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過半,皇城各官廨裏依舊是燈火通明。

今日諸公夙夜在公不為公事,隻因陛下重傷未醒,又有諸多懸案未定,整個雍城都彌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息,無人敢歸家。

韓鬆鶴在戶部公房端坐了已有兩三個時辰,他在算,算陛下醒來之前,他能有幾分勝算。

一個時辰前,太醫署傳出確切消息,陛下狀況不佳,至少明日才能醒,他想趁著這個機會賭一把。

他做戶部尚書已三年有餘,一直不得晉升。本朝官員四品上由陛下與三省宰相遷調任命,實際上也就是由陛下或是沈霽說了算。陛下對韓氏多有提防,沈霽又隻一心培養自己的勢力,最近看苗頭,姓沈的似乎有想用自己人頂替他這個戶部尚書的意思。

自父親卸任後,韓氏一族就走了下坡路,如今族中拿得出手的郎君寥寥無幾,姑娘更是青黃不接,今次采選,竟無一人有資格參選。

若他再被沈霽排擠出中樞權力機構,韓氏一族就徹底沒了指望。

可是,沈霽的勢力已是參天大樹難以撼動,這老賊又一貫行事謹慎,等閑把柄不能動他分毫,反倒是容易打草驚蛇。

約莫半個多時辰前,玄羽衛進工部司抓了幾個辦事的小嘍囉。韓鬆鶴拿捏不準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禁內哪位主子在背後出謀劃策,亦猜不準玄羽衛能查到什麽地步。

他手上倒有幾份罪證,若玄羽衛一心要徹查,撬開了那幾人的嘴,他就能把工部尚書乃至左仆射給拉下馬。

這兩位皆是沈霽在尚書省的重要棋子,砍掉了就能消除沈霽對尚書省大部分的控製權。那麽韓鬆鶴就有機會在尚書省安插自己人。

但如果玄羽衛審訊不力,被沈霽先一步壓下,他手裏的罪證就成了孤掌難鳴,甚至會成為自己的催命符。

一招棋差,滿盤皆輸啊,到底要不要賭?

正在左右為難之時,有宮中內侍在公房外請示:“韓尚書可在?咱家奉張成妃命,給皇城夙夜辦公的各位大人送些吃食,可方便進入?”

韓鬆鶴眉心一動,成妃這個時候有所動作必有提示予他。

“進。”

他起身親迎以示感恩,又隨口問:“不知張成妃可安好?”

成妃與韓家有親,韓家就算成妃娘家人,彼此過問兩句十分正常。但今日宮中敏感,內侍不敢多言,隻道:“咱家不曾見著張成妃,隻是奉命來送吃食。”

韓鬆鶴便不再多問,“有勞。”

送走內侍,他迫不及待打開食盒。送來的是羊湯麻餅,餅子裏塞著紙條。

此時公房外寂靜無聲,但謹慎起見,韓鬆鶴還是四下觀望片刻,確定沒有人這才打開紙條。

上書:玄獄已招,徹查死囚。

葉白榆被連夜抬去了養居所。

與她一道來的還有半死不活的鄭瑾。

養居所也同獄房一樣,對抬進來的人進行了區分。尋常宮人內侍得了病被分到一處,因犯錯被打出傷病的分到一處。

像葉白榆還有鄭瑾二人,一個是理應被打死但運氣好留了一口氣的,一個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進玄羽衛且還沒被折磨死的,皆屬於特例,所以被養居所管事單獨分到了一處。

這個房間僅有兩張木床,一張木案,擺一個茶壺兩隻碗。窗紙髒舊有破,屋裏沒炭,更無人問津。

葉白榆自查過傷勢,腰骨有損,腹有內傷,若這幾日調理不當,必留病根。皮肉傷更是麻煩,眼下無人清創上藥,潰爛是必然。

但比起鄭瑾,她隻算輕傷。鄭瑾那一身皮肉已經沒幾塊好的,內傷尚不知,但估計好不到哪去,她呼吸聲渾濁滯澀,心肺必有損。

兩個病殘在這樣的地方不是養傷,是雪上加霜。

“鄭司藥?”葉白榆撐著傷體去看躺在**的鄭瑾,“聽得見嗎?”

鄭瑾好半晌才動了動手指,勉強撐起眼皮看她,“葉,葉女史?你……你怎會來此?”

