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榆感覺到了沈霽的視線。他朝她退避的角落裏掃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情緒複雜,有詫異,有審度,亦有幾分掩藏得很好的敵意。
身在高位,於朝局中運籌帷幄的中書令大人,在這一刻,對一個無甚見識隻會魅主的小娘子生出了敵意。
沈霽此時並沒有把葉白榆同那些事聯想到一處,但他莫名覺得,在近日這幾樁過於巧合碰到一起的事情中,她是最不該毫發無傷的那個。
可偏偏,她就是。
她觸犯了身為女子最該遭世人審判的罪——魅主惑君。惑君心蔽聖智,害的是社稷江山,坑的是黎民百姓,萬死難辭。
彼時陛下未醒,她落入了成妃——這在女人的戰場中,當屬最大的敵人手裏,橫豎不該活。
她重傷入了養居所,按理也不該活。
若說是仗著陛下的寵才苟活至今,那她就該借著陛下的情為自己求得自保,可到頭來她卻還是司藥司的小小女史。這個身份隨時可以讓她置於險境,她該知道,但她看起來心安理得,眼中也沒有惶色。
就仿佛,她是那個立在旋渦中間運籌帷幄之人,任憑周身風浪四起,卷殺萬物,她始終巋然。
這個認知讓沈霽心頭一顫,莫名生出了幾分不詳之感。
“沈公?”韓鬆鶴在身後喚了一聲,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葉白榆,眼珠一轉,遲疑道,“沈公何須為著一個小宮人計較,她也受了罰,好容易撿了一命,就別難為她了。”
這話如同在沈霽後背捅了一刀。
沈霽暗中操控諫官死諫,這不是擺在明麵上的事,不在明麵就無人能把這事與沈公牽連,韓鬆鶴當著陛下與當事人的麵戳穿,就等於撕了沈公的臉。
沈霽轉身,維持君子風度淡然一笑,“韓公這話不該對我說,該對血灑殿前的王大人去說,該對世人的口誅筆伐去說。”
言罷轉身離去。
君子就愛拿大義堵人,怪沒勁的,韓鬆鶴頗覺無味地抬了嘴角,但終因為捅了沈霽一刀而自得。
葉白榆默觀兩人三言兩語的譏諷,心下一笑。偽君子與真小人,在此刻竟難分伯仲。
紅漆殿門重新關上。葉白榆從角落裏走出,問道馮堅:“大父,藥湯要溫了,您看您是否端進去勸陛下飲了?”
馮堅遲疑地看了眼殿門,道:“我去請示一下。”
蕭宸想讓她在外麵的困境中待會兒,感受一下朝臣的惡意,還有君恩的冷落。可一旦聽見她要退,他就先行坐不住,轉而才懂,受到朝臣惡意的是他,備受冷落的也是他,而她從來自得。
他不知第幾次歎出無力的氣,認命般朝馮堅點了頭。
馮堅心鬆一口氣,忙出殿去喚葉白榆,“女史請進。”
對馮堅而言,他一個與男女之情無緣的殘缺之人,能想到的圓滿就是陛下肯收一分厲色,多一分溫和。因為在他看來,玄音宮那位的性情與陛下相近,都是不肯低頭的強勢之人,陛下用強,顯然就是在走一步兩敗俱傷的必輸之棋。
而如今,陛下已經有了妥協之心,這是好事。
殿門關得毫不遲疑,似乎還帶了幾分歡快之意。
蕭宸心中尷尬更甚,他盼她回來的姿態過於卑微,又被那老東西賣得徹底,簡直沒臉抬頭,隻好伏案揮筆疾書。
他曾說她可以走,但想回來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了。如今一語成讖,他想讓她回來,也不是一句話那樣容易。甚至於,他自立君子之言在前,連強也不能用了。
君子是世人對人性最大的桎梏。蕭宸不走此道,不屑也不會,然不慎一朝邁入,輸得剝皮見骨。
葉白榆腰傷未痊愈,受不住垂首久站,意誌力比藥食盒裏的湯藥涼得還快,不多時便站立不穩。
“陛下。”她隻能開口打斷沉默,“藥涼了。”
她先開口,蕭宸暗戳戳生出一絲欣喜,在這場他自發的拉鋸戰中,又驚險又無聊地贏了一局。
“涼了便回去重熬。”蕭宸端出自封的勝利者姿態,卻是重蹈覆轍地給自己找虐——把她打發走了,再來的不知道還是不是她。
葉白榆不是來給蕭宸當使喚丫頭的,才不會大冷天地跑回司藥司,挨一頓罵再端一碗藥回來。
她扶著腰來到陛下案前,跪坐下來打開藥食盒,從中取了藥碗,還有一隻供漱口的空碗。拎了熱茶壺倒熱茶在空碗中,然後把半冷不溫的湯藥碗疊放在熱茶碗上。
蕭宸冷眼看著她的舉動,深覺帝王威嚴受到了侵犯。
“你這是作甚?誰叫你浪費孤的熱茶?”
