車門框上,覺得腦仁兒有些沉,眼睛剛閉上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緊接著腿上微微一沉。我睜眼一看,是個紙袋。
“蓋上。”他把手放回方向盤上:“去哪兒。”
我隨口報出唐老太太家的地址,打開紙袋一看,竟是一塊粉紅色的小毛毯。我看著那又嬌豔又生嫩的顏色,心情有些複雜:“……你的?”
他唇角像是勾起一個極淺的笑:“Sunny挑的,文姝忘了拿走,就帶到南京來了。”
“……算了,畢竟是別人的,我不要碰了。”
我將“Sunny”這名字和他女兒對上了號,把那塊毛毯重新疊好,回身放回後座上。他淡淡瞥我一眼,沒有說話,眉頭卻似乎又極輕的蹙了起來。
我又靠回車門框上,借著睫毛的遮掩半眯著眼睛悄悄地打量著他。車外一道閃電劃過,亮在空中像是要把天劈成兩半,鋒利而急促的光線讓他的臉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清晰而深邃。
林幼清,你又一次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出現了。
半夢半醒間,我想。
可你已經是別人的了。
我醒來的時候,雨勢已見小了。林幼清將車停在街邊的巷口,椅背向後調了個舒適的角度正在假寐。我看了看窗外的景物,正是唐老太太家的巷子口。
他說:“醒了。”
我應了一聲,一看表,發現早就錯過了和老太太約定的時間。我趕忙解開安全帶,下車前總算想起旁邊這位救我於危難之中的恩惠,於是同他客氣道:“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照理說這種客套話林先生素來是置之不理的。但此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邊那幽深的巷子,卻點了點頭:“好。”
唐老太太家住在巷子的最深處,隔著院牆傳出了二胡琵琶與鼓板的聲音,伴隨著玲瓏軟糯的唱詞,糾纏成一段自有風情的白局。
我扣了扣大門上的門環。不多時,老太太的一個學生探出頭來。她白緞的旗袍肩頭有被雨水洇濕的痕跡,額前的劉海上結了層薄薄的水霧,她打開門連人都不看便是一句:“乖乖隆地洞,你咋又……”抬頭見是我,她愣了一瞬:“墨師姐,斯你啊,快進來噢!”她將我讓進門裏,看見我身後的林幼清,又是一愣:“這位斯跟您一起地啊?”
我點點頭,看見她將他放進門來,這才往院子裏走:“老太太等急了吧。”
“斯噢!先生房間裏還給您留著吃的噢。”
我隨她進了垂花門,院裏回廊下練唱的幾個唐老太太的學生停下手中的家夥起身衝我行禮。我趕忙衝她們拱手:“你們繼續,別耽誤了。”說著我帶了林幼清繞過一處院門,直到聽見身後隨後又響起的琵琶聲,這才停下步子回頭看了一眼。
這些跟唐老太太學藝的學生裏,年紀最小的不過十六歲。那小姑娘穿著再普通不過的短袖T恤和運動褲,一張素淨的側臉沉在陰天冷灰的光線裏,一手比著蘭花指一手捏著鼓板,和著眾人的聲音一同輕唱著。回廊下是天空斜照進來的青藍色光線,琵琶與鼓板清脆的圓潤的聲音配著南京老話糾成纏綿唱腔,在這情境中倒是讓人從骨頭軟到汗毛,恨不得當即化在這裏。
我站在那裏多看了兩眼,一回頭卻看見林幼清正看著我。
我說:“怎麽了?”
“沒什麽。”他背著手走在我身邊,神色淡淡的轉向別處:“你對這裏很熟悉。”
“啊,還成。”
我說著帶他拐過一處拐角,再幾步就到了唐老太太房間門口。門開著,門上掛著白色的透明珠簾,我伸手敲了敲門框。裏麵的人應了一聲,我撩開簾子往裏一看,唐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縫補著什麽東西。
老太太抬頭見到我,兩道眉毛一皺:“啊呦,你咋這麽慢噢!等你一恰洽飯要沃死人噢!”她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臉上的不滿越發明顯:“你顛到哪塊去啦?全身麽的一得兒不被雨掇透的啊?”
“我被妖怪抓走啦!死裏逃生才來見您的。”我嘻皮笑臉的跟她打哈哈:“你看你那個眉毛,蒼蠅都能給夾死,到底是臉上褶子深了,不怕再多添兩條?”
“小吖頭!外頭人五人六的,見了我就跟活鬧鬼一樣滴。”她說著,眉毛皺的更緊,卻依舊是是帶著笑。她在我身上拍了一把,又看了看我身後:“漬是誰啊?”
