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甫怕死,身邊圍了三十多個好手,還不時張望著去等他的護衛。

身邊站著一個州官打扮的人,乃當地州長史。此人是沈霽安插在此地的眼線,今日奉沈霽的命來配合周甫。

這長史早聽聞周甫仙風道骨,玄術高超,有大師之風範。今日見了,感覺傳聞一定是周甫自己寫的美化之詞。就這怕死的德行,分明是個浪得虛名的江湖神棍。

“國師今日一謀,可有幾分勝算?”

周甫聞言又端起高深莫測的姿態,道:“山石與弩箭同發堪稱天羅地網,區區幾百人的護衛隊,不全軍覆沒都算他們有本事,逃出來的鳳毛麟角必將落入林中埋伏,我那護衛功夫奇高,隻要對方不是什麽武林宗師,都不在話下。”

長史早看穿了他,“萬一就真遇上了什麽武林高手又當如何?我算著時間可不短了,你那護衛緣何還沒有回來?”

周甫正忐忑此事,被他一說更加不安,他佯裝淡定道:“葉家姑娘身邊興許有一二高手保護,被纏住腳也說不定,再等等,若有變……”

話沒說完,他忽感一陣涼風從頭頂吹過,不詳的預感由心而生。緊接著,他看見一個極為輕盈的身影從天而降,這身影直衝他而來,身邊的三十幾個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隨後,他脖子一涼,一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在周遭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他整個人被提了起來。

餘光中,長史屁滾尿流地跑出了老遠。

“你,你是何……啊啊啊——救命!”

周甫這輩子成天都妄想能騰雲駕霧,得道成仙,而今實現了騰雲駕霧的宏願,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隻想落地回家找個被窩鑽進去,再也不做什麽飛天夢。

“國師能掐會算,沒給自己算算是什麽命嗎?”葉白榆用力攥緊了他的衣領,勒得他說不出話,“再喊一聲,我直接送你上天。”

“你,你竟是……”

周甫聽出了葉白榆的聲音,絕望之意油然而生。當初他勸沈霽天意難違,不要逆天而行,自己終是也走上了這一步。

有時不是自己本意逆天,而是命當如此,終有不可抗力推著你與天作對。他與韓氏暗中合謀,一向小心周全,不露馬腳,即便韓氏造反失敗,火也不該燒到自己頭上,可最後不知怎麽竟在關鍵時候中了迷藥。

這天下誰能輕易給他下藥?別說陛下不信,他自己也不信,但他就是在關鍵時候暈倒了,不是共謀也成了共謀。

成了反賊,在陛下身邊就再也待不下去,隻好另尋他主。他決定幫沈霽謀天下,於是就有了今日之事。

但結局與自己所謀完全背道而馳,誰曾料想本該被巨石砸死的葉白榆居然從天而降,把他變成了刀板上的魚。

難道擁有天命的人就是如此不可戰勝嗎,無論麵對怎樣的絕境都能逢凶化吉?

葉白榆挾持周甫往林子裏退,霍淵為其作掩護。州長史弄來的州兵都是些混俸祿的小嘍囉,怕死得很,遇上霍淵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高手躲都來不及,哪有那迎難而上的氣節,見擋不住,一個兩個都跟著州長史溜了。

等到周甫的護衛趕到,見所有人都不管國師死活,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他發了狠地提刀去攆霍淵,但輕功是他的短處,無論怎麽追都差著一大截。

可就在他追到絕望時,那小子居然折回來了。

霍淵見甩不掉,索性與之一戰,阿燦娘與白虎幫的兩個兄弟都是他親手殺的,若要報仇,此人非死不可。

“是你自己非要回來送死的!”刀客記著方才那一刀的仇,恨不能把這小子碎屍萬段,當即提刀去砍。

他這一刀拚了全力,霍淵難抵其凶狠刀鋒,被逼著後退數丈。但身體裏也同時湧上了嗜血的興奮,他對於不能戰勝的事總有著異於常人的渴求,越是不能戰勝越要迎難而上。

此人的路數凶猛剛烈,力大無窮,阿榆的靈巧詭變最能克製,再加上他作為男子的力道,當不難打。

霍淵從理論上先贏了對方,對打之時就有了底,或許他的功力開始不足以支撐他的想法,但多試幾次就能得要領,他總能在每一次的挫敗中激發出更大的力量。

葉白榆不放心霍淵,拎著周甫返回助他。但見這小子雖受了傷,卻是越打越勇,招數也一次比一次精進,幾次逼得那刀客難以招架,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便沒有出手相助。

