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麓林平安機場一落地,我就開始為迎接墨五和墨六方案審查組的到來做起了準備。

我抽兩天時間逛遍了全市各大商場,為墨五挑遍了各家新品中適合他的男裝——以他的身材和顏值,本來是很好賣衣服的。但奈何這廝挑剔至極,每次幫他買東西我都能把自己逛成神經病;其次,為了讓墨六幫忙多敲邊鼓,我還逛遍了大學城周邊的禮品屋,就為了找點好玩兒且不弱智的小玩意兒。挑的時候我很慎重,因為墨六生平最大愛好就是板著那張棺材臉把人玩兒的生無可戀,其惡作劇一般都需要極高的智商和相當清奇的腦洞才能操作,如果我送給他的玩具太蠢,他會覺得我把他當成了白癡。

最後我特地起大早去了趟菜場,很有誠意的悶在廚房折騰了整整一天,中間醃魚肉的時候還跑到書房將那把閑置多年的琵琶摘了下來,吹幹淨上頭的灰複習了一下指法。

如此在書房與廚房之間往返奔走了一天,最後一個菜端上桌時我都快累死了。我四仰八叉往客廳沙發上一癱,好半天才提起精神來換衣服洗臉,臉上的水還沒擦幹淨,門鈴就響了。我一路小跑到玄關按開樓層鎖,然後把自己做的計劃書掖在了褲子後腰裏。

墨五和墨六一個作為我未來最大的金主,另一個作為我和金主合作的見證律師,實在值得我這麽巴結一番。所以當我打開門時,呈給他們的是一個燦爛到連後槽牙都一覽無餘的笑容。

墨五顯然沒什麽心理準備。輔一見到我這張放大了幾個Size出現在親密距離之內的臉,他很本能的往後躲了一下,唇角一貫儒雅笑也有那麽一咪咪不大明顯的僵硬。

我有點為這一僵中隱隱透出的嫌棄意味十分心塞,幸好墨六還是寬容的。他隔著墨五一伸手,精準的扒開了我的上嘴唇,又以一副挑牲口的姿態端詳了一下我的牙口,那張棺材臉上眉梢極幾不可查的挑了挑。而後他手一鬆,在我腦袋頂上拍了拍,帶著一臉正在出庭的嚴肅表情彎腰換鞋:“一看就是禁欲很久的人,居然連口瘡都沒有。”

“……”我不恥下問:“我的私生活跟口瘡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他將自己換下來的鞋放進旁邊的鞋櫃,走進客廳後隨手從茶幾上抄起水杯倒了兩杯溫水:“縱欲過度的人應該會上火,上火會引發口腔潰瘍。”

“睜眼胡說,你有科學依據嗎?”我說:“照你這理論,三哥何止口瘡,整張臉早都爛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他麵無表情的喝了口水,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敲著:“不信你縱欲試試。”

我深吸了一口氣。

沒關係沒關係,他喜歡講歪理,今天我的任務是哄好墨五,墨六並不重要。

這樣安慰完自己,我覺得心裏略舒坦了些,卻聽他很又惆悵的歎了口氣:“可你連個縱欲對象都找不到。”

我忍無可忍抓過一旁換拖鞋的墨五:“五哥!管好你弟好嗎!別讓他攻擊你妹好嗎!”

“抱歉。”他將換下的拖鞋放進鞋櫃裏,把衣袖從我手裏抽出來抹平,笑的一臉斯文:“我是帶著我弟來看住我妹不要亂敗家的。我餓了,吃飯吧。”

一般來講,請項目審核組吃飯就是乙方請甲方吃飯,按照商務宴請中的潛規則,乙方會對列席人員作出一係列分工。沒辦法,投錢的是大爺,倒酒的勸酒的陪酒的夾菜的拍馬屁的套近乎的探口風的說正事兒的都要安排到位,也可一人兼數職。有極個別巴結人巴結的極狠的,恨不得連甲方上廁所都派個人跟去給領導拉拉鏈。但墨五墨六跟我就不一樣了,一下生就結交,同一幢老宅中成長,小時候還老擠在一個澡盆子裏洗澡,有時他們忙起來一個月半個月的沒人影,他們的老媽傳他們回家吃飯還要我轉達。所以跟他們吃飯很容易拉著拉著家常就忘了正事兒。這次我雖長了出息沒真把正事兒忘了,但總歸是比在外應酬輕鬆多了。