“陛下喝熱茶嗎?”葉白榆抬眸反問。
蕭宸啞然,他自降生來隻識冷湯冷茶滋味,連溫熱的母乳都不曾喝過,不習慣熱飲,奉上的熱茶一向都是放冷了再喝。
“馮大父說陛下喝冷茶,茶可以冷,藥湯不能冷,於是奴鬥膽用熱茶來溫藥湯。”
蕭宸嗤笑,“鬥膽?我看整個雍城都放不下你的膽,孤讓你重新熬了端來,你就是這麽糊弄孤的?”
“陛下知道熬這一碗藥需要多少功夫嗎?”葉白榆垂首跪坐,姿態恭敬,“司藥司女史撿藥稱重,掌藥親自生火熬煮,小半個時辰方能熬出這麽一小碗,然後送藥女史腳步不停地往長明宮送藥,不能快也不能慢,灑了涼了都要被責罰。”
“陛下雖嚴苛,但終是體恤疾苦之人,連年節也不隨意設宴鋪張,如何忍心讓司藥司為一碗藥忙上忙下,又如何忍心讓奴帶傷跑個來回,再受一頓責罵?”
這個女人,不論是作為階下囚,還是作為籠中雀,亦或是如今恭敬位卑的宮人,從來都能輕易用言語壓製他。
他不肯認輸,用強勢壓製,但心裏是挫敗的。
“話都讓你說完了。”蕭宸哼道,“但孤體恤你們,你違逆孤的賬怎麽算?”
葉白榆改跪坐為跪,一副認罪的姿態,“陛下想怎麽算就怎麽算。”
好好的話差點兒沒把蕭宸噎死。
他要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還用得著像現在似的難堪?
“那多沒有誠意。”蕭宸氣極反笑,“你若誠心認錯,就自己看著辦。”
葉白榆朝蕭宸伏身認罪:“忤逆陛下,理應杖刑,聽聞於常侍因私下做主放奴回司藥司,挨了二十杖,那奴便去宮正司領二十杖。”
一口鬱氣堵在胸口,脹得蕭宸五髒欲裂。
數日前那二十杖的鬱氣還不曾發出來,再來二十杖,恐怕先暴斃的就是他了。
“咳!”
隱忍不及的一口嗽聲急出,嗆得蕭宸紅了臉。他索性撐案連咳,來抵消那自請二十杖的回應。
蕭宸箭傷未愈,又連遭頭疾折磨,不曾合眼安睡過,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他表麵的安好都是強撐出來的。
葉白榆聽他肺管子將要咳出來,到底不能置若罔聞,畢竟那一箭的罪原該她來受。她磕絆起身來到王座前,“陛下,奴鬥膽。”
說著,她用手順其後背,趁機查看了一下肩背上的傷,竟還有血滲出。
此時若換做任何一個人,包括馮堅在內,如此自作主張地來碰他,命早沒了。
然即便是她,蕭宸也下意識要躲要罵,隻是思及方才她那自請杖責的強硬態度,他終是把話都吞咽下去,害怕無法挽回。
葉白榆端來溫好的湯藥,“陛下先把藥喝了,我叫醫官來換藥。”
“不要叫醫官。”蕭宸已經數日不宣醫官,在外人眼裏,他的傷早就好了。
“那誰給陛下換藥?”葉白榆純屬多此一問,她知道蕭宸不喜別人近身,一般都是他自己換藥包紮。
蕭宸不答,悶聲喝了藥湯。
葉白榆朝殿外喚道:“馮大父!”
馮堅聞聲進來,低頭不敢視,“陛下有何吩咐?”
葉白榆道:“煩請大父去寢殿取陛下用的傷藥來,再取一件外袍。。”
馮堅一愣,抬頭看陛下發白的臉色,“臣這就去!”