“一個朋友。”我探頭看了看屋裏的圓桌:“師傅,我餓。”
“沃死鬼一樣,”老太太斜了我一眼,將我們帶到圓桌旁,順手將剛才縫補的東西拿來坐在旁邊繼續補著:“最近過滴啊好啊?”
“半年沒見您了,湊活著活唄。”我隨口應著,桌上的菜入口時都還是溫熱的,我揀了個鴨油燒餅一口咬下句,林幼清坐在一旁不為所動。我記起他胃腸不大好,想著他頭一次來怕他拘謹,於是伸手給他添了碗鴨血湯,又給他撿了個蔥燒餅,順便問老太太:“你怎麽樣?”
“你不要提咯!”老太太像是想起什麽煩心事,埋怨的看我一眼:“漬幾天老有人來找我,犯閑的很噢!”她低頭繼續縫補著手裏的東西,有一句沒一句的跟我閑扯著:“到了南京就去逛逛夫子廟、明孝陵啊好啊?總來我這裏粗著不曉得要幹麽斯!”
“來旅遊的自己就去夫子廟了,來找你那肯定是有事唄。”
“啊呦,不斯我韶,這兩年這樣的人我見的多了噢!”她頗為嫌棄的斜了我一眼:“都是些皮包公司,叫我開什麽培訓班教人唱白局,就斯騙錢嘛!要斯現在年輕人都愛學白局,我們還用愁啊?”她說著歎了口氣,繼續道:“我問他們,你們曉得白局為撒叫白局啊?你曉得他們怎麽韶啊?韶是在要在人家辦白事的時候唱的,所以叫白局!你說說他們這個腦子……”
我一個沒忍住,嘴裏的燒餅渣差點飛出來:“他們是殯葬公司啊?”
“所以韶,皮包公司找我能有莫斯啊?”她一扭頭:“要是他能像你當初在我門口一跪就是三天,我還考慮見一下,想騙錢找別人合夥好啊?白局是騙錢的家夥啊?我就是讓白局絕了也不幫著他個活鬧鬼,他當我二五啊?”她說著低頭咬斷線頭,抖了抖手裏縫了半天的東西:“你上次粗在我這裏的衣服,不是破了個口子啊?我給你繡了個蝴蝶上去,洽完飯趕緊換好,走在街上不怕活醜!”
從唐老太太家出來的時候已是夜裏。雨徹底停了,也帶走了南京夏天特有的悶熱,添了絲清涼。
或許是早上淋雨浸了濕氣,我有些腰疼,想著待會兒回酒店要早點睡。可就在離車子還有三五米的時候,一下午光聽不說的林某人卻開口了:“一起走走吧。”
夜裏的秦淮河,自有一番白日看不到的風韻。
河岸兩旁簇著碧綠的草木,街旁橋上是四方的紅燈籠,一座座建築即便在屋脊房簷上鑲了各色的彩燈,也還抹不掉那股骨子裏帶出來的古韻。晚風撫著河岸兩旁的柳枝一縷縷的吹過來,河上的畫舫開的太快,將河麵割出短暫的波瀾,機動馬達運轉的聲音映著遊客的語聲,這裏無疑是熱鬧的。
我這兩天有些貪涼,買了根老冰棍兒一口一口的咂巴著。林幼清一路沉默的走在我旁邊,像是隻專注於走路一樣。
逛景點這麽個逛法,我還真是沒見過。
這一個來月,我自認心情平靜了不少,卻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原來時隔多年我們倆再度重逢,還能相處的這麽和諧。
“墨七。”
“嗯?”我叼著冰棍兒看過去:“怎麽了?”
他原本看著前方橫跨河麵的拱橋,此刻卻轉過頭看著我,眉目掩藏在碎發的陰影中,讓人看不清神色:“我想加入你的民俗項目,帶資金,帶技術,帶策劃,都可以。”
我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還沒死心。說實話,這讓我疑惑到了極點:“你搞你的我搞我的,為什麽非要合作呢?”
“之前的半個月,我走訪了很多民俗傳承人。唐老師今天說的那個去找她的人,就是我。”他說:“但托你的福,我今天才有幸進了院門。”
我一愣:“見老唐一麵這麽難?”
“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對別人,難於登天。”他像是笑了一下,頓了頓,又說:“墨七,你的項目遲遲沒有啟動,一定是遇到了困難。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為什麽我們不合作呢。”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卻實在鬧不清他的想法:“錢多了燒的你啊?家裏好好的掙錢買賣不做,非要幹這賠錢的事兒?”