而這兩位也分別對我的廚藝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我老懷安慰之餘拿出了自己為他們挑選的換季衣物和禮品。墨五看了看袋子裏另一件包裝完好的襯衣,似乎頗有興趣。我頓感大事不妙,趕忙把那件襯衫拎出來扔的遠遠的:“咳,哥,這是我要還的一個人情。不好意思,放錯了地方。”

他點點頭,但笑不語。

他這幅有話好說的樣子從來都意味著別人死到臨頭。對於這點我體會頗深,因為我被他這種無害的和善麵目蒙蔽了太多次。於是我手肘拐了拐一旁的墨六。

墨六手裏捏著一顆假眼珠,眉頭皺的有點嫌棄:“一顆矽膠做的眼珠子,有什麽稀罕。”

“這個不一樣!”我伸手接過那顆眼珠,找到配套的紐扣電池裝上,托在手心遞給他:“喏。”

他伸手去拿,指尖碰到眼球的一瞬間,整個眼珠“啪”的崩開,濺的他半張臉上都是零星的血漿。

他一愣,棺材臉上隨即洋溢著令人心旌**漾的笑:“有意思。”他說著拿過眼珠,捋著爆開的裂口又組合回去,整顆眼球再次嚴絲合縫。

我識相的從袋子裏翻出兩瓶舞台用血漿塞給他:“對不同的人進行重複利用,妥妥的!”

他滿意的點點頭,選擇性的忽視了墨五那略帶鄙夷的表情,對我說:“希望你的計劃書跟這個禮物一樣讓人滿意。”

我從後腰裏把那份計劃書掏出來:“嘿嘿,你們看唄!”

一個小時後,墨五坐在露台的茶亭裏喝了口茶,唇角的笑意不減,眉目間卻很有些惋惜:“真按這計劃書做,你的嫁妝都要賠進去。”

“那大不了我不嫁了唄。”我挪著屁股往他旁邊湊了湊,晃著他的胳膊,捏著嗓子以一種自己聽了都辣耳朵的動靜哀求他:“五~哥~!”

“行啊,太爺爺同意我就投錢。”他手中茶水被我晃的灑出了半盞。他淡淡的把水杯放在桌上,看了看自己襯衫領口的水跡,又看了看我:“或許你可以按照家裏的要求,嫁人,家裏給你投錢,是賠是賺無所謂,你開心就好。”

“……哥……”我老老實實從一旁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幫他擦水:“你肯定知道怎麽做贏利點,你就指點我兩招,賺了錢我一分不要都歸你還不行麽?”

“老七,家裏要你嫁人,我要你做出贏利點已經是緩了一步。如果連贏利點我是都給你做出來,你人沒嫁出去本事也沒有什麽長進,怎麽交代。”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就是想不到如何化解迂回。糾結了半天,我仍不死心,從旁摸出那把早已備好的琵琶,略帶絕望的看著他:“……這位爺,我給您唱個曲兒消消食兒,您再好好考慮考慮?”

墨五眼角一抖,果斷拉墨六起身:“你慢慢唱,我們回去了。”

我說:“……大爺且留步!別走啊!”

他們似乎跑了起來。

我看著他們倆的背影消失在客廳,緊跟著那逃命一般的“砰”的關門聲不禁讓我悲從中來。

金主跑了,事情黃了。

我懷著破罐破摔破鑼破敲的心情,抱穩了琵琶一陣亂撥,順帶對月長嘯:“啊!去你妹的贏利點!啊!”

越嚎越上火,我做了個輪指。當當當的脆音從亭子裏擴散出去,那股被憋屈的豪情壯誌無處抒發,我剛想再來一嗓子,卻聽頭頂突然“砰”的一聲,而後一個塑料瓶子“咕嚕嚕”順著茶亭上的琉璃瓦滾了下來。緊接著,一道聽起來就很刺頭的女聲嚷嚷著:“吵什麽吵!這麽高檔一小區有點素質成嗎!”

