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四
回到家裏,母親正在廚房裏煮飯。我把那些早已死掉的小魚倒在一個碗裏端給她。母親說上午有一個同學來找我,當時我並沒有在意。
吃過午飯後,我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到學校裏去,母親說就要開春了,她準備在屋後的山坡上種幾棵絲瓜,讓我把那一小片地給翻一下。我拿了鋤頭,正在翻地,偶爾的一瞥,看見那條彎彎曲曲的石板小路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楊南雁到我們這裏來,趕緊扔下鋤頭,走了過去。她也看見了我,朝我走過來。
迎麵碰上後,我問:“你找我?”
她一臉的焦急,說:“我上午來找過你了,你不在家。”
“我和葛利江到嘉陵江釣魚去了。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她支支吾吾的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
這時,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三三兩兩的工人從旁邊經過,投過來好奇的目光,於是便領著她繞過一片幹枯的蘆葦,來到一片河灘邊,這裏前麵是流水淙淙的金鱗溪,後麵是十幾叢茂密的竹子,剛好擋住了過往人們的視線。
“我爸被他們抓起來了。”她這才焦急地說。
“他們是誰?”
“我媽去問過了,說是政法委員會和公安局的人。”,
“為什麽抓你爸呢?”
“也沒說為什麽?”
“我們能夠做些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都急死了,所以來找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她眼淚花花的樣子。
一時間我想到了很多,但都不得要領,最後我說:“我們去找找聞梅吧。”
她驚愕地說:“我媽以前的****問題和我爸的黑材料問題與她爸都不無關係,為這事兒去找她怕有點兒尷尬吧。”
“你說的這些和聞梅都沒關係。而且現在這事,找其他的人不管用,她在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掌握的情況比我們多,才有可能提供幫助。”。
她還是拿不定主意,說:“她會幫我嗎?”
我說:“她這個人我是知道的,要是有可能的話,會幫的。”
我讓楊南雁在路口等我一下,自己回家換了一件衣服,把那本《先驅》揣在衣兜裏,然後和她一起向聞梅家走去。
來到聞梅家的時候,她母親正坐在露台上的一把藤椅裏,眯著眼睛曬太陽,我走到她麵前,恭恭敬敬地給她鞠了一躬說:“伯母好。”
她睜開眼睛,看見我們後很高興,“嗬嗬”地笑著說:“也好不到哪裏去,自從上次犯了高血壓,肉也不讓吃了,隻剩下‘半條命’了,做什麽事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位同學是……?”
“她是我和聞梅的同班同學,叫楊南雁,今天有點事來找聞梅。”
楊南雁有點僵硬地低了一下頭說:“伯母好。”
她笑著說:“哦。聞梅今天不在家,隨劇團到雲龍區巡回演出去了。”
我這才想起聞梅正領著《陵江紅旗》劇組在全市作巡回演出,於是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您保重身體。”
她想起了什麽,說:“等一下。”然後站起來徑直向屋裏去了。一會兒,她從屋裏出來,手裏拿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票子,遞給我說:“這是我們家的工業品券,以前聞梅和她哥都在家的時候,一家人緊緊巴巴的不夠用,現在他們倆都常在外麵轉,老頭子回來也少了,就隻有我一個老太婆在家,就用不了了,拿回去給你媽吧。”
我趕緊說:“不要,我們家也有的。”
她不由分說地都塞在我手裏,說:“這我知道。你們家三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別的不說,就說穿鞋吧,一雙鞋穿不了三個月,大腳拇指就能把鞋給頂破了。”她站起來把我們送到台階下麵,還說:“回家問你爸你媽好,原來幾戶人家都在這裏的時候,雖然有點亂,但總是熱熱鬧鬧的,自打你們從這裏搬出去了後,就冷泠清清的了。”說到後麵,她的口氣裏便有了幾分嗔怪。
我趕緊說:“改天我讓我爸我媽來看您。”
她這才又笑了,向我們揮了揮手,眼角的一掬皺紋好似綻開了的一朵老**。
從那裏出來後,楊南雁說:“沒想到你們關係這麽好。”
我說:“以前我們是隔壁鄰居。我家就住在這片房子向另外一邊開門的一間屋子裏。”
我們坐車到雲龍區,再到區政府禮堂的後台找到聞梅,已經快五點鍾了。那天晚上安排了兩場演出,第一場演出即將開始,她正在催促那幫演員抓緊時間化妝。我們的到來,使她感到有些意外。
楊南雁簡單講了事情的原委後,她似乎有點為難,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這件事情須先了解情況。這樣吧,我先上樓給陳焱打一個電話,他現在正好在政法委員會幫忙,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
她剛走幾步,我想起了什麽,趕緊追上去說:“能不能順便問一下穀易容的事。”
她點了點頭,到樓上去了。
那幫演員有的在吃飯,有的在化妝,後台來來去去到處都是滿臉戲妝的人,你喊我叫一片亂哄哄的。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抬眼看去,仔細一瞅,才認出來是化了妝的高歌和艾雲。他們看見我們,便過來問長問短。
我說:“你們化了妝,好漂亮啊,都認不出來了。”
他們很高興,向我打聽學校裏的事。我就告訴了他們穀易容被抓和“火炬”被封的事。
剛說了幾句話,聞梅就從樓上下來了,看見他們就說:“還不趕快去拿兩個盒飯來?”