他沉默了一下,說:“當年我跟她說好了。”
我又是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我當然知道他跟誰說好了。
“她經死了。”我說:“你這樣沒有任何意義,她也不會怪你……”
“墨七,你那天說的對。”他打斷我的話:“但答應了就是答應了。”
無論是橫跨河岸的石橋還是河岸旁的建築都鑲了七彩的霓虹,夜裏的秦淮河依舊像是當年繁華金陵的縮影,似乎一切從來都沒有變過,但明明一切都變了。
他在踐行一個諾言,這個諾言是否兌現誰都無力評判,因為驗收的人已經死了。
我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看著前方色彩斑斕的燈影,聽著身側劃過河水的槳聲,我隻覺得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當年孟曹江邊,我怎麽就鬼迷了心竅跟他一起去放燈呢?怎麽就能明明白白把自己許的願告訴他了呢?怎麽聽他說完將來一起做民俗還就能歡呼雀躍呢?
冰棍兒在我愣神兒的功夫化了不少。我將手上沾到的糖水擦幹淨,正想開口再勸勸他,卻驀地感覺小腹一陣刀絞般的疼,像是什麽利器直接楔進肚皮下的器官裏不停的攪動著。後腰的酸疼和胸部的脹痛不斷的提醒著什麽,我疼的直皺眉,看了看手裏的冰棍兒,又掐算了一下今兒的日子,不禁有些絕望。
九年前出了那把事兒之後,我就添了個痛經的毛病。現下裏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姨媽就這麽突然來了——這事本身也沒什麽,每個心肝不大健全的成年女性大概都遇上過,說尷尬是有點,但豁出這張臉也就隻當遊街了。
但現在的情況有些不同。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褲子,覺得情況簡直糟糕到了極點。
我寧可把自己換姨媽巾的全過程上星直播,也絕不願在他麵前露怯。
或許是我臉色不大對,又或許是我沒有說他想要聽的答複,他眉頭蹙了蹙:“怎麽了。”
我挺直腰板衝他擺了擺手:“我考慮考慮,你先回去吧。”話還沒說完,一股熱流遍從小腹滑下來。我趕忙催促道:“快走快走!”
他眉頭蹙的更深,卻終究沒多說什麽:“我明天回麓林,之後再見。”
“行行行好好好見見見!你趕緊走吧!”我一邊點頭一邊衝他擺手,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好好考慮一下怎麽才能遊街遊的低調一點。
我看著他轉身,這才捶捶腰揉揉小腹,再抬頭時已不見了他的人影。
小腹中像有用一把刀不停的刮著器官內壁,腰椎酸的仿佛就連動一下也磨著骨髓。我扶著旁邊的牆壁靠了一會兒,這才盡量小心的往前挪著步子,隻覺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引起了一場血崩,我的身體仿佛自胸腔一下全部脫節了。
痛經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男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那種痛帶著煩躁一起占據著身體裏的每個細胞,足以引爆隱藏在人性最深處的陰暗麵。打人罵街,砸盤子摔碗都算是表現平和的,事實上用“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來形容痛經時想發飆卻沒力氣折騰的女人才是最貼切的。我盡量讓自己不要表現的像剛被人剛捅了一刀,裝作若無其事的往打車的地方走。可還沒等看到街口的車流,我背後就忽的一緊,接著就被人拽進了一條巷子。
我徹底懵了。
天地良心!我真的不知道在人流這麽密集的地方居然還有這種無燈的狹窄暗巷,這簡直是殺人越貨搶單打劫的勝地!
我被人按在牆上,眼睛適應不了突然的黑暗,瞪了半天也看不清對方到底幾個人都是什麽體格,隻覺得能在來大姨媽時碰上劫道的,我也真是夠喪的。
巷外來往的人潮和明亮的燈光就在不遠處,卻也照不亮巷子裏的情況。巷外是時遠時近的人聲,更襯的巷子裏這份沉默格外危險。我鎮定這情緒在心裏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這位大哥,我身上現金大概有一千多,都給你,但是我來大姨媽了,您看您別劫色成麽?”
對方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極輕的歎了口氣,那聲音清清冷冷:“是我。”
我聽的一愣,伸出手摸索著想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哪知道自己摸索的太準了,一巴掌差點糊到對方臉上。對方反應極快,一抬手抓住我的手腕:“老實點。”
我氣的簡直想咬人:“林幼清!你丫三十歲的人了還裝劫道的!你幼稚不幼稚!”