我就說老天待我不薄,這麽快就給我送來了發泄目標。你說你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幹嗎非要扔瓶子呢?

我放下琵琶走出出亭子,抬頭看見斜上方那戶冒出個腦袋來,於是運足了中氣衝她回喊:“嘛呀?高檔小區就沒流氓了?沒見過流氓住高檔小區是吧!我告訴你,買得起這小區的都是有錢人!有錢人都是臭!流!氓!有種你打我呀!你知道我這亭子上琉璃瓦多少錢一片兒麽!沒讓你賠好不錯的了!就你有素質你個法盲!這才晚上八點還沒到擾民時間呢!有氣兒也給我憋著!”

天下間於罵戰一事造詣高於我者能有幾人?那女的幹瞪眼看了我半天,終究“哼”了一聲將腦袋縮回去,隨後“砰”的關上了窗。

我心裏爽了,也罵累了,剛想坐下歇會兒就聽旁邊“嗬”的一聲輕笑。我沒多想,衝著出聲的隔壁露台吼了一嗓子:“誰啊!”說著扒開露台邊緣的竹葉看過去。

隔壁露台幹幹淨淨,隻有一張躺椅和一個小小的放茶水的圓桌。一個人正靠坐在躺椅上。他將手中的白瓷茶杯放在桌上,扭過頭來,一雙狹長清冷的眼隔著半個露台的距離淡淡的看向我。

我這才想起隔壁被他住下了。

我衝他招招手:“林幼清,你過來。”見他起身走過來,我指著他露台上離我最近的那個位置:“站這兒別動啊。”我回屋拿出那件差點被墨五弄走的襯衫遞給他:“上次那件襯衫洗不幹淨了,還你件新的。”

他眉頭極細微的挑了一下,伸手接過:“好。”

我眼看著他就要接過去,趕忙縮手又把襯衫收了回來。

他抬眸看著我,似乎有些莫名。

我說:“我記得你說要找我靠窯?”

他當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重申道:“合作。”

“你過來吧。”我揮了揮手,說:“讓我看看你靠窯的誠意。”

茶亭四周的草幔收了起來,我躺在搖椅上一前一後的搖晃著。亭外偶有微風吹過,拂著宮燈中的燭火,帶的亭內光線也有些明滅,庭外小池塘中的葦葉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林幼清坐在茶桌旁的矮腳椅上一頁頁的翻看著文件。

即便這亭子裏的每一處可坐的地方已經被我倒騰的再舒適柔軟不過,他也像當年在學生會裏開會時一樣坐的端正——那時他便從來都是這樣,脊背繃的筆直,對著手裏的文件微蹙起眉毛半斂著眸,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這種東西怎麽也好意思拿給我看”的孤傲。

以前凡是看見他這個表情,我在心中悄悄幻想他做霸道總裁狀將報告摔人一臉時該是何等的霸氣。而受很多言情小說的毒害,我居然一度對這個場麵很是期待。

後來他被保送到麓林理工大學,不用備戰高考,閑來無事會在學生會辦公室檢查我當日工作。有一天他恰巧穿了件幹淨板正的白襯衫,那表情和造型襯著生來淡漠疏離的氣場,整個人簡直帥出了新高度。

我那時在一邊默默偷窺,一顆小心肝跳的越發激烈之餘還默默在心裏節奏整齊的喊著號子:“摔報告!摔報告!”

“秦琛,”他沒有抬頭,卻是在和我說話無疑:“每次我看東西你都這麽看著我。為什麽。”

我心裏一激靈,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嗬……嗬嗬嗬……沒事兒,就是覺得領導您看文件的時候……嗬嗬嗬嗬……挺嚇人……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生死未卜……”

“是麽?”

