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我走吧。
葉白榆這幾日見了太多不得已的舍棄,乍然聽到這幾個字竟有些異樣,好像舍棄才是常態,別的都是別有用心。
不過她知道霍淵是出於關心,沒有考慮那些得失。
她笑看霍淵,“你打算帶我去哪?”
“阿姐想去哪?”霍淵沒有天真到一意孤行的地步,他總要尊重阿榆的。
“我想去兩國之外的地方,可以嗎?”葉白榆隨口逗他。
“可以。”霍淵想也沒想就答,答完了才意識到他不知道兩國之外的地方在哪,“但是阿姐,你得告訴我那是什麽地方?”
他表情太認真,好像這是一件餘生裏至關重要的事,他需要認真思考並細致規劃。
他的不假思索以及出乎意料的認真讓葉白榆笑不出來了。她意識到他說要帶她走不是衝動之舉,那她也不能再等閑視之。
“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地方呢?”她換了一種認真的語氣,“我是隨口一說,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霍淵心說,沒有可以造一個,北黎南陵也不是從來就有的,如果她都不喜歡,那就推翻重建。
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這種聽起來異想天開自不量力的話,說出來也不被人相信,沒得讓她覺得他天真。
“那就慢慢尋,”他這樣說,“總能尋到喜歡的地方。”
葉白榆看著他,漸漸笑了,她沒想到竟被個小屁孩安慰到了。“我以前怎麽沒發現霍小淵這麽討人喜歡呢。”
霍淵抿唇,表情有點委屈,“我以前讓阿姐為難了。”
葉白榆無聲笑,“小傻子,不是那個意思,是你長大了,會說話會對人好,讓我很欣慰。”
霍淵的唇角展開笑意,眼中癡意逐漸藏不住。他眨了眨眼,觀望四周的情況,“阿姐,你要去南陵嗎?”
葉白榆點頭說是,“我去南陵不是被迫,所以你不要擔心,倒是你,帶著幾千兵不回來,打算如何?”
“阿姐去南陵,是因為什麽人嗎?”
霍淵心裏隱約有種想法,南相費盡心機打這場仗,就是為了要阿榆去南陵。盡管他沒有任何依據,但這樣的猜測越發強烈。
若說是為了什麽人,也算是吧。葉白榆點點頭,“以後有機會告訴你,你不宜久留,聽我的話,盡快帶著南征軍回來,拖延久了就成反賊了。但這一部分安南軍舊部,你要幫葉梁文盡可能保全,也就是說,無論他們歸於哪一個軍,都要認葉家為主,有朝一日局勢有變,他們就是你們的依仗。”
霍淵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不同尋常的變故。什麽叫局勢有變,是北黎將有大劫嗎?
這大劫從何而來?是內部鬥爭,還是南陵入侵?
她去南陵,是為了挑起戰爭滅掉北黎嗎?
她為什麽要與北黎為敵,是因為……那個謝容與?
霍淵忽然生了大膽的念頭,阿榆會不會不是原先的葉大姑娘?
最近阿燦常圍著他閑聊,天上地下的說了一堆,他聽進去的不多,就隻有一句他記住了。
她說玄學很奇妙,人死說不定能重生,重新投胎也可能保留前世的記憶。她就曾遇上過一個傻子,成日說什麽月球宇宙的,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有病,不信他的言辭,他就瘋了。
霍淵當時沒來由地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阿榆那麽與眾不同,一點也不像是沒有見識的葉大姑娘,會不會也保留了上一輩子的記憶呢?
不過他沒細想,畢竟是些玄而又玄的事,無從判斷真假。
但現在他有了依據。蕭宸跟謝容與當年為了顧弦音打得你死我活,如今這兩人費盡心機打了一場耗損巨大的仗,最終求的卻是阿榆。
如果不是這兩人眼光一致,每次都看上了同一個女子,那極有可能阿榆就是原先的顧弦音!
霍淵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這……可能嗎?
“那,阿姐,你還會回來嗎?”
這次葉白榆沒有像回答會出宮時那樣幹脆,她想了想說:“對我來說,沒有來也沒有去,但我心裏想著桂花小院還有霍小淵,如果將來有機會,我會回去有你們的地方。”
霍淵的心一陣狂跳,他猛地抱住她,又極快地鬆開,“阿姐不要食言,我走了!”