“如果我真是劫匪,你從一開始就該把眼睛閉上,否則現在已經被滅口了。”
我無力反駁,眼睛卻漸漸適應了巷子裏的黑暗。他沒再說話,卻將襯衫扣子一顆顆挑開。我一顆心瞬間哆嗦起來的:“……你要幹嘛?”見他不為所動似乎堅決要一脫到底,我趕忙抓住他胳膊補充道:“這位大哥!朋友妻你不能這麽不客氣!”
他沒理我,把脫下來的襯衫遞給我:“係在腰上。”
“……”我說:“……你看到了?”
“嗯。”
我無言以對。這可真是一報還一報,當年我幫周文姝打走了調笑她來大姨媽的男同學,今兒個他又來幫我。所謂兩口子不分家,原來人情還有這麽個還法。
我雖然明白了他是一番好意,卻也覺得此刻的情況有些尷尬。我最不想讓他看到,但偏偏讓他看到了,且他提供的幫助又是我需要的,這真是令人難以抉擇。於是我沉默許久,實事求是的指出了一個事實:“你這是個短袖,根本係不住。”
他說:“那就把領口掖進腰裏,蓋在後麵。”
我想了想,依言結果襯衫找他說的掖好,剛想道謝告辭,腦袋還沒抬起來就被他抓住胳膊背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本能的掙紮了兩下,卻愣是沒掙脫。我板起臉,說:“林幼清,你把我放下。”
“為什麽。”他說:“你不是不方便麽。”
“我方不方便跟你關係不大。”我說:“你這樣不合適,你讓周文姝怎麽想?”
他沉默一下,問:“她為什麽要想這種事?”
我再次無言以對,也不想再多費口舌跟他說什麽,於是又掙了掙,誰知他卻忽然將背挺得筆直。我差點摔下來,趕忙摟緊了他的脖子:“林幼清你幹嘛!”
“你安分點。”他說著又弓起了腰,將我更往上顛了顛:“摔壞了我沒法跟羽蒼交代。”
我心裏踏實下來,也自認沒力氣再折騰,於是在心裏牢牢記下自己欠他這一筆。
街口和停車場隻見還有不少距離,我直覺得剛剛掙紮的那幾下把我整個人都耗的越發虛弱。我趴在他背上,忽然覺得林某人如今相比當年簡直不隻進步了一點點。
當年我幫周文姝除暴安良的那個下午,當事人頂著張大紅臉死死的盯著腳下的地麵連頭都不敢抬,我被林某人口頭表彰過後磨磨蹭蹭的往教學樓裏走。我的心裏說要回去繼續打掃衛生,身體卻很誠實的一步三回頭想多看他兩眼。
我很糾結,心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最終結果是那個好逸惡勞的色欲熏心小黑人兒一招秒殺了正直為公的打掃衛生小白人兒。我找了棵高高大大的樹做掩體,決定目送一下他的背影。
我在心裏默默發誓隻偷窺不偷聽,但奈何耳聰目明如我,還是不小心弄了個同期聲。
他從背後拿出一遝表格,對她說:“自己部門的工作,回去自己做完。”
周文姝倏地抬起頭看著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不跟我一起嗎?”
她望向他時,側臉被夕陽照成一個剪影。那剪影映在我眼裏,更直直的投到我心裏,變成一種微妙的情緒,我一邊想,原來隻有隻麽漂亮的女生才能當他的未婚妻,一邊又覺得,他的未婚妻,當然要這麽漂亮。
“孫叔的車停在校門口,他送你回去。”
說完,他轉身就向我躲藏的方向走來。我不敢繼續偷窺,借著樹幹的遮掩暗搓搓的往教學樓挪,身後時不時傳來他們兩個的說話的聲音,一個清脆宛如黃鶯出穀,另一個冷淡的像深秋落葉。
“幼清,你跟我一起……”
“我還有事沒做完。”
“學生會的事明天……”
“不願意坐孫叔的車就自己回去。再見。”
由此可見,結過婚的人到底是不一樣,就是這麽善解人意。你看他此刻的表現,比當初簡直太有人味兒了。
想到這兒,我又在心裏默默給周文姝道了個歉:不好意思我借你老公趴一會兒,你要是實在介意,我下次你來大姨媽我給你輸血,就算我的血型不合,還有墨五墨六和墨大,總有一款適合你……
“告訴我酒店的位置。”
我正趴在他背上迷迷瞪瞪的胡思亂想著,就聽到他這麽一句,應和著不遠處車子解鎖的聲音。我說了酒店名和地址,隻聽他嗯了一聲,腳下步子依舊邁的穩當輕緩:“累了就睡一下。”
我被他這堪稱體貼的服務態度搞的有些恍惚,還沒回過神就聽身後一道女聲於嬌嗔中帶著埋怨:“你看看人家男朋友,多體貼!你再看看你,笨死了!”
