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草色遙看近卻無

天陰沉沉的,雨簌簌落著。

我端了托盤碗筷立在廊子下,仔細回憶昨天見到的廚房的方位。

喝了熱粥薑湯,身上的難受果然減輕了許多,心下感激那位店家大姐,就收拾了餐具親自拿去還她。

走了幾步,忽聽遠處一個男人的聲音:“娶著你這蠢婆娘活該我倒灶!她若想甚麽吃食自然會要,沒的要你趕上去侍奉湯水!病起來又有甚麽打緊,在咱家店裏住下便了,偏你這蠢物將銀子往外推!成日價專與我作對,你不想我達還是怎的?!”

一個怯怯的女聲:“奴家瞧那小娘子孤身在外,染了風寒,沒個人照料,好不可憐……”

“咬蟲!真個婦人淺見!就你裝個好心,你怎不把銀子拿去街上散人?!你當自家生個團臉就充得觀世音娘娘了?敗家婆娘,活活氣殺老子!她風寒自是她事,與你有甚幹係?你當她是你老子娘不成?呸!”

那女聲卻再沒響起,男子翻來倒去“蠢婆娘”、“賊咬蟲”的罵著,也漸漸去遠了。

僵住,直到旁邊忽有一聲:“客官?客官怎立在這兒吹風?”才緩過神來。

原來是昨天招呼我的那個小

“我正想把這個送去廚房……”

“誒呦,哪敢勞動您,您給小的便是。”說著從我手裏把托盤接過去。

“請問小二哥,剛才說話的是誰?”

“才剛說話的?小的並未聽得有旁人說話啊?”

嗯,畢竟離的比較遠,我聽得到,別人未必聽得到。

“那你知道剛才給我送飯的女子是誰嗎?圓臉,三、四十歲吧,看著很和氣的。”

“您說的莫不是主人家娘子?”

哦,老板娘!“店主娘子親自招呼客人?”

“咳,客官有所不知,小店小。跑堂少,因此上主人家娘子也幫著招呼客人。”

“這樣啊,這位老板娘真是個好人……”也就是說剛才罵她的就是這的老板了?“不過你家老板對她……好象不太好?”

“可說不是!店主家娘子可是個善心人呐,隻可歎……咳,這外頭風涼,客官趕緊回房休養要緊……”小二目光閃閃,似乎生怕自己言多有失,草草剪了話頭,端著托盤匆匆走掉。

雨珠濺上襟裾。絲絲涼意從腳底下漫上來,我呆立片刻,回房蒙頭大睡。

可惜到底還是遂了那黑心店主地心願,薑湯沒壓製住傷風,可能也有我站在廊子下聽壁角的緣故,身上難受了好幾日,隻得滯留在這店裏。待到難受勁過去,已是幾天之後。

這幾天裏,我把自己定的病中食譜告訴店小二,讓他每天到點就給我送來,既然是我主動要的。那雞賊老板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吧。

老板娘還是經常出現,端湯送水,笑容溫厚。=君 子 堂??=並沒太多噓寒問暖,可就是讓人心裏暖暖的。她在我病倒的第二天請了個山羊胡子的郎中來,那郎中號了半天脈,搖頭晃腦地說了“少陰傷風,脈象沉弦”雲雲,末了開了個“桂枝湯”的方子,我看他那兩眼渾濁地樣子真有些膽寒,總覺得不幸遇到了殺人不見血的江湖郎中蒙古大夫。沒想到吃了幾天藥居然病情見好,居然並沒象擔心的那樣被草菅了性命。

症狀基本都消失了,除了還有點咳嗽。

這天,晚飯時間,老板娘又親自端了飯進來,待她轉身要出去時。我一把拉住。按她坐在椅子上,襝衽道:“這幾天多蒙照料。小女子感激不盡,請受我一禮!”

她慌忙從椅子上跳起來,還禮不迭,“小娘子折殺我了!不值提的!”說罷奪路就要出門去。

我抓住她,“這位大姐,怎麽不值得提,在你可能是舉手之勞,可對於我來說一粥之德是救命之恩呢,好吧,或許傷風死不了人,但我還是非常感激!尤其,連累大姐被你家相公責怪,我真是過意不去!”真想說,你老公那麽差勁,你還跟他幹嗎,休了他算了……當然,這話是絕對不能出口的。

她紅了臉,手攥了圍裙角,口裏隻說著“小娘子折殺我了!”溫厚地笑。

拉著她,“大姐,明天我就要走了,離開前,有句話實在骨鯁在喉,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客官盡管講來……可是有甚麽物什要小婦人采買?”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大姐你真是賢惠的典範,心眼好,對人好,不過,嗯,男人……有些男人,是很賤的,並不是你對他好,對他順從,他就會投桃報李,知道疼惜你愛護你,某些沒良心地男人,你對他好,對他百依百順,他反而不把你當回事……這個……大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這話很難啟齒,可想起那天偷聽到的,我就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她愣住,半晌才垂了頭,輕聲道:“我那當家的對我……很好……”