“嗯嗯嗯!”我拚命點頭以表示自己的客觀性:“我每次都覺得您下一秒就會把報告摔在地上讓我撿起來重做的樣子……”

“哦。”他依舊看著手裏的報告,淡淡的說:“幫我倒杯水。”

我心裏長舒一口氣,拿了他的杯子跑到開水房去接水,等回來的時候他已站到了窗前,正在極目遠眺。

我走過去把杯子遞給他:“領導,水給您。”

“放桌上吧。”

我依言把水杯放在桌上,一回頭卻生生僵住了。

他就站在我身後,把我堵在他和桌子中間。我看著他懸在我頭頂上那張臉,努力咽了口唾沫,想把已經升到嗓子眼的心髒衝下去,強裝鎮定的又摸起水杯:“……領導,您的水。”

“等會兒再說。”他用那幅看文件的表情看著我,一手伸到我背後拿起我的工作報告,在我麵前晃了晃:“這,還有這。”他把報告摔在我身後的桌麵上:“秦琛,你怎麽解釋。”

我腦子裏嗡一聲,心說毀了毀了,晚節不保,我的光輝政績留下了汙點……

“為什麽不說話。”

他神色冷淡的嚇人,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著鎮定把杯子遞到他麵前:“……我改,我馬上就改!領導您先喝口水,我馬上就改……”

他眉頭蹙的更緊了,而後又忽然偏過頭去笑了一下。他右手從桌子邊緣收回來,拇指在我眼角抹了一下:“真的這麽嚇人?”

“……”我看著他忽如其來的笑,完全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兒,隻不斷的重複:“我改我改,我馬上改……”

“行了,別哭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在我眼角沾了沾:“以後再也不嚇你了。嗯?”

我看著他的臉越貼越近,膽戰心驚之餘,腰也本能的往後仰。身後桌子的鐵腳與水磨石地麵發出“吱嘎”一聲刺耳的響。屋子裏太過安靜,我被這一聲嚇得一愣,他卻隻是頓了頓,繼續向我壓過來。

我心裏緊張到了極點,想閉上眼睛,卻又擔心自己會錯意表錯情,一時間極為煎熬。直到鄭羽蒼的一聲呼喊從門外走廊處傳來:“幼清,幼清!”聽著回音不大,離這間屋子也就兩三步的距離。

他像是歎了口氣,直起腰拿過我手中的杯子。我心裏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放鬆,連忙抬頭看著天花板。

“剛才怎麽了,那麽大動靜!”鄭羽蒼進了教室,聲音頓了頓,語調隨即有些顫抖:“……幼清,你別這麽看著我……我害怕……”

夜晚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的天邊浮雲散,吹出亭外月朗星稀的夜色。

“這個計劃書有些漏洞,明天我重新出一份。”

“啊?”我回過神來,見他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說:“你可以趁現在講講條件。”

“墨七,你是有錢人,有錢人都是臭流氓。”他說著低下頭,唇角勾出個若有似無的笑來:“我還沒蠢到跟流氓講條件的程度。”

時間是早上九點,我閉著眼睛把粥從電飯煲裏盛出來,拿完了雞蛋還沒來得及把冰箱門關好,門鈴就響了。

我把雞蛋放在料理台上跑去開門,沒見到我的快遞,卻看見了林幼清。

他像是剛洗過澡,頭發還滴著水,脖子上搭了條毛巾,純白色家居服和淺灰色運動褲料子看著挺舒服。

“方案已經發你郵箱了。”他說著,擦頭發的手頓了頓:“你這裏有吹風機麽?”

人剛睡到自然醒的時候腦回路多少有些直,我打了個嗬欠點著頭去給他拿吹風機,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隨口習慣客套:“吃了麽,沒吃一起。”

他說:“好。”

我聽著他在玄關門口換拖鞋的聲音,即便腦子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也隱約覺得哪裏不對勁。

今兒的天氣格外好,陽光穿過露台上葦葉的間隙,透過落地窗零碎的灑進來,陰影與光斑的比例分布恰到好處。我把油倒在平底鍋裏煎了四個雞蛋,小區的燃氣供使灶火燃的很旺,很快蛋清開始變白,邊緣泛出金黃的色澤。

雞蛋盛進瓷盤裏,我打了最後一個嗬欠:“煎蛋要醬油還是番茄醬?”

洗手間裏吹風機電機嗡嗡的聲響停了一下:“抱歉,什麽?”