葉白榆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跑遠了,肩膀後知後覺的疼,她抬手揉了揉,不由失笑。
這小子吃什麽長大的,力氣這麽大!難以想象等他成年骨架長成,得有多麽健壯。
她收了心神,踮起腳看了下四周,沒有異樣,這才收走蕭宸的衣物離開。
將走出那一排排晾滿衣物的木架子,她就看見了朝這邊走來的蕭宸。
蕭宸笑著走到麵前,“阿榆出來這麽久,我有些擔心。”
葉白榆心猛地一陣狂跳,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壞了,蕭宸一定發現霍淵來了!
她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就聽見外麵起了打鬥聲。
“好小子!什麽時候溜進來的,竟瞞過了本統領的眼睛!”
遠處嗬斥的是隋末。葉白榆心說完了,霍淵斷然不是隋末的敵手。
“阿榆,想什麽呢?”蕭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兵營裏進了小賊,不必擔心,隋末會解決的。”
葉白榆若無其事“嗯”了一聲,“陛下,能幫我拿一些衣物嗎,我貪多抱不動了。”
蕭宸垂眸看,確實拿了不少,“阿榆去一次玩了許久,但一次性拿了兩三次的衣物,倒也不算偷懶?”
“嗯,陛下說我沒偷懶,就是沒偷懶。”葉白榆舉起衣物,“陛下到底要不要幫忙?”
蕭宸接走了她手裏的衣物,還能空出一隻手來牽她的手。
“陛下!”
沒走多遠,隋末從後麵追上,道:“陛下,來人是翟寂,就是葉副將的那個隨從,人沒有跑,甚至也沒反抗。”
“哦?”蕭宸看了眼葉白榆,“那他來做什麽?”
隋末回:“那日南陵軍燒山逼南征軍投降,最後陸老將軍跟葉梁文被俘,翟寂帶著七千多南征軍與村民逃下了山,後來為保留南征軍的主力,一直隱藏在一處山穀沒敢出來,今日來見安南侯與陸老將軍,請示何時帶南征軍回來與大軍匯合,但沒找到兩人的營帳。”
“原來如此。”蕭宸看著葉白榆笑,“把他帶過來,我來問他。”
不多時,隋末綁了霍淵過來,“跪下小子,見過陛下。”
霍淵跪下的角度,剛好看見阿榆跟蕭宸並排站在一起的雙腳,再抬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們交握的雙手。
他盡量不去在意,眼觀鼻鼻觀心地盯著地麵,道:“翟寂見過陛下。”
“你抬起頭來。”蕭宸道。
霍淵依命抬起頭,眼眸低垂,餘光隱約可以看見她的臉。
蕭宸是第一次正式見霍淵,與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樣貌平平,眼中也沒有曾經讓他忌憚的殺氣。
要麽是他當初看走眼,要麽是這孩子很會裝。
“你是來見兩位將軍的,為何不正大光明地進來?”
霍淵回說:“小人不知前來支援的是哪位將軍,也不知他對南征軍是何態度,小人需得先請示了安南侯與陸老將軍才敢將殘部帶回。”
蕭宸微微眯起眼,他收回方才的評價。敢在他麵前坦然說出這樣的話,證明此人膽大心細,聰明鎮定,絕非尋常仆從可比。
葉白榆也暗自給霍淵鼓掌叫好。他能隨機應變至此,完全超出她的預期。便是她遇上這樣的突發危機,也不見得比他應對得好。
蕭宸追問:“那你得知是孤領軍,又作何想?”
霍淵回:“陛下寬宏,自不會針對孤立南征軍,但小人依舊要請示兩位將軍才敢決定。”
“南征軍數日不與孤匯合,孤難免心生猜忌,若要嚴審他們,你又作何想?”
霍淵道:“小人隻是聽從命令的仆從,不敢有什麽想法,隻是南征軍拚死才逃出生天,若陛下對他們生了疑心,將寒了大家的心。”
竟還能反過來威脅他。蕭宸笑了笑,側臉看葉白榆,“阿榆認為如何?”
葉白榆回:“這幾日北黎兵士氣低迷,陛下確實不該再寒他們的心,隻是也不能全然不過問,南征軍是北黎兵,是陛下的兵,在外數日不歸,已是壞了規矩,將來若有其他人效仿,後果將不敢想象。”
說到底,安南軍舊部本身就是忌諱,若南陵軍退兵後他們立刻回歸也就罷了,偏偏拖延這麽久,沒有異心也叫人生疑。與其讓蕭宸暗中忌諱,不如擺到明麵上。
”阿榆言之有理。“蕭宸問,“那阿榆說該如何做?”