葉白榆道:“我的事說來話長,先不著急說,眼下你的傷有點棘手,得快些處理。”

鄭瑾隻差一點就不能活著從玄羽衛出來。她因死不交代受誰指使,故而連日受刑,幾番都不想活了。

昨日她就想,若今日還未等到轉機,她就自我了斷,實在是太難熬了。

但如今看,等來了轉機也好像沒有活路,她這一身傷入了養居所,幾乎就是等死。

“還處理什麽,橫豎是要等死的。”她握住葉白榆的手,勉強笑了笑,“我雖遭了這一場罪,但好歹保下了兄長,這得多謝你。”

她這幾日一直在想所謂的轉機到底是什麽,有什麽能讓她活命,還能讓她跟兄長擺脫了沈家脅迫。今日見了兄長她才明白,原來是先死後生。

玄羽衛問她可知兄長在工部所作所為,若交代清楚,可饒兄長一命,若不能,他們兄妹皆死。

兄長為沈家辦的事,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但不論知不知道內情她都明白,那是些一旦擺到明麵上就是個死的要命勾當。

因此她反問玄羽衛隋統領,若她交代了,可否饒兄長之罪?

隋統領不敢給她保證,但他說,陛下不是濫殺之人,陛下隻殺不聽話的無用之人。

於是鄭瑾懂了,這些交代可以做投名狀。冒死背叛沈家,然後投靠陛下。

她交代了她所知的,也勸兄長交代所有,兄長聽了她的話,正在配合玄羽衛調查。

葉白榆反握住她的手,說:“我費了那麽大功夫讓你擺脫桎梏,可不是讓你等死的,放心吧,有我在你死不了。”

“你難道還有辦法讓她們給咱們傷藥嗎?”鄭瑾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知道多半做不成。她太了解宮裏底層這些人了,都是一腳踩在泥裏的人,身上那點力氣除了拉扯自己,就是腳踩別人,誰也沒有餘力幫誰。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葉白榆扯過**的舊被褥給她蓋上,“你睡會兒吧,休息也是保命。”

葉白榆扶著腰蹣跚走到門口,強提一口氣喊道:“有人嗎?”

這屋子偏遠,養居所裏總共沒幾個人做事,誰有閑工夫跑到這裏來聽她使喚,自然無人回應。

葉白榆又朝外走了幾步,抬高些許聲音喊:“這屋裏有一袋錢,不知是誰丟的?”

**躺著的鄭瑾:“……”

這一回立馬奏了效,很快有個掃灑的宮人跑來一探究竟。

“何事喧嘩?這裏是養居所,搬到了這裏就要遵守規矩,你這樣大聲,叫別人如何休息?”

說得好像不喧嘩就能好好休息一樣。

“是我冒失了。”葉白榆扶牆往回走。

“誒!你等等。”那宮人見她不提錢袋的事,急了,“你方才喊什麽?這裏如何會有錢袋?”

葉白榆煞有介事說:“怎麽沒有,還不止一袋呢。”

這一聽就是放屁,若有那麽些個錢袋,還能叫她找到?

“我勸你啊,來了這裏就別想三想四的。”宮人陰陽怪氣起來,“憑你原先是誰,在掖庭獄叫主子打成那樣就沒有活路,送你過來不是為了讓你活,是讓你死慢些多遭些罪的。”

“打個賭如何?”葉白榆抽下頭上的銀簪子,這是蕭宸給她的,價值自不必說,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它的分量,“若我輸了,這簪子歸你。”

宮人在養居所裏做事,跟嬪妃被打入掖庭宮待遇差不多,何曾見過這麽金貴的東西,眼睛頓時亮了。

“你要打什麽賭?”她謹慎地問。

葉白榆道:“很簡單,我們這裏缺衣少藥,勞煩姐姐出去幫我置辦些就好。”

宮人懷疑她是被打壞了腦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成妃主子親自審的你,我出去給你買衣買藥,我還有命活著要你的簪子?”

