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淵知道南陵派了左荀來的時候,人正在姑餘山。
約十日前,他乘勝搶回了被南陵占領的城池,然後就沒繼續冒進,讓大軍原地紮營休息。而他自己則擦掉翟寂的臉,來了姑餘山周氏。
他要作為周氏家主參加繼任儀式。
他連夜快馬加鞭趕到周氏,繼任儀式已經就要開始了。他一邊換衣一邊聽周封哭喪著臉與他說:“我已經盡力說服了,可那幾個長老還是很有意見,他們認為您不懂玄術,不合規矩,曆來家主就算不是家族裏最有天賦的,也需有極高的修為,您五術不通,他們說什麽也不同意,說是要從旁支挑一個孩子來繼承。”
霍淵上次來周氏,逼著周封把家主之位讓給他。當時周封光著身,一邊漏尿一邊哭。
“你讓我做別的我沒有怨言,可換家主這太難了,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那幾個長老不會同意的,要麽我把權利讓給你,我當傀儡如何?”
“不如何。”霍淵不妥協,“我不管你如何說服那些長老,我隻認結果,你若不能讓他們改變主意,你也就沒了用處。”
周封隻要如實說出他跟周甫幹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周氏一族就不會再讓周封繼續任家主,至於會不會讓霍淵繼承,就看周封怎麽說了。
“我真的都說了!”周封看霍淵不吭聲,越發急於解釋,“我說我跟周甫都不是東西,害了你母親,原本家主就是要你母親繼任的,那麽交給她唯一的兒子也理所當然,可他們就是不肯鬆口,說無論如何要看看你的資質,就算我把家主讓給你,也要等你精通五術後,我是頂著壓力才強行安排了繼任儀式,那幾個家主說他們不會來參加,你就算繼任家主也不被他們認可。”
“他們不會不來的。”霍淵麵無表情地整理好了衣襟,正要往外走,那群老東西就來了。
周氏家族與別的家族不一樣,家中子嗣到了年紀不會分家。因為一旦分家,各位就要自謀生路,若誰自立山頭招幾個弟子,發展成了新的玄學家族,就會分散本家的影響力。
因此,周世家族積累了相當多的老東西,最年長的一輩是周封的太爺爺一輩,也就是霍淵的高祖一輩,是如今周氏的老祖。
這老祖須發皆白,拄著根黑檀木拐杖,顫顫巍巍地擋在門前,一副快要升天的氣質。
他先是上下打量霍淵,問道:“你就是周因的那個兒子,周什麽來著,周忘塵?”
霍淵不想討論他是誰的問題,垂眸道:“諸位有何指示?”
那老祖沒得到應有的尊敬,很是不悅:“你這小娃娃自小不在周家,不懂周家的規矩,若就這樣繼任家主,未免笑話!”
他身後的白胡子後生們皆附和:“不成體統!”
霍淵不慌不忙,反問:“周甫周封之流何止不成體統,是周氏敗類了吧,不也成了家主嗎?諸位當初怎麽不明察秋毫,攔住他們?”
那老祖被噎得胡子一抖,無話可駁,隻能倚老賣老:“大膽後生,竟對長輩無禮,誰教你的規矩!”
霍淵:“那周封周甫又是誰教的?”
眾長老:“……”
沒有人想承認,作惡多端的不肖子孫是自己教出來的,但不承認,他們也不能否定這個臉疼的事實。
“所以,我個人認為,是不是周家教出來的子孫不是那麽重要。”霍淵道。
老祖又道:“然我玄門家主必須要精通五術,你一個門外漢,根本沒有資格。”
霍淵道:“周氏眼下的問題不是玄術,周甫曾被陛下重用,這說死就死了,諸位沒想過是什麽原因嗎?”
這……
諸位長老麵麵相覷,他們隻得到周甫的死訊,不見屍首也沒得到什麽像樣的解釋。他們起初懷疑是周甫犯了什麽忌諱,但聽沈霽的意思卻是陛下有心打壓周氏一族,這才秘密處死了周甫。
但不管是哪個原因,周氏眼下不得陛下的心是真的,可見玄術是否高超並不重要,陛下根本不信此道。
在這種情況下,周封繼任家主顯然是很糟糕的選擇,他本人修為不高,德行也差,看起來不會得陛下賞識,可以說對周氏一族毫無用處,甚至會扯後腿,連周氏現有的地位也不能維持。
霍淵見他們無話可說,又道:“諸位心裏顯然有數,周氏嫡係沒有能勝任的人,旁支繼任家主要承擔風險,因為大家都是旁支,你有資格,別人也有,誰能保證周氏一族未來的太平?”