他們倆向我們扮了個鬼臉,趕緊去了。
聞梅對楊南雁說:“陳焱說,你爸那天參加了占領革命造反聯合委員會籌備組的行動,雖然他不是活動的組織者,隻能算是參與其中的一般群眾,本來問題也並不嚴重,但是你爸和一幫人衝進籌備組的時候,撞壞了辦公室的大門,算是破壞公物,被列入了有‘打砸搶’行為的分子,所以被留在政法委員會。我讓陳焱幫助處理一下,他說要等一會兒才能給我回話。你們先在這兒吃個盒飯,然後看我們的演出,記著十五排十五號、十七號這兩個座位,我一有消息就去找你們。”說完,遞給我們兩張入場券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高歌和艾雲回來,把兩個盒飯塞給我們後,也急急忙忙地走了。
那幫演員們都走了,我和楊南雁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吃飯,她吃了兩口,仍憂心忡忡地問:“陳焱能有辦法嗎?”
我安慰她說:“聞梅給他講了,他會盡力的。”
冬天裏的陵江,天黑得早,吃完飯將飯盒送回食堂,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大禮堂周圍的照明燈亮了起來。我們繞到大禮堂的前麵,拿了一張劇情說明,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到禮堂裏,找到我們的位置坐下來。
這是一場四幕音樂舞蹈劇,從陵江大學的學生反對工作組開始,一直演到陵江市革命造反聯合委員會誕生,第一幕的名字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當劇場裏的燈光熄滅後,背景上打出了“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是建設社會主義強大國家的三項偉大革命運動”的字幕。展現在舞台上的是一片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場景,校園裏成群結隊的大學生們響應**開展*****的號召,一邊學習科學文化知識,一邊開展對舊教育思想的批判。正在這時,舞台上的燈光突然變得陰沉晦暗,隨著一串緊貼大地的雷聲,一團團烏雲從天際湧起,一陣陣寒風在空中呼嘯。風雲突變之中,一個年青的報幕員走到前台的聚光燈下,用非常沉重地聲音朗誦道:“一九六六年初,實際主持中央工作的xxx,批轉了臭名昭著的《二月提綱》,拋出了一大批思想文化教育戰線的所謂黑幫人物,又向各大專院校派出工作組,殘酷鎮壓對他們的行為提出不同意見的革命師生,一大批*****的積極份子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分子。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隨著報幕員深情的朗誦,一群身陷囹圄,戴著沉重鎖鏈的學生互相攙扶著,步履艱難地上場,背景音樂響起:
“天上的北鬥星最明亮,
茅坪河的水閃銀光,
井岡山的人啊抬頭望,
八角樓的燈光照四方,
我們的毛委員在燈下寫文章
五洲風雷筆下起,
五湖四海紅旗揚,
……”
第一幕結束的時候,我看到聞梅在太平門旁邊向我們招手,便招呼楊南雁隨她走到外麵。
聞梅對楊南雁說:“行了,已經放人了。”
楊南雁說:“謝謝!”眼淚已經湧了出來。
我問:“我問的那個人呢?”
聞梅說:“因為她是那次占領行動的組織者之一,聽說還有金鱗中學的一些什麽事情,所以問題比較複雜,要等政法委員會進行甄別以後才能有結果。”接著她問:“你們還準備把節目看完嗎?”
楊南雁說:“我們現在就回去。”
聞梅伸手從我上衣口袋裏取下插在那裏的一支鋼筆,又從牆上一張破損的宣傳海報上撕下一片紙來,湊著昏暗的燈光在上麵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遞給楊南雁,說:“回去後,如果還有什麽問題,給我打一個電話。”
回去的公共汽車上隻有稀稀拉拉的三五個人,楊南雁挑了一個兩人座坐下來後,我搖搖晃晃地站在過道裏,猶豫著是不是要與她擠在一個座位上,楊南雁拍了拍旁邊的座位,於是我才挨著她坐下來。
楊南雁仍然沉浸在她的激動中,對我說:“你說得對,聞梅真是個好人。”
我也很高興,說:“我沒騙你吧。”
她問:“聞梅她爸火線亮相了,現在是革命領導幹部的代表了,是不是就不是走資派了呢?”