“你不願意,那我找別人好了。”葉白榆不強求。

所謂富貴險中求,沒有那樣的膽子與決斷的人,多說無益。

“你總要把話說清楚,若我輸了又如何?”宮人還是不甘心,這銀簪子一看就是上等品。先前她有幸見過榮貴妃一次,貴妃所用銀飾也不比這個成色好。

葉白榆笑道:“你輸了得到的可就更多了,說不定有機會離開這裏。”

“說胡話了不是,還能有這樣穩賺不賠的好事?”宮人嗤之以鼻。

“要麽說是天上掉錢袋呢。”葉白榆點到為止,“你若有膽子幫我自會明白,不但不會有人為難你,還會有人賞識你。”

宮人暗忖,倒也不是太難辦,她悄悄出去買些東西帶進來,隻要小心不被成妃那邊的人知道就好,等簪子到了手她就不再幹。

“好吧。”她勉為其難道,“但隻此一次,掉腦袋的事我可不幹第二回。”

“成,你拿紙筆來。”

葉白榆要來紙筆,邊寫便說:“這方子是司藥司秘方,你買藥時可仔細別叫人偷學了去。”

宮人心說,司藥司的方子就是宮中秘方,一般人求不到,她偷偷記下,回頭興許也有用。

拿了方子,她趁著天黑偷偷溜了出去。

養居所在掖庭宮西門外,屬於掖庭宮的一部分,夜裏亦有管禁,但相對自由些,宮人有個急事出去不必層層上報,隻需跟看門管事登記寫明緣由即可。

往日這宮人也常尋借口出去吃酒耍樂,回來給看門的帶些東西賄賂一二,下回再出去便容易了。

今日她如往常一樣順利出了門,可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外麵竟有金羽衛巡視,從宮城到皇城都戒備森嚴。

她有些退縮了。

“你是做什麽的?”

就在宮人打算打道回府改日再說時,有金羽衛攔下了她,她渾身一哆嗦,頓時後悔答應出來買藥。

“我,我是養居所的宮人,打算出去買些貼身物件,已經報備了。”

這一隊的金羽衛領頭打量她,“養居所的啊,買東西無妨,隻是今夜不能單獨出去,需得有人跟著。”

有人跟著那還有什麽秘密,這不是明著告訴成妃她幫犯罪宮人出來買藥?

可這時候若說不去,又是此地無銀,越發惹得人懷疑。

宮人隻好硬著頭皮點頭,“有勞陪我跑一趟了。”

說罷,宮人忐忑地低頭走在前,一名金羽衛隨後跟上,那感覺就像要送她去斷頭台似的。

然而禍不單行,走了片刻,迎麵又遇上了一名內侍。

這位內侍她見過,是馮大父手下的一個心腹,叫於圭。

“你是哪個宮的?夜裏出去是要做甚?”於圭打量她問。

宮人還是那樣回:“我是養居所的,出門買些急需的貼身物件。”

於圭點了點頭,轉而朝後麵的金羽衛道:“養居所近日住了要緊人,咱家奉馮監之命來知會一聲,凡養居所的宮人出去采買,皆算給內侍省辦事,若有紕漏自有馮監擔待。”

那宮人簡直驚呆了,養居所何曾有過這樣的待遇,竟勞馮監親自關照?

金羽衛守衛宮城皇城,聽命於陛下,本質上與馮堅同一立場,更知道馮堅的分量,便一拱手,退走離開。

於圭看著離去的金羽衛,朝那驚呆的宮人說:“順便買些傷藥衣物,一應開銷皆記賬交給我,自有你的好處。”

宮人才知那女史不是哄騙她,原來竟真是天上掉了錢袋!

富貴險中求,韓鬆鶴此時也在冒險求韓氏一族的富貴。

他得了貴妃的提示後便揣著賬本進了宮。若想打壓沈氏,靠他一個人不行,他得先獲取玄羽衛以及馮堅的支持。有了他們撐底,便等於獲取了壓製各方的權利。

不過沈霽在禁中亦有眼線,他進宮的事很快便會傳進沈霽耳中,此番亮出明牌,隻看誰的動作更快,誰能先發製人。

韓鬆鶴疾步來到內朝大殿,正遇上了與他一樣行色匆匆的國師周甫。他心裏咯噔一下,莫不是陛下不好?

朝中很多人猜測陛下有隱疾,這隱疾隻有國師周甫知道,因為陛下每次因故停朝國師皆在禁內。

周氏一族通醫毒之術,曾有傳聞周甫有個天賦極高的妹妹,玄門五術造詣在他之上,尤擅製毒。

這傳聞不知真假,但可以說明周甫有行醫之能,可能不比太醫署的醫官差。

周甫前兩日不在雍城,今日匆忙趕回,很難不讓人疑心。

若陛下此番真的不好……韓鬆鶴不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