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白榆第三次麵對謝容與的“不得已”。

第一次他違背約定棄她於北黎,第二次在雍城下毫不猶豫地置她於死地。而這一次,他借著交換她的名義為南陵,也為他自己的地位謀取利益,而利益麵前,她依舊是不重要的一方。

第一次她理解他的苦衷,第二次她理解但也死了心,這一次,她徹底看透了他。

在謝容與心裏,情愛不是最重要的,如此,與這樣的人就不要談情。

蕭宸笑著起身,牽過葉白榆的手,“謝相如果不願妥協,那我們就先走了。”

“蕭君何必心急。”謝容與不疾不徐道,“蕭君希望的生活未必是她想要的,你如此一廂情願,恐怕難以得償所願。”

蕭宸用力捏了一下掌心裏的手,“這不勞謝相費心。”

“條件可以商議。”謝容與鬆了口,“就如蕭君所言,我們兩敗俱傷全無好處,何必如此極端呢?”

問題拋給了蕭宸,他若同意談,就代表他對感情也非純粹,都是可以用利益衡量的。

蕭宸的心裏有那麽一瞬糾結不定,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挽回她的機會了。

要她還是放棄一切,乃至生命?

放棄一切容易,這天下實非他所願。但如果失去了,他必將四麵楚歌,若身首異處,她也將隨他而去。

放棄兩人的生命,真的值嗎?

“蕭君猶豫就代表還有商談的餘地。”謝容與幫他斬斷了後路,不談也要談了。他用眼神請他坐下,“我看不如這樣,問一下葉姑娘的意見如何?”

蕭宸緊握葉白榆的手微微鬆動,卻也沒有再坐下。

葉白榆見證了這兩位為了權利與女人的極限糾結,末了卻又把問題推給女人來解決,簡直不知道作何評判。

她抽出了被蕭宸握住的手,道:“陛下身體才好些,別站久了,坐下議吧。”

蕭宸望著她的眼中隱有苦澀,他斂眸轉身坐下,再抬起時眼中已無情緒。

葉白榆站在兩人中間,麵向謝容與問:“謝相若要問我,我自然是希望契約上的所有條件皆不要有,隻是不知,謝相大費周章換一個女人回去,可會遭人詬病?”

謝容與苦笑。

“既如此,謝相大可以放棄要一個無用的質子,換回這許多利益。”葉白榆與謝容與對視,“如何?”

謝容與被她略帶嘲諷的眼神刺痛,眼瞼顫了顫,道:“若無質,這契約難以保障。”

“那謝相就必須要做出讓步了。”葉白榆拿來契約,逐條分析,“以小女子淺薄的見識看,五年內不戰是空話,若想打,怎麽都能尋到機會。廣陵城外五十裏北黎兵不得踏足,可以,但該有個附加條件,若廣陵城中有他們的親族,不得阻攔。”

“至於南陵單方麵要的商市利益,恕我直言,非長遠之計,南陵今日壓北黎一頭,強行索要了諸多好處,將來易地而處,必將連本帶利還回來,不如兩國通商互利,使百姓富足,國庫充盈,打仗也有底氣,謝相以為如何?”

如今的阿音,確實變了。謝容與以為她隻是恨他,卻沒想到她連南陵的立場也不顧了。

兩國並存必將交惡,各家隻掃自家門前雪,巴不得對家讓雪壓垮,這是你死我活之局,何來互惠互利一說?

她為了蕭宸偏袒北黎至此,這是連殺師之仇也不顧了。

謝容與心中的悲苦難以排解,他不能去怪她,隻能怪自己,是他親手把她推開,成了如今的樣子。

“葉姑娘目視長遠,心懷大義,令我感到羞愧。”謝容與終是為了她妥協,“蕭君以為如何?”

蕭宸卻沒有理所當然地認為阿榆是為了他,他在想,這是否又是二人的什麽默契。

但他暫時難以破解,隻能接受,畢竟更改後的條款表麵上對北黎是有利的。

“就依阿榆的意思吧。”

謝容與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個條件:“葉大姑娘來南陵之前,需得有我們的人跟隨,蕭君可同意?”