她練功遇到瓶頸時曾問過師父,這世上是否有武學奇才?不用費多少力氣就能成為高手那種。

師父說有,所謂的不費力氣一般是此人悟性極高,可以少走一些彎路,這樣的人能成高手,但不一定成宗師。若想精進,非得有一股迎難而上的韌勁,所謂精進,就是要突破,而突破,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當時覺得這太理想了,反正她是沒見過這樣的人。如今在霍淵身上,她總算理解了師父之意。

霍淵倒沒想過成為什麽大宗師,也不想當高手,他隻想能殺掉他想殺的人。

如此對戰近兩刻鍾後,霍淵的刀終於刺穿了刀客的前胸。他用的還是馭風,這一招被他耍成了千變萬化的奇招,凡出手必得手,漸漸的,他體會到了得心應手的感覺。

得心應手與騰雲駕霧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妄想騰雲駕霧那位此時已是如墜深淵,在刀客死去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葉白榆雪上加霜道:“國師就雇了這一個護法嗎,應該雇十個八個才好。”

“阿姐!”

霍淵過於全神貫注,竟沒發現葉白榆來了。

“嗯,先別高興得太早。”葉白榆拿下巴指著呈跪姿死去的刀客,“再補一刀,高手沒那麽容易死的。”

霍淵是聽見阿榆的聲音激動忘了,他當然要補一刀,畢竟阿燦娘死得那樣慘。他提刀轉身,砍樹似的一刀砍下了刀客的頭顱。

他帶著一身的血走向阿榆,殺人的時候滿臉殺氣,對著阿榆又成了受了傷的小狗,可憐巴巴的,“阿姐,你回來是擔心我嗎?”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葉白榆變相誇他,“我是讓國師過來見他護法最後一麵的。”

霍淵得了阿榆的誇讚,喜得嘴角上揚,身上的傷一點也不覺得疼了。

“阿姐,現在我們去哪?”

葉白榆看了看天色:“先找個地方避一避,你身上的傷需要處理,我有話要問國師。”

趕在天黑之前,他們尋到了一處山洞。

葉白榆封住周甫的經脈,喂了軟筋散,又把他綁在一棵樹上,除非他現了原形,否則跑不了。

“你要殺就殺。”周甫這輩子沒有過這樣的難堪,已經不想活了。

“沒到時候呢,閻王不收你。”葉白榆邊撿樹枝邊說,“我是你複活的吧,能問一下用了什麽法子嗎?”

周甫有些詫異,“蕭宸竟沒有告訴你嗎?”

這麽好的打動女人的機會,他竟然不用,也難怪沒留住人家。

葉白榆道:“他說的那是他說的,我現在要聽你說。”

都要死了,周甫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此乃我族複活術,需點十盞燈,以血親或是夫妻的心頭血與本人的血混合做料,燃燒七日,看似簡單,卻要取血之人心甘情願,若無誠心則無效。”

取心頭血葉白榆猜到了,唯心甘情願四字讓她再次受到觸動。不管如何,她是欠了蕭宸一命,更欠了一份情。

“那你為何如此迫切要殺我?”葉白榆把撿來的樹枝丟進山洞,讓霍淵生火,她抱臂靠在樹上,等周甫回答。

今日之局,周甫沒有親臨的必要,怕死還敢來,必有不得不來的理由。葉白榆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她自己。

周甫怕她不死,怕別人殺錯了人,特意帶來身邊的高手補刀,這是唯一的可能。

周甫沒回答,先是一陣大笑,但因為吃了軟筋散笑得有氣無力。

為什麽,他要殺了這個天生帝星!