我想回頭,卻無奈頸椎柔韌度不夠,於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司機師傅你調個頭。”
他依言轉過身,身後一對小情侶像是剛鎖了車要往別出去。那女孩戳著男孩的胸口,正在撒嬌:“笨死你算了,再這麽笨不要你了,哼。”
我一顆心隨著那聲嬌嗔的“哼”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趕忙解釋道:“姑娘,你別激動,我倆不是兩口子。”
那姑娘聽到我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略帶茫然的看著我:“……啊?”
“看夠了。”林幼清側頭淡淡瞥了我一眼:“走了。”
他的步子很輕也很穩,幾乎沒有什麽顛簸。我被他放進副駕係上安全帶,歪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感覺車子啟動開出了一點距離。我想跟他道聲謝,突然聽見開著的車窗外一聲嬌滴滴的驚呼:“天呐!現在的人**都不被人了!”
我猛地睜開眼,忍著腹下的刺痛伸出胳膊打開麵前的手摳:“老林,你車上有刀麽。”小丫頭口沒遮攔毀人清白,看我跟丫好好掰扯掰扯。
他正打著方向盤,聞言回過頭來撇我一眼,眉頭微微蹙起:“你很有精神是不是。老實點。”
我被他這麽一訓,徹底泄了那股本就來得快去得快的火氣,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我靠在椅背上,腦子裏想著一會兒好好看看這襯衫的牌子和款式好賠他一件。
一路無話,終於七拐八繞回到了酒店。
房間裏留了張房卡取電,幹燥涼爽的空調冷氣原本是我心心念念盼著的,但此刻卻實在是能要了我的命。我被他背進臥室放在**,當即就覺得被褥上的寒氣浸入衣服的布料爬上皮膚,剛想爬起關空調,就聽見“滴”的一聲,排風的聲音漸漸縮小。
他的手從空調的調節麵板上放下來,原本看向空調出風口的臉轉向我,神色淡得根本不像一個剛剛見義勇為拯救了痛經婦女的熱心青年:“你先休息。”說著就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聽著玄關出門鎖的“哢嗒”一聲響,這才爬起來窸窸窣窣的換好了睡衣,卻怎麽也沒翻到救命的姨媽巾。我拿起電話想撥個內線看看酒店的超市是否還開門,門鈴卻響了。
服務員推著餐車站在門口:“您好墨小姐,這是您的銀耳紅棗湯。”
“……這是你們酒店的酬賓活動?”我不記得自己點過餐。
服務員也愣了一下:“我們酒店沒有贈湯的酬賓活動,這是剛剛一位先生在餐廳幫您點的。”
“……什麽先生?”
服務員想了想,說:“……就是一位讓人很想搭訕又不敢搭訕的先生……”
“……”
我心中為林某人與表麵極其不符的古道熱腸程度狠狠的震驚了一把,側身讓了個位子把餐車讓進來。剛送走服務員,門鎖“滴滴”一聲輕響,古道熱腸的林某人拎了個超市的塑料袋又回來了。
抬眼見我看著他,他眉頭都沒動一下,將塑料袋放在客廳的寫字台上:“你的東西。”
我看著袋子裏那個偌大的高潔絲420的Logo:“……你連我有沒有衛生巾都能算出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不大想搭理我,將房卡放在桌上:“再見。”
我看著他出了房間關上門,腦補了一下他站在貨架旁挑選衛生巾的畫麵,覺得有些違和。可再一想他大概也是這麽幫周文姝挑護墊幫女兒挑尿布的,又覺得似乎也不怎麽違和。我拿著塑料袋進了衛生間,剛把衛生巾從袋子裏掏出來,就發現自己的三觀搖搖欲墜。
袋子裏不光有420,還有320和240,型號之齊全讓我這個做女人的都汗顏。
結過婚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怪不得這麽多人爭著搶著要破壞人家庭幸福,原來是想撿現成的便宜省得自己培養。
我以一種相當複雜的心情處理好相關事宜,走出衛生間坐在小餐車前,認真的思考著。
如果說,一個多月前,我在影視城拒絕他是出於個人恩怨,那麽現在客觀的想想,或許他會是一個好的合作夥伴?
窗外是燈火通明的南京市夜景,從這個角度俯瞰下去,有種坐擁古都的尊榮感。房間裏若有似無的飄著酒店寧靜疏淡的芳香劑味道。白瓷湯釜下燃著的香蠟小火苗燒的起勁兒,湯釜內的湯汁發出撲簌撲簌的沸騰聲。
想那麽多幹什麽呢?先吃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