殿門再次關上,葉白榆做主起身走到博山爐前,掐斷了正在燃燒的醒神香。
“你做什麽?”蕭宸看她大膽的舉動,心裏實則歡喜,隻是不解。
葉白榆心說,自然是叫你活久點。這醒神香上次短暫聞著尚可,今日聞久了便覺不妥。
她不知是不是蕭宸對菖蒲等醒神損氣之物有了抗藥性,加量極重,這樣的分量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屬於飲鴆止渴。
“這醒神香奴聞著不舒服。”葉白榆道,“近日奴睡不著,精神不濟,初聞確實醒腦,但聞久了便說不出的難受,還請陛下體恤,允奴滅了香。”
蕭宸心下一動。他聞久了確實不覺得如何,甚至一日也離不得。若是別人來跟他說這番話他會不以為然,但是阿音說就讓他不得不多想一層。
“你睡不著,可有使什麽安神方子?”
“嗯。”葉白榆知他要探究姚碧華的安神香囊,“是司裏的方子,奴請碧華撿了些她學習用的藥製了一個藥囊。”
當年顧弦音所用的安神方子已是宮裏常用,不能說明什麽。但卻能說明姚碧華私下多製了一個來引誘陛下是她自作主張。
蕭宸留姚碧華一命,是懷疑她一個庶女不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說不定是被誰慫恿,如今看來,倒真是她自己一心攀龍附鳳,膽大妄為。
醒神香一斷,蕭宸的腦子就有些昏沉,他努力克製著改變習慣的不適,以手撐額閉目養神。
不多時,馮堅拿來了傷藥以及幹淨的外袍。
葉白榆沒叫醒蕭宸,徑自褪掉他的衣袍,露出肩頸處染紅裹簾的傷口。她稍顯笨拙地拆開裹簾,拿藥水清洗未愈合的創口,又敷傷藥,因為動作緩慢,過程持續很長。
傷口隻是普通的箭傷,想必最初醫官也是精心護養包紮,這麽久不好,估計是蕭宸自己粗暴對待,或者是他身體虧損嚴重,不易愈合。
傷處的每一下碰觸都牽動著蕭宸的心緒,他知道她故意裝作生疏笨拙,他也希望過程長一些,於是兩廂合宜,氣氛暫時融洽。
馮堅對此老懷安慰,以為兩人或許就此有了轉機。
葉白榆拿出最初學醫時的專注謹慎,仔細給蕭宸包紮好,結束時額頭滲出了一層汗。
她一邊擦拭額頭走下禦階,朝馮堅低聲道:“大父,我該回去了,說來慚愧,我入司藥司這麽久,連傷口也不會包,實該回去加緊學習。”
馮堅看了眼閉目養神的陛下,略帶為難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陛下不許咱們近身,每日隻能自己換藥,若女史方便,日後可否每日來給陛下換藥?”
葉白榆遲疑片刻,“若陛下肯,我自不敢推辭。”
馮堅笑道:“肯不肯,女史還看不出來嗎?”
蕭宸雖聽到了滿意的答案,但又恨馮堅自作主張出賣自己。
待人走了,蕭宸冷言質問:“你個老東西,膽子越發大了,是還沒記住疼嗎?”
馮堅躬身認罪:“臣若會錯聖意,甘願受罰,隻是於圭才受刑,無人頂替臣殿前伺候,可否允……”
“滾滾滾!”
不等馮堅說完,蕭宸就不耐煩打斷,“孤看你們這些奴婢倒是一個兩個都比孤氣足,嘴上認罰,心裏卻都以為是為孤好,孤打了你們,倒落個殘暴的名聲。”
馮堅不知陛下這通氣打哪來,不敢再言。但能聽出來陛下不是真的生氣,大概就是……跟自己較勁沒較明白吧。
葉白榆重新給陛下送藥並在殿中待了許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後宮。
“竟還沒死?”
沈纓以為葉白榆進了養居所指定活不成了,也就沒關注她,誰知不聲不響的,竟然又近了陛下的身?
她要早知做宮人更易近陛下的身,說什麽也不進後宮,在這後宮享有尊位的女子倒成了備受冷落的怨婦,多麽可笑?
“那些成日自詡飽讀詩書滿口大義的諫官都是幹什麽吃的?一個無名無分的宮人都製不住?”
“不成,得把這消息放出去,橫豎那些諫官無事可做,不如日日去陛下跟前請命,若鬧出人命來,必惹得群臣激憤,我就不信一個女子能對抗整個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