葉白榆道:“嚴審這位小將,若真有問題當嚴懲。”
霍淵明白阿榆是在保全他,也是在保全葉梁文。因為大家心裏都清楚,這七千多人實際效忠的是葉氏嫡係,而非葉鎮澤或是陸老將軍。若這幾千舊部真有異心,葉梁文頭一個要死。
但也不能就這樣配合,否則蕭宸會懷疑連阿榆一起懷疑。他故作急態:“陛下還請饒恕!”
蕭宸笑:“我還沒審,你也沒罪,我饒恕什麽?”
霍淵麵帶驚恐狀:“小人,小人聽聞隋大人審訊手段嚴酷,怕受不住……”
隋末不滿道:“你這小子可是在懷疑我屈打成招?”
霍淵垂首說不敢,“小人心誌不堅,怕受不住疼胡言亂語……”
“是胡言亂語還是確有其事,本統領自會分辨。”隋末請示,“請陛下示下如何審?”
蕭宸說:“就在這裏審吧。”
那就是要當眾審。隋末立刻叫人拿來刑架,把翟寂綁上去,親自執鞭。
“小子,知道你戰場上流過血,立過功,但今日事情到了這,該打還得打,若你沒有過錯,我隋末先提前跟你賠罪了。”
霍淵那張臉本來就暗黃,被綁上刑架後更是嚇得麵如土色:“南征軍對陛下從無二心!”
“有沒有要審過才知道!”
隋末這一鞭子下去,霍淵立刻被抽得偏開頭。疼痛超出他的想象,戰場上挨幾下刀都比這滋味好過!
緊接著兩下、三下……一下比一下疼,沒幾鞭子下去,霍淵的胸前就已是血痕遍布。
葉白榆看著她養出來的人被打得皮開肉綻,比自己挨鞭子還難受。任何刑訊對人的損傷都不可逆,她好容易才把霍小淵從鬼門關裏撿回來,若落下病根,她得心疼死。
蕭宸看一眼葉白榆,將她的擔心與恨盡收眼底。她果然是在乎這個小仆,這種在乎從未用在他身上過。
他忍著心裏的淩遲,說出來的話盡是酸味:“阿榆如果害怕就不要看了。”
葉白榆忍不住反唇相譏:“陛下既然當眾審訊,就不要擔心我害不害怕了,審訊要緊。”
蕭宸看出她生氣了。
其實他知道這個翟寂就是她的小仆,豈能不在意。可他就是忍不住試探,忍不住借著試探敲打她,不要去關心他以外的任何男人。
可做了他又後悔,阿音重情,因為當年他當著她的麵嚴審南陵細作,她恨到了骨子裏。今日再見相似的情形,她隻會更恨他。
罷了,蕭宸說服自己不要再逼她。阻止的話已經打算脫口,哪知有人先他一步。
“陛下!手下留情!”
喊話的是陸炎。他受了腿傷,身體又遭受重創,將養了幾日還是虛弱,走路一瘸一拐的,看起來很是心酸。
蕭宸吩咐道:“快去扶著老將軍!”
陸炎卻顧不上自己,指著隋末急道:“停手!快停手!”
蕭宸示意隋末停手。
陸炎磕磕絆絆到了跟前,將要下跪,被蕭宸扶住了,“老將軍有話請講。”
“陛下,何故要打這位小將?”陸炎心疼地指著霍淵說,“當日南陵兵來襲,我這老糊塗險些就葬送了兩萬多兵,是他與梁文帶著大家逃到山上,堅持到了陛下來支援,這才沒讓南征軍全軍覆沒!南陵兵要抓我跟梁文,也是他拚死替我們掩護,他的品行與立場我來擔保!”
老將軍不知道,蕭宸敲打的是未來,不是當下,他當然知道翟寂與葉梁文現在沒有反心。
不過老將軍開了口,他得給這個麵子。
“既然老將軍這樣說了,行刑就到此吧。”他與隋末說,“叫葉梁文在天亮前,把那七千多人帶回,明早一起出發。”
“至於翟寂,”他看了眼葉白榆,“這小子既然忠心,就讓他在路上護衛阿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