我從廚房探出個腦袋腦袋,沒忍住又打了個嗬欠,一字一頓的重複道:“我說,煎!蛋!要!醬!油!還!是!要!番!番!茄!醬!”

他也正從洗手間裏探出頭來。隔著長長的走廊,我看到他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醬油。”

我倒了一小碟醬油,配著兩盤煎蛋一起端到餐廳。粥碗還飄著熱氣,散發著誘人又純淨的米香味兒。我在餐桌前坐下,聽著吹風機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不由得有些走神。

這氣氛太安逸了些,很容易讓人陷進去發出一生此生足矣的喟歎。我曾無數次腦補過,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會是個什麽光景,光是日常生活這一項我就曾在腦內描繪出多種腳本。可誰知道我們如今沒在一起,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卻還能坐在家裏吃這樣一頓和諧的早飯。這可真是造化弄人。

吹風機的聲音不知道何時停了,洗手間的門發出“哢嗒”一聲輕響。我回過神來,看著桌上簡單的煎蛋和白粥,又跑去切了一小碟榨菜和一小碟豆腐幹。回來的時候林幼清已經十分端正的坐到了桌前,看起來就等我開飯了。

我沒管他,直接端起碗就著雞蛋開始喝粥。直到一碗粥喝了一半兒我才反應過來:“林幼清,你搬過來多久了?”

他說:“一個多月。”

我想了想,又問:“你隻要在麓林,基本都住這邊?”

“不是基本,”他舀了一勺米粥:“是全部。”

很好,最後一個理由也被他自己排除了。我說:“你在這住了一個多月,自己沒有吹風機?”

“有。”他說:“我隻是來告訴你方案的事,聞到了你家裏有粥的味道,就隨便找個借口進來吃東西。”

“……”我想說點啥,卻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終究隻能擺擺手:“……吃飯吧。”

蒼天明鑒,他無恥的如此坦然,如此正大光明,我還能有什麽好說的?

不過他居然能被白粥的味道勾引的如此沒節操沒下限,也實在是從側麵反映了其生活孤苦到什麽程度。想到自他回國以來便未曾路麵的周文姝,再想想在南京我提到周文姝時他的態度,我心裏大概有了個底。

我好心勸他:“兩口子一起過日子,相互包著點兒容著點兒的事兒。你居然還離家出走?多大仇?”離家出走就算了,居然還為了離家出走置辦這麽一房子!多敗家!

“你說什麽?”

他兩道眉毛越蹙越緊,我心說這確實不是我一個外人該管的閑事,便趕忙打住:“得得得,當我沒說,吃飯,吃完說方案。”

客廳裏時常有風順著通往露台的落地窗灌進來,掀動太師椅坐墊上墜著的流蘇穗子揚起細小的弧度。他把我的電腦放在茶幾上,調出的PPT界麵背景是幹淨素雅的清灰色。

他說:“按照你的方案來做,咱們這個項目基本是賠錢的,最理想的狀態就是收支持平。”

他這話說的太客氣了,這哪兒是基本賠錢,是基本賠光才對。

“現在還不是‘咱們’的項目呢。”我打心眼裏沒對這個事兒的盈利性抱什麽希望:“沒指望它賺錢,少賠點就行。”

他淡淡嗯了一聲,修長幹淨的手指在觸控板上輕輕劃了劃,睫毛上被陽光鍍的那層金粉,隨著視線的移動不停輕顫:“民俗項目賺錢不易,倒不是不能。”

他這話說的篤定,卻讓我心跳猛的強勁了一下。

雖說不指望靠這個賺錢,但能賺的話當然更好。之前幾年我的私房錢已經投的差不多,再這麽賠下去,我怕是連塊兒兜襠布都不剩了。

我趕忙左右尋麽了一圈兒,翻開茶幾上一個倒扣的玻璃杯給他倒了杯溫水:“來,喝口水,說細點兒。”

他側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裏的水杯,唇角極輕的彎了彎,竟然生出一種平易近人的調侃意味:“我喜歡喝茶。”

