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豫州去潁陽再去雍城要繞遠路,蕭宸尋常沒有理由隨行,就以例行巡查地方政務為由一路跟隨。於是葉白榆的祭祖之行就變得特別招搖。

她獨乘一輛馬車,緊隨禦車而行,前後左右皆有玄羽衛護隊。霍淵跟在馬車的右後側。左側還有兩個謝容與派來的侍女。

霍淵昨日將受了鞭刑,今日就要騎馬上路。葉白榆很是擔心他,途中幾次掀開車帳看他的狀態。

但他自己倒像沒事人似的,好似還有些享受,一見到她就抿唇笑,笑得怪勾引人的。

途中休息時,葉白榆塞給他幾塊飴糖並幾顆止疼藥丸,包在一起,別人就隻以為是糖。

“若是疼得受不住就吃一顆,若體虛頭暈就含一顆糖,別逞強知道麽,這一路長途跋涉的,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霍淵年輕,身體底子好,昨夜在葉梁文帳中上了藥睡了一覺就不覺得多疼了。且一路都能見到阿榆,巨大的滿足感掩蓋了傷痛,他幾乎想不起來身上還有傷這回事。

不過,如果因為傷能得阿榆關心,他還是要裝一裝的。

“方才一路顛簸,傷口就像要裂開似的疼,但每每看到阿姐就會好一些。”他含了一顆飴糖,笑得又傻又甜。

葉白榆叫他逗笑了,“跟著我就這麽高興?”

“嗯,我做夢都想當阿姐的護衛,沒想到這麽快就實現了。”霍淵滿足得像個孩子。

“你當是什麽好事呢?”葉白榆瞥了眼禦車方向,“等我去了南陵,他可能會重用你跟葉梁文,用來對抗南陵,你莫要受他利用,也不要對南陵生恨,我此去是為布局,或許會需要你們幫助。”

她說的每一個字霍淵都記得清清楚楚,“阿姐,若有可能,你可以把你的計劃告訴我,我不會拖你後腿,我很想幫你。”

“會的。”葉白榆此時不能細說,“我們不宜直接聯絡,到時候我會想辦法找人聯係你。”

“是……什麽人?”霍淵對她的人脈非常好奇。她怎麽能認識南陵人的?

“一個友人。”葉白榆想起那廝來,不由笑了笑。

霍淵警惕心起,她身邊的男人怎麽層出不窮的,有個蕭宸謝容與就夠鬧心了,竟然還有什麽友人?

正說著,讓他鬧心的人就來了。

“先生。”

兩位南陵的侍女朝來人見禮。

謝容與騎馬快行而來,在葉白榆身後勒馬。他先朝翟寂微微一笑,“又見麵了翟小將。”

霍淵站著沒動,他一點也不想見到這人。

葉白榆也沒動,隻看著謝容與下馬走到麵前。

“姑娘安好,不知兩位侍女可得姑娘的心?”

葉白榆這才微微頷首,“多謝相惦記,她們很好。”

謝容與看著她低垂的眼,沒再說什麽。

霍淵頓時警鍾大作,這人看阿榆的眼神極為複雜,有情,有哀,有無奈。這分明不是剛認識的人該有的眼神。

對方似有感應地看了他一眼,又是淡淡一笑。然後,謝容與看向他身後,笑中多了幾分曖昧,“那個姑娘,似乎是尋你的?”

姑娘?

葉白榆好奇看過去,見一個十五六的姑娘正朝霍淵招手。姑娘長相端正,樸實大方,一看就是鄉野裏長大的,很是外向。

“是阿燦。”霍淵微微皺眉,覺得麻煩,“她是大楊村的人,就是幫我們進山的村民之一,不知道為什麽跟來了。”

葉白榆一聽就懂了,還能為什麽,為霍小淵唄。

於是她也曖昧地笑,“人姑娘背井離鄉跟來了,甭管為什麽都對人溫柔點。”

霍淵很幹脆地搖頭,“我不會溫柔,有大彭對她溫柔就夠了。”

哦,原來是妾有情郎無意,另一個郎有意妾又無情的複雜故事。

“不溫柔也別不理人啊。”葉白榆推他過去,“讓人家姑娘等怪沒風度的。”

霍淵不情不願地去了。

謝容與低頭看她,問:“他是你的小徒弟?”