暗自搖頭,歎,“我感激大姐病中照料才說這些,有什麽不妥當的也請不要見怪,不過,如果不小心遇到這種賤男,有位前輩說地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林妹妹形容妻妾關係的名言被我套用,“總之我非常感謝大姐,希望好人能過得幸福快樂。”點到為止。

她怔了片刻,擠一個笑容,道一聲“小娘子慢用,”欠身一禮走出房間。第二天清晨結算房錢時,我終於見到了那位雞賊老板。

很意外,居然不是想象中的腦滿腸肥地半禿頂矮胖子,也沒月亮門一樣的羅圈腿,在一般人裏倒算是相貌周正的,不過眼珠滴溜溜靈活得過分,嘴上兩撇小胡子油光水滑。

這廝不會是靠色相把老板娘迷得團團轉吧……於是就顧不得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呸!他這算什麽金玉,差得遠了!

雞賊老板露出職業的笑容,劈裏啪啦撥了一通算盤,笑眯眯道:“多謝客官。=君 子 堂??=十兩銀子整。”

挑眉,“哦?請問每日的房錢是多少?”

仍是笑容可掬的樣子,“客官是二月初六到的,如今是二月十一,共五日,每日六錢算,該三兩銀,不過您這場病,請郎中開方抓藥。掐去零頭,算您個十兩整便是了,”說得跟讓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每日裏專有人給客官煎藥,我那渾家又親自侍奉湯水,就盼著客官早日康複呢……”真會說話,要不是那天偷聽到他罵老婆地話。簡直要誤以為這人和他娘子一樣好心腸呢。

點頭,“如此說來,倒也不貴……”看他眼底隱隱閃了光點,我勾了嘴角,“隻可惜。我沒帶那麽多銀子。”

他的笑容強掛在臉上,“客官敢是與我耍笑?”

攤手,“真的。出來得匆忙,所以沒多帶銀子,本以為住不了這麽多天,誰料想忽然就病了一場呢。”

“……客官莫與我開這等頑笑……那您每日還變著花樣點那些吃食?”他臉上雖然還掛著假笑,但明顯是咬著後槽牙出的聲,旁邊老板娘小心拉拉他,輕聲道:“當家的……誰沒個緊急時候,何況又是出門在外……”

雞賊老板一個眼刀橫過去。倒是沒罵甚麽,隻皮笑肉不笑地對我道:“小店本小利薄,說不得,欠了店帳總須還上,您這身上有甚麽能賣的不妨就賣了,否則……”話音象關水龍頭一樣被截斷。半張了口。兩眼直勾勾盯在我手上。

我手上拿地,是一支青蓮含露春帶彩翡翠簪子。去年進宮時,為配我穿地那襲堇色襦裙,專門戴了同色係的配飾。

我把簪子在指尖轉著,“這個抵房錢,該夠了吧?”

他眼珠都快凸出來了,頻頻點頭,“夠了夠了!”麵上終於現出自內心地笑容,伸了雙手來接。

哼,還真識貨,“春帶彩”是指一塊翡翠上有紫色有綠色,不過“十春九枯”,隻要帶“春色”的翡翠,一般都缺乏水種,而我這支不僅春色明麗,尤其難得水種上乘,難怪他笑成那樣。我繞開他伸過來的手,把簪子放進他身邊老板娘的手裏,“我這是感激你家娘子的賢德,你能娶到這麽賢惠善良的娘子真是前世敲穿多少木魚修來的福氣……”某山賊地話被我借用,“希望你好好待她,佛家講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有這樣的好運氣,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你怎麽反而不珍惜呢!”

雞賊老板先是一愣,立時假笑道:“客官說的是,我這渾家略有些賢名,十裏八鄉哪個不知,我二人最是恩愛。”

老板娘本是在推讓簪子,聽了這話忽地呆住,大紅了臉,含情脈脈看著身邊那男人,任我把簪子塞進她手裏,她隻機械的握住,雞賊老板見狀,忙把她的手攥緊,一副恩愛地樣子,嘿,當然,那是怕她失神把簪子摔碎了。

他一麵對我假笑點頭,口裏說著“客官慢走,請下回再光顧小店!”一麵招呼小二送我出門。

搖頭暗歎,看一眼正執手相看的兩人,出了店房。

隻在病榻上困了幾天而已,外麵倒象是暖了許多,隨處可見淡淡的綠意,含煙帶雨地抹過初春大地,潤的人心裏柔軟,可到了近前,卻隻見根根稀疏細幼的小草芽,那綠反倒沒遠看明顯了,當真應了韓愈那句“草色遙看近卻無”。YY著再過些時日就是“柳垂金線,桃吐丹霞”的明媚景色,心情愉快,腳步也輕盈起來,一路欣賞著盎然春意,自然就忽略了趕路的枯燥,半日下來,已走出很遠,隻是,自上一個村子之後一直是鄉野景物。偶爾有幾處民居也是稀稀落落的,這真是進京的路嗎?