蕭宸微微眯起眼,十分懷疑是謝容與本人想要當跟屁蟲。

“好啊,但不可超過三人。”

謝容與:“可以。”

兩國簽訂契約的消息不日便傳開,兩軍各有各的不滿。北黎兵認為給南陵進貢有損顏麵,南陵兵認為隻讓北黎每年進貢實在太便宜了,不說討要大把的好處,倒是要了個什麽世女回去供著,純屬有病。

霍淵得到消息已是兩日後。他帶著七千多南征軍藏身在一山穀中,想要得知外麵的消息,要靠千山他們翻越山穀出去打聽。

千山隻說有質女將去南陵,卻不知道質女姓甚名誰,“好像是什麽安南侯世女?這位侯是哪個山頭上的?”

霍淵一聽安南侯,臉色立刻就變了,“再去打聽,看是否是葉大姑娘。”

“啥?葉大……”千山總算給安南侯對上了號,原來是葉氏的爵位啊!“老天爺,這還了得!我這就去打聽!”

“葉大姑娘是誰?”阿燦跑過來好奇問,“是葉副將家的人嗎?”

霍淵無心應答,隻潦草“嗯”了一聲。

葉梁宗已死,葉梁文在南陵手上,安南侯就隻有姑娘繼承爵位,若按長幼排序,是阿榆無疑。

蕭宸怎麽能送她去南陵為質?他怎麽能!

短短片刻功夫,他已經想了好幾種救人的方式。

天黑前,千山終於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這回打聽得一清二楚,世女需是未嫁之嫡女,葉二姑娘已經嫁了,就隻有葉大姑娘了。”他擔憂地看著霍淵,“你,你別上火啊,我聽說世女要去家鄉祭祖,還要回雍城受封,還早呢,或許會有轉機呢?”

“這家好有意思,怎麽二姑娘先嫁了?”阿燦不經意說出了大家都沒在意的細節。

霍淵一愣,看了看不遠處在操練的沈玉。

千山回答阿燦:“那是因為大姑娘進宮做宮人去了,對了,聽說她今次隨著陛下出征了呢。”

霍淵猛地看向他,“可確定?”

千山叫他唬了一跳,“這我也沒親眼看見,也不確定啊……”

阿燦察覺到翟寂情緒急變,猜想這位葉大姑娘定不是普通人,生死關頭也沒見他變臉呢。

“既然葉大姑娘就在附近,咱們把她搶出來就是,去南陵當什麽人質那多可憐啊!”

“我說姑奶奶你就別添亂了!”千山把阿燦推到一邊去,小聲說,“你想得多簡單啊,陛下身邊高手如雲,那是一般人能闖進去的嗎,再說救出來了往哪藏,北黎南陵都不會放過……哎!翟寂你去哪!”

說話的功夫,霍淵早跑遠了。

葉白榆明日就要回潁陽老宅祭祖,北黎兵需後退二十多裏,大家皆在收拾行囊。

她這幾日還住在蕭宸的營帳,見於圭一人收拾忙不過來,便去幫忙。

“怎能勞煩世女做這些?”於圭不敢勞動她,“明日要長途跋涉,世女還是盡早歇息吧。”

葉白榆看了眼內帳,她與蕭宸同帳,哪好意思獨自先睡,“於常侍不必如此,我如今還沒受封呢。”

說著搶走了於圭手裏抱著的衣物。

於圭現在多少有些可憐葉大姑娘,如果是他猜想的那樣,她為了不在陛下身邊從而自願去南陵為質,那也是個可憐人。

自從簽了契約,陛下就不怎麽與她說話了,也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她的氣。

於圭想讓她出去透透氣,不然在這裏怪尷尬,便說:“那就勞煩世女去外麵把晾曬的衣物取了吧。”

葉白榆知道他有心,便沒有推辭,走出了營帳。

酷暑時節,營帳中異常悶熱,一旦走出來就像一腳入了秋,清爽極了。不過再多走一會兒就還是炎熱,隻不過比帳中悶熱好多了。

兵營裏有專門晾曬衣物的地方,就在兵營最前一排的某個營帳中。衣物晾曬在可移動的長木架子上,遇下雨就收進帳中。有時還會把掛了衣物的衣架子擺放成一排,借此阻擋敵軍探視軍情。

這兩日無戰事,又回來了許多俘兵,換洗的衣物格外多,木架子上擺得滿滿當當,人走在裏麵幾乎看不見。

葉白榆剛一靠近就感覺裏麵有人,沒在意,畢竟有晾曬的就有收的,不定是哪個小兵來收衣。

但很快她就察覺不對,那人所在的方向是晾曬蕭宸衣物處。蕭宸有單獨的晾衣架子,不與尋常小兵混用,也隻有於圭或是她能夠接近,是哪個不要命的跑到那邊去了?