約二十七年前,天降帝星於雍都宮城。前朝都城亦在雍城,故而當時玄門認為前朝至少還要興盛兩代。

但是,前朝卻在幾個月後滅亡了,分裂成了北黎南陵兩國。那剛出生的帝星有統天下之象,這證明,北黎南陵皆不能長久,待那帝星長大,天下必將易主。

易主之勢不可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巴結或者控製。因此,當時周氏一族想尋得這個帝星,從小輔佐。

可惜最終事與願違,帝星落入了南陵。

周氏一族改為輔佐蕭氏,若蕭宸能得此女,實為兩全其美,若不能得就要除掉,決不能再讓她回南陵與蕭氏為敵。

所以周甫無論如何要殺了葉白榆,於是他為沈霽獻計,得了沈霽的支持,方有今日之局。

周甫笑夠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你可知你是何身份?”

葉白榆眼角微收,一下子想到了李繼那不能訴之於口的理由。

莫非周甫竟知道?

“國師這樣問,我的身份就不是我所知的。”

“自然不是。”周甫用嘲諷的語氣說,“教養你的人怎麽會告訴你。”

葉白榆心下一怔,“此言何意?我勸你最好一次性說明白了。”

“說明白了那多沒意思。”周甫忽然開心起來,“我隻會告訴你,你的身份不簡單,收養你教養你的人目的一點也不單純哈哈哈哈——”

此時霍淵走來,手裏舉著根火棍,他一腳踹在周甫的腹部,笑聲戛然而止。

“讓你說是客氣,用刑逼你是正解,你說不說!”

葉白榆卻有些不想聽了。周甫這個態度,明擺著是要離間她與南陵,這些離間之詞或真或假都不是她想聽的。

但周甫不說,她大概能拚湊一下真相。

讓李繼說不出口的原因,多半是忌諱,他連自己是前朝大將的後代都能說,那這個忌諱,定比他自己的身份還要敏感。

而周甫此人所追求的就是控製皇座上的人,讓周氏永遠做當朝第一玄門大族。那麽他忌諱的,想要極力阻止的,就是皇座上的人被別人控製。

為什麽周甫會認為她會成為皇座上的人呢?隻有一種可能,她是前朝皇族的血脈。

至於師父收養她的目的是否如周甫所言不單純,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師父已死,真正的顧弦音也死了,何必再知道一些殘酷的真相呢?

何況,她此番入南陵並非共謀,她就是要與南陵為敵。

她轉身進了山洞。霍淵卻沒有放過周甫。

手裏的火棍直戳進周甫的衣領,貼著鎖骨與脖根間的肉用力碾壓,“要說麽?”

周甫一生追求仙風道骨,不沾葷腥,連聞都不要聞到,生怕汙了他的氣道。斷沒想到這輩子聞見的第一口肉香竟然是自己身上的。

精神肉體一齊崩潰,周甫淒聲慘叫:“你這歹毒後生!我與你有什麽仇怨!啊啊——你給我一把刀,把我身上的腐肉剜去,我不要聞這樣的味道!”

再多聞幾口,死後也升不了天了。

霍淵無動於衷:“你先交代了她的,我再說我的。”

周甫被身上的焦肉味逼得生不如此,隻好鬆了口:“……我說我說就是!”

霍淵這才拿開火棍,“說。”

周甫幹喘了片刻,道:“那丫頭本是前朝公主,劉氏皇族唯一的血脈,原比如今什麽蕭氏齊氏血統純粹,她那師父能掐會算,早算得她是什麽命,收養她的目的如何能單純?”

霍淵微皺眉,“你敢胡說挑撥,我割了你的舌頭塞你肚子裏去,讓你下輩子也得不了道。”

周甫一陣低聲狂笑,“你這歹毒後生沒有那丫頭看得清,沒看見她都不聽了嗎?哈哈哈——”

在周甫不知是笑還是喘的噪聲中,霍淵淡問:“你殺了周因,殺了周鳳,對麽?”

笑聲再次戛然而止,周甫瞪大眼珠子看著霍淵,見了鬼一樣聲音顫抖著:“你,你如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