葉白榆淡淡“嗯”了一聲。

謝容與輕歎:“阿音……不要與我生分。”

“對不住,”葉白榆抬頭望向他,“你說的人已經死了。”

說罷轉身離去,上了馬車。

謝容與眼神暗淡。

“謝相何必自討沒趣。”

蕭宸抱臂走過來,一副看熱鬧的語氣,“雖然你把她算計了去,但結果不會比我好多少,甚至,還可能不如我。”

謝容與沒有收回目光,道:“但我會把她留住。”

“嗬,”蕭宸笑得嘲諷,“你是不了解她嗎?”

“比你了解就夠了。”

“那可不一定。”蕭宸手掩口湊近他,“我與她夫妻三年,她身上幾顆痣我都一清二楚,你見過麽?”

謝容與猛地看向他,清泉一樣明澈的眼中迸出殺氣。但轉瞬即逝,那殺意被笑意取代。

“蕭君剛才沒聽見麽,與你夫妻三年的人已經死了,屍骨全無,你了解的那些誰又在意?”

“你在意就夠了啊。”蕭宸與他對笑,“你這副想把我生吞活剝了的樣子,我可太喜歡了。”

“嗯,我會找幾隻狗滿足你的要求。”

“別隻對我殘忍啊。”蕭宸朝霍淵那邊努努嘴,“跟阿榆相處最久的是那個小子,阿榆如今最在意的也是他。”

謝容與轉而看向霍淵,這個孩子給他的感覺也很不好,那種莫名的敵意從第一次見麵就有,且一次比一次強烈。

這樣的感覺他平生僅有,初見時他還不知道此人是誰,可見這敵意並非隻有情敵的敵,亦有其他。

“這孩子不簡單。”謝容與把火引向蕭宸,“你若用他可要謹防反噬。”

蕭宸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正是看出這小仆不簡單,所以想用他對付謝容與。經謝容與這樣一提醒,他也敲響了警鍾。

霍淵莫名感覺後腦勺發燙,懷疑背後有人對他沒安好心。

“阿寂,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阿燦察覺他心不在焉。

“嗯,聽見了。”霍淵說,“你家被毀了,與阿嬸想換個地方住,但你們這樣一路奔波,對阿嬸的身體不好。”

“是啊……”阿燦也擔心阿娘的身體,但阿娘決定了她不能反對,“也還好吧,我看你們走得也不快,還有大彭千山他們照顧著,應該不會有事,也說不定路上她看上了哪處就落腳了呢。”

“嗯,若有難處叫千山來告訴我。”霍淵見大隊又要上路,說,“我要走了,若跟不上我們不要勉強,阿嬸那身子不宜勞累。”

阿燦朝他燦爛一笑,“我知道了!”

霍淵捧著阿燦給他的吃食走向葉白榆的馬車,曲指敲了敲車窗,“阿姐,阿燦娘做的燒餅,你要吃嗎?”

葉白榆還沒回答,兩個侍女阻攔道:“外麵的吃食不能隨意給姑娘用。”

霍淵皺眉,這兩個人怎麽像是來監視阿榆的?

葉白榆早就感覺到了,這兩個侍女是謝容與培養出來的,功夫都不差,是保護也是監視。

她掀開車帳道:“取一塊給她倆試毒,沒有問題了再拿給我。”

兩個侍女同時一怔,又雙雙望向綴在隊伍後的謝容與。

她們隻是奉命保護姑娘安全,確保她入南陵之前不要逃走,可沒有試毒這一樣啊!

謝容與微微點了些頭,通過了試毒的新任務。

兩個侍女不敢違背,皆是麵有菜色地嚐了嚐燒餅。

霍淵險些笑出聲,要說製人還得是阿榆。

仿佛是為了氣死謝容與,這一路上霍淵沒事就讓千山去外麵買吃食回來,偽裝成阿燦娘做的,然後讓兩個姑娘試毒。

知道南邊的姑娘口淡,特意買一些重口味的,吃得兩位姑娘的臉色日漸發綠。

葉白榆每天在馬車上除了吃就是睡,到潁陽時肉眼可見的圓潤。但蕭宸身體卻不太好,路上常能聽見嗽聲。

住進老宅後,於圭來請她去看看陛下,“世女,陛下今日似是發熱,精神不太好,喝了太醫的藥也不見好,不曉得是怎麽了。”

葉白榆懷疑蕭宸借病引她去,然去了後發現,他病得確實不輕。

蕭宸歪在**打量她,“阿榆這一路圓潤不少,看來宮中確實不是什麽好地方。”

他克製著不常見她,卻時時關注。她跟那個小仆在一起時很放鬆,完全不設防,姿態隨意慵懶,笑起來輕鬆愜意,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太醫可說了陛下是何症?”葉白榆觀其氣色,是虛弱之兆,不是什麽單純的風寒發熱。

蕭宸不在意地笑了笑,“阿榆見了我就沒什麽其他話好聊了嗎?”