不要命的這位不是別人,是剛混進來的霍淵。

霍淵對兵營的地形非常了解,晾衣處沒有巡查兵,因為帳前到入口處有諸多守營的兵。而後方有巡查的,不怕有人混進來,隻要能瞞過前方守營人的視線藏身到這些密密麻麻的衣架子裏,就不會被人發現。

他冒險闖入是想見一見阿榆,若她想走,他便帶她走。

他注意到這排衣架子上晾曬的衣物頗為金貴,猜想是蕭宸之物。陛下的衣物大概隻有內侍與阿榆能接近,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遇上她。如果來的人是別人,他就把人打暈了混入。

可能是運氣好,他剛來就聽見有人靠近,於是謹慎地躲避在暗光處,細聽來者的腳步聲。

然此人腳步聲極輕,似有似無的聽不真切,不等他分辨清楚,便覺後背一涼,一隻胳膊自後勾來,想要擒住他的脖子。

霍淵如今經曆過生死,數次與左荀這樣的高手過招,輕易不會被什麽打亂陣腳。一瞬的驚訝過後他就鎮定自如,在對方勾住他之前側身脫離,再迅速出招反攻。

然這一招還沒落到實處,他先看清了來人的臉,心猛地一抽,嚇得立刻收招。可對方卻不放過他,在他退時依舊猛攻,擒住他的小臂反押向身後,同時勾住了他的脖子。

“功夫長進不少啊。”葉白榆在他耳後輕聲道,“剛才反應很快,到底見過大世麵了啊。”

久違的聲音與氣息撩得霍淵耳根子滾燙,他從身到魂都被她擒得死死的,見過的那些大世麵通通打了水漂,他又成了偏院桂樹下那個心裏眼裏隻有阿榆的霍小淵。

“阿……阿姐我……”

“怎麽說話還結結巴巴的。”葉白榆鬆開他,站到他麵前打量。

不知是夜裏光線微弱,還是許久不見陌生了,她竟覺得眼前的人跟記憶裏的霍淵不像同一個人。

他個頭猛長,竟高出她大半個頭去,目光堅毅,隱有殺氣外溢。這樣一雙眼如果是個陌生人所有,葉白榆一定心生警惕。這種人往往狠厲善鬥,卻又不是衝動無腦之輩,動起手來很難討到便宜。

“上過戰場殺了不少人啊。”葉白榆揶揄道。她沒有不好的意思,既然行武,殺戮是必然的,自身不強便要任人宰割。

而霍淵越強,她越高興,畢竟是自己教出來的,得給她長臉不是。

霍淵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麽,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眼神、語氣、神態都是他所熟悉的,是他做夢也想抱一抱的阿榆。

“我……阿姐,我,很想你。”

他到底沒敢說出想要抱她的話,怕被她打死。

其實葉白榆拿他當小屁孩,說什麽她都不放在心上。她也挺想他,便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算你還有點良心,我以為你在外麵玩野了,早把我忘了。”

被抱住的霍淵整個人僵成了木架子,三魂七魄齊飛九天外。魂魄飛了,理智也燒成了灰,她的擁抱成了某種默許的信號,他依著本能反抱住她,將人死死箍在懷中。

葉白榆差點兒沒叫他勒死,心想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這會兒見了親人就格外依賴。

她任由他抱了許久,讓他把內心積攢的委屈與想念釋放出來,這才拍拍他的後背,摸了摸他的頭,說:“行了,再抱我骨頭都要斷了。”

霍淵抱了這許久,想念非但沒有釋放,反而侵入了骨髓。他想要更多,想親她,想要一輩子抱著不撒手。

可他知道終究不能貪心,隻好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手。他抬手捋順她額前的發絲,貪戀地望著她的眼睛,“阿姐,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