好容易看到對麵來了一個擔柴的樵夫,看著老成持重,我迎上去揖道:“請問老人家,這是進京地道路嗎?”

樵夫道:“進京麽,怎走到這條道上來?你來的路上可見到一個岔道?由那裏才是進京的路哩!如今你走岔了路,若要繞回去,怕有三十裏不止。”

汗,女人的直覺果然是可怕地。“那這條路走下去,前麵還有進京的岔路口嗎?”

樵夫想了想,“有是有,繞些,到了前麵馬家集你再打聽罷。”

“不知哪條路近些?”我現在似乎被甩在中間了呢。

樵夫老大爺咧嘴一笑,“哪個都不近哩!”呃,這樣啊。謝過,他挑了柴擔走遠。

我站在原地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決定往前走了,走回頭路很有重複勞動地感覺,不爽。

又走了一會。路邊還是純天然地景致,那個傳說中的馬家集在哪啊?不會我又走錯路了吧?

到了古代,才鬱悶地覺。其實我是路癡……

正感慨著,就覺臉上有星星點點地涼意。

仰臉,細細的,牛毛般的小雨,自半空悠悠飄落。

微笑,剛想到“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就“天街小雨潤如酥”了。

隻是這潤如酥的小雨漸漸不可愛地大起來,雖然還勉強算得是斜風細雨。可“斜風細雨不須歸”,那是在有“青箬笠、綠蓑衣”的前提下,我現在,連把傘都沒有呢。

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想找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這不是逼著我“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煙雨中”嘛。笑,居然冒出這句。我為自己不合時宜的自戀羞愧一下。

一抬頭,忽見前方嫩柳婆娑中,伸出一角粉牆青瓦!加快腳步走過去,隻見山腳下一座粉牆院落,緊閉的山門上掛了塊牌匾,上書三個大字:“女貞觀”,是個道觀?

總算有可以躲雨的建築物了,我站到門簷下避雨。

等了半晌,這雨也不見有停地意思,反倒越的綿密起來。

要不要冒雨繼續走呢,隻是不知前麵多遠才有村鎮,正猶豫著,就聽身後“吱呀”一聲輕響,回頭,背後那扇山門半開,一個女子打了把傘,正立在門

隻見她頭頂蓮花冠,腳踩雲霞履,身上一件靛青鶴氅,腰上雙垂玄色絲絛。看那麵上,瓷白的一張臉,娥眉目,容顏靜好。

她打個稽,微微一笑,頰上陷出兩個小酒窩,“無量壽福,施主可是在此避雨?還請進雲房一坐,貧道奉茶相待。”語聲清軟,笑容可親。

“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也好,這裏站久了,萬一再著涼傷風……我可不要再臥病一次了。

她把手中的油紙傘移到我頭上,引我進了山門,來到旁側跨院。

一進院門,見是平平正正的一個小院子,整潔清雅,幾竿翠竹蒙了細雨,正從屋後斜斜伸出來。

先被帶到一間小室,換下潮濕地衣服,而後進正屋敘禮落座,有小道姑上來獻茶,看這小道姑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不知她父母怎麽舍得把她送到觀裏來,其實就是對麵坐的這位領我進來地道姑,看起來也很年輕,有沒三十都不一定,聽她說她便是本觀的觀主,法號妙貞,想必清修平和的出家人,超然物外,減了世俗氣,自然就顯年輕些,看她眉清目秀,氣質淡淨,不覺就想起那句“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

被她問起家鄉姓氏,去往何處,我隻說來此地訪友,然後和她打聽進京的路徑,話就岔開。原來這次我倒是沒走錯,隻是到那傳說中的馬家集還有二十多裏路程。

妙貞輕啟檀口,含笑道:“不如女施主今晚就在觀裏歇下,明日早起再趕路罷。我這觀裏,隻貧道和兩個小徒,並無外人,施主盡可安心歇息。”

想想也好,與她閑聊一會,聽外麵的雨聲漸弱,但天色已開始暗下來了,我還是不要在荒郊野外趕夜路了……

她又閑談幾句便告辭離開,不一時,飯擺上,無非是青菜豆腐之類,用罷,天已完全暗下來,一名小道姑領我到旁邊一間淨室安歇,她自去不提。

躺了許久也睡不著,或許是前幾日臥病在床睡太多了吧,我披了衣服,來到外麵。記得來時看到屋後有片竹林,不如去閑步一會,消磨一下無聊的晚間時光也是好的。

雨已經完全停了,沒有月亮地晚上,隻有彌漫四方的清潤雨氣,以及一點若有若無的淡淡煙火香。

漫步在竹林中,忽聽遠處一聲:“仙姑,你就從了貧道罷!”

一驚!!難道道觀裏進了色狼?!

提氣跑過去,剛跑到出聲音的雲房前,猛然被人從後麵抱住!!他一隻手掩住我的口,耳邊是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別做聲!”

注釋: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