我語重心長的教育他:“你一個胃囊總冒血的病號,不要要求那麽多嘛!王八為什麽長壽?因為它天天在水裏泡著呀!”我把水杯往他手裏一塞:“喝水,養生長壽。內什麽,方案怎麽回事兒,你說吧。”

“你之前的方案很完整,但因為陷入了一個思維模塊,所以越完整就越危險。”他端著水杯,另一手把電腦拎起來遞給我,聲音淡薄的好像遞給我的是一張演算紙:“自己看。”

我打心眼兒裏鄙視他這種類似拿翹的行徑,但奈何兜裏沒錢心裏沒底到底就是不夠硬氣,隻能老老實實把電腦接到手裏一點一點細細翻看。

之前我的民俗紀錄片方案,根本目的是為了深度宣傳民俗文化,困境在於後期的影視旅遊方案遭受多方壓力無法啟動,且即使啟動了也不具備持續性。這是一個被我思考了無數個輪回的死循環,我早已在其中找不到出口,卻沒有換條路走。

他的方案,將宣傳載體由民俗紀錄片換成了大量使用民俗元素的商業電影,將後續深度宣傳的手段由影視旅遊變成了營利性的民俗婚禮策劃公司。乍一看說不上比我高端多少,但事實上商業電影在普通受眾中的傳播力比紀錄片更廣,婚禮策劃公司在可持續性和盈利性上也都比影視旅遊要好都要好,資金投入也低的不止一個量級。而就同一年齡段人群中消費能力越高的人對個性化的追求程度也就越大,說通俗點就是越有錢的人越喜歡玩兒新鮮的,對於婚禮這種重要儀式,所有人都希望其獨一無二。隻要保證策劃質量瞄準細分消費人群,做民俗婚禮策劃公司不僅會有市場,還會很大程度提升品牌高度。

看起來他不過是跳出我的思維怪圈找了另一條路,但我之所以在影視旅遊的事上死磕是有考量的。如果放棄開發影視旅遊就不能為民俗地當地人帶來效益,沒有經濟效益,年輕人留不住,這事兒長久不了。

說句寒磣的,等老一輩懂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這事兒也就絕了。

說到底,這是個傳承問題,確實不是我吹毛求疵。於是我說:“如果傳承方麵後繼無人呢?”

“給他們分紅股,形成技術文化支持。”他將水杯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語氣再自然不過:“拿他們有的,換他們要的。”

我心裏一動,仿佛已經預見到這件事成功後的光輝局麵。我壓住心中那股在他腦門上親一口的衝動,很深沉的對他點了點頭:“這個方案很好。林幼清,你很厲害。”

“過獎。”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泊,望著我的眼也依舊清冷如初。他的脊背靠在木沙發的背上,難得顯出兩分懶散和放鬆來,手指在太師椅的扶手上一下下輕敲著:“現在要找一個婚禮策劃行業資深人士給一些專業意見,如果對方能參與公司營業後的具體運作就更好。”

“這個好說。”陸晨曦就是這行裏的老江湖,找她加入最合適不過。

我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自顧自的倒了杯水。聊到這個程度,他也該開口跟我提入夥條件了。

“謝謝你的早餐,再見。”

我一愣:“走了?沒什麽要說的?”

他看著我笑了笑,聲音像是冰層下流動起來的河水,寒冷而鮮活:“沒有。”

我忽然就有些感慨,揚了揚眉毛:“哦,那再見。”

我看著他一路淡定的走到門口換掉腳上的拖鞋,門在他身後闔上,門鎖自動落下“哢嗒”的一聲響。

其實,我的太爺爺在民國時期是一個黑社會老大。因而我給自己的定位素來都是一個綠林豪傑,跟武俠小說裏的巨鯨幫幫主海沙幫護法之類的有些相似。作為一個綠林豪傑,節操是居家旅行十分必要的生活必需品,用了人家的方案而不給人家好處,這是地痞無賴的做法,我綠林豪傑,焉能如此不要臉?

我沒扛住內心的道德壓力,三兩步跑過去打開房門:

“恭喜你,林幼清。”

看見他站在屋裏正要關門,聞言抬眸看向我,眼神清清冷冷的。

我說:“現在,這是‘咱們’的項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