我回答:“那當然啦。”想起她曾經問過我聞梅她爸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不知道她此時此刻心裏都想到了什麽。
她搖搖頭,象是要努力擺脫頭腦中一個揮之不去的焦慮,說:“不說他了!說說今天的節目吧!你注意到那個報幕員的朗誦沒有,凡是應該讀翹舌音的字,舌頭都沒卷起來,發音都不準確。”
我根本就聽不出翹舌音和非翹音的區別,而且對她在這樣的時候說到這樣的事情有些錯愕,於是說:“你怎麽這麽在意別人說話的發音呢?”
她說:“我爸爸對我說,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芸芸眾生,茫茫人海,一個人要想有一番作為,就必須揚長避短,心係一處。於是讓我想到,我的長處其實不在數理化,這些東西你們男生隻要一個衝刺就把我給落下了,我真正的長處在於我得天獨厚的嗓音,所以我就特別注意糾正自己不準確的發音,自然對別人的朗讀也就在意起來。”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周文龍讓她試播稿子的事,說:“周文龍說要讓你去給他們當廣播員,有消息了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心裏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問:“你不是希望去北京上大學嗎?”。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媽是內控****,我爸現在又是這個樣子,誰知道我將來會遇到什麽情況呢?”
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從來就沒想到過,,她父親母親的問題可能這樣嚴重地影響到她對自己人生的思考,也從來就沒有想到過,當我仍然浮萍一樣地在時代的潮流中隨波逐流的時候,她已經對自己的人生有了這麽深遠的焦慮,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半晌,她突然問:“你剛才向聞梅問起的那個人,是誰?”
我心不在焉地說:“穀易容。她也被抓起來了。”
她沒有說什麽話,隻是撇了撇嘴,臉上有一種不屑的表情。
汽車一開出雲龍區,就已經告別了城市的喧囂,行駛在通往金鱗灣的沿江公路上,車的右邊是雲龍山樹影綽綽的懸崖峭壁,左邊是波浪滔滔的嘉陵江,冬日的江水漫過一片鵝卵石鋪成的淺灘,河麵上跳躍著一片銀色的月光。
金鱗灣到了,我們下車後一起走回家去,來到化龍橋上的時候,我問:“你明天到學校去嗎?”
她說:“我以後能不能去都說不定了。”
我很奇怪,問:“為什麽?”
她沒有說話,卻把我領到一根燈柱的陰影裏,壓低聲音對我說:“我爸爸不僅僅是被抓了,而且被他們遊街了。”
我腦海中浮出了上午在化龍橋上看到她父親時的情形,便也沒感到驚奇,但也沒有主動地承認,隻是說:“那又怎麽樣呢?”
“一遊街,同學們都會知道了,他們會用什麽樣的眼光來看我呢?”
想起葛利江說的“隻怕是時空一變,是非黑白全都易位”的話,我說:“現在形勢亂糟糟的,孰是孰非也不一定就那樣地一成不變,況且你也不能總不到學校去吧,以後不還得上學嗎?”
她好長時間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去。
一片寂靜中,碼頭工人俱樂部裏傳出來的一嗓川劇生角悲愴的唱腔:
“……
見傷痕,
往事曆曆湧上心,
受苦人,
肩上壓的都是豪紳。
我良莠不辨,
是非含混,
錯把親人當仇人,
……”
很快就到金鱗電影院了,我拿出那本《先驅》遞給她。
她接過去後問:“是你說的那本書嗎?”
我說:“是。”
她在我麵前站下來,一抬頭,揚著臉直直地盯著我,說:“大鳳是我還是我是大鳳?”
我愣了一下說:“大鳳是你!”
她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情此境,竟與那夢裏的情形一模一樣,讓我有幾分迷惑起來,恍惚又回到了那個夢裏。
我向那小路盡頭瞥了一眼,黑暗中有一窗橘黃色的燈光,於是說:“不知道你爸回來了沒有?”
“你跟我到我家看看去?”
我搖搖頭。
她說:“那就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先回去看一下,要回來了,就出來給你搖一搖手絹。”
她從那條小路進去了,消失在小平房的陰影裏。
我看見那堵圍牆比上次看見時又往外傾斜了一點,而原先寫在牆上的那條“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舊標語已經被覆蓋了,寫上了一條“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曆史的動力。”的新標語。
一會兒,我看到小路盡頭的黑暗中,一塊揮動著的白色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