“如今天下不定,朝局動**,我不敢說別的,保周氏一族太平是能做到的。至於玄術,有你們這麽多長老難道不夠用嗎,什麽事都讓家主去做了,你們豈非沒了用處?”
這話倒是說到了諸位長老心裏,當年周甫為家主時,一切都要以他為尊,顯得一眾長老活像吃閑飯的廢物。
如果家主不通五術,那麽他們這些長老在家裏就大有用武之地。
老祖隱約有些動心,但依舊覺得不妥,“這不過是你說的大話!我們連你是何身份都不知道,憑什麽相信你?”
“不信的可以就此分家,出去自立門戶。”霍淵道。
“荒唐!”老祖手握拐棍使勁兒砸地,“我周氏從不分家,你如此行事會毀了周家根基!”
在霍淵眼裏,周氏根基屁也不是,老天賞給他們一個天賦高的,還不是被他們殺了。若他們所謂的根基,就是留一堆修為沒多高卻事事倚老賣老的平庸老頭子,那這根基毀了重築也罷。
“我隻做我的決定,諸位是去是留全憑自己決定,若有離開的,那證明也不是人人都不想分家,你說是麽老祖?”
霍淵不再與這些人糾纏,如期舉行了家主繼任儀式。
他的強硬壓住了諸位長老,甚至有一部分已經表示出了擁戴之意,因為霍淵這個家主顯然更寬容,在玄學一事上給了他們很大的發揮餘地。
霍淵要周氏一族,除了要為周因報仇,還要以周氏的名義收留因為戰爭而無家可歸的百姓,這是他最主要的目的。至於那些長老要做什麽都沒所謂。
但他不能在周氏常住,因此打算叫千山還有阿燦來代他行家主之事。他給了千山一些毒藥,讓他控製周封做事,令其不敢有異心。
接到左荀要來的消息時,霍淵剛剛收留了第一批流民。這些人都是從兩國交界的地方逃來的,有老弱婦孺,也有正值壯年的漢子。
這些漢子感念周氏仁慈,得知霍淵在為攻打南陵的翟將軍募兵,便自願報名加入。
霍淵求之不得,但戰場不是人人都能上,像那些士族兵雖然嬌氣,卻個個有功夫底子。這些平民空有一把子力氣不行,得訓練,於是他讓他們暫時留在姑餘山,讓千山還有大彭負責訓練他們。
他重新換上翟寂的臉回到大軍駐紮地。左荀一來就發動了強攻,霍淵猜測他是奔著殺嶽二郎來的。
左荀是個痛快性子,同樣也沒什麽耐性,這樣的人容不得打仗縮手縮腳,何況拿來要挾他的還是塊廢物點心。
這事換做霍淵,他也不會顧及嶽二郎,所以他非常肯定左荀的目的。
他讓劉大龍親自押著嶽二郎到陣前,告訴他:“若左荀要射殺,你躲開讓他殺。”
劉大龍沒明白,“咱不是要拿嶽二郎要三百裏嗎?殺了還怎麽威脅他們?”
因為霍淵的目的就不是為了要那三百裏。南陵又沒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朝中還有謝容與這等能臣,怎麽會允許因為一個嶽二郎失去三百裏?
所以他從始至終的目的就是激化南陵朝堂的矛盾。他開口要三百裏,阿榆一定懂他的用意,她會說動太皇太後派一個謝容與的人來。
南陵的軍權幾乎都在謝容與手中,能打的名將也幾乎都是他的人,想要力挽狂瀾,太皇太後隻能答應。但謝容與卻不會留嶽二郎的命,太皇太後怎能不恨?