“陛下最好當回事,是藥三分毒,何況周甫的藥裏本就有毒,雖然停了藥,但是如果不能完全清除,身體會日漸衰敗。”

葉白榆不是沒話找話,是當真為他的身體著想。

“我早死,不是阿榆希望的嗎?”蕭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我身體裏的毒何止一種,衰敗之象早就有了。”

葉白榆搖頭,“我欠陛下不止一命,若陛下早死,我會難安,還請陛下為了我,千萬保重。”

她跟蕭宸之間已經不單是仇恨敵對的關係,牽扯了一條命就變得複雜了。她會報仇,但不能殺他。蕭宸如今身體不好,與她有一半的關係,她不能置之不理。

蕭宸不知是不是該感到高興,他用一條命換來了她的手下留情,但她不殺他,也沒有要原諒他,他們之間的仇,還是一樣的不死不休。

“隻是命數自有天定,若我不小心死了,阿榆不要怪我。”

想要保蕭宸多活幾年,就需要找到周甫,問清楚他用了什麽藥才能對症治療。

可自從韓鬆鶴造反後,周甫就跑了,至今沒有下落。

葉白榆離開蕭宸的屋子後,給了於圭一瓶藥,讓他在蕭宸身體不好時下在茶水裏。

於圭遲疑:“這藥是?”

此藥能保命,可以暫時抵消大部分毒的毒性,是千金難求的續命藥。

葉白榆隻說:“是強身健體的,不要告訴陛下,平日裏陛下若有異樣,務必告訴我,日後我會叫人聯絡你。”

於圭神情迷茫,葉大姑娘竟能自行從南陵傳信到北黎宮城?

葉白榆回到自己的屋子,遇上了剛從外麵回來的霍淵。

“你去哪了?”葉白榆想到了阿燦,“那姑娘是一路跟到潁陽了?”

“嗯。”霍淵看了看廊下那兩位守門神,低聲說,“阿燦的娘犯了舊疾,但我看不出來她是什麽病症,阿姐可否走一趟幫她看看?”

“不是不可以,但你確定人家需要嗎?”

葉白榆看過太多病人,有的人諱疾忌醫,或是因為負擔不起,或是他的病不想為外人知。醫者能治病但不能治心,不能強求病人非要治病。

霍淵搖頭,“她不讓我瞧,也不讓別的郎中瞧,但她病得厲害,大家都很擔心,都在商量著怎麽才能說服她,我想,或許阿姐有辦法,所以就回來問問你。”

葉白榆想了一下,“我可以去看看,但我不一定能說服她,不過,我或許可以大概看出她是什麽病症。”

“我就是這樣想的,能看出一二來也是好的。”霍淵拉著她就要走。

廊下的兩位侍女同時出聲:“姑娘留步!”

眨眼功夫,兩位姑娘就到了麵前攔住他們的去路,輕功十分了得。

霍淵擋在阿榆前麵,不客氣道:“謝相這是把我們世女當犯人看了嗎,不合適吧?”

“世女將入南陵,事關兩國安穩,我們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自然不能離開我們的視線。”

霍淵不以為然:“在意她的安危的不止你們,倒是你們南陵別有用心,你們跟著反而叫人不安心。”

“你此話何意!”

“就是你們想的意思。”

“你個小仆膽敢出言不遜!”

“你們覺得我出言不遜,是被我說中了罷了。”

“你!”

霍淵還是那個事事擋在葉白榆前麵的小狼崽子,隻是原先他裝傻,話不多說,如今靠口舌相爭依然能把人氣個半死。

葉白榆在後麵笑了半天,她拉住霍淵,對兩個侍女說:“今日之事事關別人隱私,不方便帶你們去,回頭我會跟你們先生說,他不會怪你們。”

說罷,拉著霍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