隻不過霍淵沒想到阿榆能把左荀弄來,左荀一來,豫州南征軍就輕鬆多了,是一石二鳥之計。
他對劉大龍說:“左荀都來了,南陵豈能退?別的不要想,咱們隻管拚命就夠了。”
“倒也是。”
果然如霍淵所料,左荀一上陣就親自挽弓射殺嶽二郎。雖然結果既定,但霍淵不打算讓他輕易射中。
在左荀瞄準嶽二郎時,霍淵也舉起弓瞄準了左荀,挑釁一般與他針鋒相對。
左荀暗罵這小子不要臉,但手上功夫一點沒含糊,咬緊牙關射出了這一箭。可他的箭剛到半路就被霍淵的箭射落在地。
“還真是長進了啊!”怪不得連危行都中了他的箭。
自家徒侄長進了,左荀心裏挺高興,他要麵對的敵手總得有兩下子才好玩。
他又抽了一支箭瞄準嶽二郎,毫無懸念地,又被那小子擊落了。他嘿嘿一笑,“看老子給你放個大招!”
他這次抽了兩支箭,同時瞄準射出。而對麵依舊是一支箭,卻同時擊落了他的兩支。
“嘿!好小子!”
左荀樂得哈哈大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瘋了,竟誇起了對手。
眼看著兩軍將領的射箭比賽要比到天黑,左荀身邊的幾個小將忍不住道:“將軍一意孤行要射殺嶽將軍,卻屢射不中,可見天意如此,還是不要勉強了吧。”
左荀道:“他若不死,待會兒你衝鋒陷陣的時候麵對嶽將軍人質,下得去手嗎?”
誰敢下手?那可是太皇太後的親侄孫!
此時霍淵對劉大龍說:“看見左荀身邊那幾個小將了嗎,他們今日必定不會配合左荀,嶽二郎就是他們不配合的借口,所以他們在勸左荀放棄射殺。”
“這又是為何?”
霍淵問:“還記得上回那個副將嗎,他叫崔琰,如今崔琰在北伐軍中威望極高,上次我將他重傷,他借傷沒來,就是為了避免跟左荀正麵起矛盾。”
劉大龍嗤一聲笑:“呦嗬,那這個崔琰挺陰險啊,自己躲起來,讓忠於他的人替他為難人。”
就是這個道理。
劉大龍說:“那我們就先不讓嶽二郎死唄,將與兵不配合,才對我們有利啊。”
“對。”霍淵說,“嶽二郎就交給你了,什麽時候讓他死你看著辦。”
劉大龍拍著胸脯保證:“瞧好吧你!”
因為雙方各打著小算盤,這場戰就打得不那麽酣暢。左荀一心射殺嶽二郎,手底下的兵一心不配合。而霍淵專心擊落左荀的箭,劉大龍就牽著嶽二郎在陣前做擋箭牌。
打著打著,霍淵又覺得左荀的目的不單純。他明顯不像來打仗的,手下人不配合他肯定看出來了,可並不采取措施,好像在將計就計。
他若將計就計,多半會打敗仗,打了敗仗後,太皇太後必定會借此機會要求換將。如果崔琰借此機會極力上位,又會如何?
霍淵一時沒想明白,因為他不確定崔琰是誰的人。
他忽然又改了主意,他打算再讓嶽二郎多活幾天。
左荀今日一心射殺嶽二郎,所有人都看見了,足夠太皇太後記恨謝容與,那目的也算達到了。
而如果左荀今日戰敗,南陵最終換了崔琰為將,屆時兩軍如今日一般交戰,通過崔琰對嶽二郎的處理方式,就基本可以推斷出他是誰的人。
“劉大龍,讓嶽二郎再多活幾天!”
劉大龍不知道將軍又是為了啥改變主意,但他無條件遵從。
今日一戰,左荀布陣中規中矩,卻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但因為南陵兵打得畏首畏尾,所以再次戰敗。
一切都如霍淵所料,隻是麵對左荀他不敢鬆懈,派人日夜守營,防止突襲。
如此過了幾日,南陵果然再次換將,崔琰被封了個伐北將軍,正式成了霍淵的對手。
而霍淵此時卻顧不上對手是何人。他更擔心阿榆。他已經許久沒有收到阿榆的信了。
近十幾天裏,他接連寫了幾封信,想詢問崔琰的底,可一封回信也無,這實在太反常了。
他又等了一兩日,終於等來了消息,卻不是阿榆的回信,而是封度給他傳的消息。
消息說,阿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