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碧華一夜未歸。
天明後,於圭親到司藥司宣布,姚碧華將入後宮,以後不再回司藥司任職。
葉白榆無聲笑了笑,她是沒想到姚碧華如此能幹,不過兩日就進了蕭宸的後宮,一點沒辜負她的眼光。
晨露與映桃則是麵麵相覷,許久沒從這消息裏緩過神兒來。
“這,這怎麽就入了後宮了……”
映桃一直覺得姚碧華是那種勤勤懇懇的沒什麽心機的姑娘,雖是侯貴出身,但因為是庶女,倒跟她們這些低賤的沒什麽兩樣。
晨露看了看葉白榆,猜道:“許是剛巧入了陛下的眼吧。”
“哪有那樣巧?”映桃覺得不簡單,“陛下又不是耽於美色之人,臨時興起了寵幸個把宮人,就算是,那白榆不比她好看,在寢殿住了十日也沒……”
“行了!”晨露拽映桃的袖子,“如今人家已經是貴人了,你少談論吧。”
映桃悻悻閉了嘴,片刻後又忍不住張嘴:“倒是沒說封號?”
晨露搖頭,“大概是沒宣布吧。”
姚碧華入了後宮,但沒有封號,宮中對此猜測不一,有說她因為出身差,有說她其實沒被陛下寵幸,不過是為了給姚家抬臉,也有說她爬上帝榻的手段不正,惹了陛下不快。
淑儀宮最先聽聞此事,一隻新添的花瓶又不幸香消玉殞。
沈纓因為上次在姚家被姚椿齡擺了一道,就對姚家不滿,那姚家庶女忽然入了後宮,比葉白榆在帝寢留宿還叫她生氣。
“她是怎麽勾引陛下的?不是說陛下不耽於美色,從不讓宮人近身嗎?”
沈纓自入宮來就見了陛下兩回,除了那一塌糊塗的新婚夜就是上次出宮祭祀。她心裏固然極為不舒服,但因為陛下也不曾招幸別人,她也不能有什麽抱怨。何況陛下封了她為妃,好東西流水似的賞,已然比貴妃成妃有體麵。
可現在算什麽?一個宮人忽然就上了帝榻?
身邊的乳母說:“陛下到底是男子,一時興起也是有的,不是沒有封號嗎,證明陛下並不看重她。”
“那也不成啊!”沈纓不知道姚碧華是怎麽伺候的,若像,像她那樣倒也罷了,可若是……“不成,得去探聽一二,她眼下住在哪個宮?”
“淑妃,老奴以為眼下還是不動的好。”乳母勸道,“陛下都沒示出珍重之意,何必去觸這個眉頭,自有人去探聽,自有消息傳出來,淑妃莫要忘了鄭司藥的事。”
說到鄭瑾,沈纓沉默了,固然鄭瑾背叛了沈家,但上次的事也是因為她太心急欠考慮。
“也罷,且看看她能掀起什麽水花。”
德賢宮裏,成妃問道葉蘭芷:“你在閨中與姚家五姑娘可有交集?”
葉蘭芷與姚碧華都是庶女,貴女結交也分個三六九等,她們是同一等的,自然比別人親近些。
“有些交集,但也不是很熟。”葉蘭芷沒把話說滿。
成妃點點頭,“你才入宮,該去各處走動走動,便順便去看看她吧。”
葉蘭芷垂首稱是。
她其實更想去看看葉白榆,但不通門路,又怕叫成妃知道了不高興。
成妃給她準備了些小玩意兒,作為去各宮登門的見麵禮。然這見麵禮送得多少有些突兀,她作為宮人進宮,哪有什麽立場去各宮拜見?倒像是才入後宮的妹妹去拜見各位姐姐。
葉蘭芷心裏明白,成妃接納了父親的請托,是要培養一個為自己所用的幫手,作為勾引陛下鞏固德賢宮地位的籌碼,而不是真的想捧她,甚至於是要刻意打壓她。
她不想成為這樣的棋子,因此她沒有按照成妃的想法做,隻是去各宮見了見各位管事,以宮人的身份給大家送了些見麵禮。
最後才到得啟明宮,這裏住了幾位五品下的婦人,其中就有還沒有品級的姚碧華。
甫入啟明說明來意,葉蘭芷就知道姚碧華並沒有得陛下的另眼相待。
這裏的管事宮人言語輕漫:“找姚宮人啊,她在那間殿住著,上麵吩咐了,閑人免打擾。”
葉蘭芷順著宮人所指看去,那是最偏的西小殿,殿前有兩個宮人值守,像是看管犯人似的立著。
陛下的態度從侍奉的宮人態度上就可見端倪,若陛下有心關照,哪怕隻有隻言片語的關照,這些宮人也斷不可能為難一個才受寵的。
“這位姑姑。”葉蘭芷從袖中拿出一件金櫛,“我是德賢宮才來的宮人,頭回見麵不成敬意,還望多關照。”
啟明宮是閑冷之處,主子窮下人沒有油水,這金櫛是她們平日摸不著的好貨,又是德賢宮裏的,那宮人便起了貪欲。
“不是我為難你,實在是於常侍吩咐了,不許閑人打擾,這樣吧,給你一盞茶的功夫,可莫要累我們受罰。”
葉蘭芷謝道:“姑姑放心,我去瞧瞧便出來,不會連累你們。”
說完,她獨自進了西偏殿。
這殿許是很久不曾住人,隱約有些許沉悶的朽氣,內陳設也陳舊,並沒有因為住進新人而增添。
內寢室不大但也夠住,窗外天光不夠眷顧,隻撒進微光,使得屋裏絕不昏暗,但也不甚明媚,更無暖意,就像**躺著的那位處境尷尬的女子。
葉蘭芷上前喚道:“碧華?你睡了嗎?”
她輕聲走近,但見姚碧華眼角赫然有塊豆大的血痕,像是叫人用利刃挖去一塊皮肉,脖頸處還有一圈掐痕,襯著一張慘白的臉,觸目驚心。
葉蘭芷心頭一顫,不禁用手捂住了嘴。
她記得姚碧華眼角有一點朱砂痣。這點痣是她自己刺上去的,她說眼角不小心留了個小疤,所以刺紅痣遮掩。
“誰……”
姚碧華曆經了一場生死,驚魂未定又受了傷,兩廂一激就發起了熱,人燒得迷迷糊糊的,辯不請來人。
“我是蘭芷。”葉蘭芷小心靠近,想伸手探她的額頭試溫,卻不想被她一掌推開。
“別,別碰我……”
姚碧華被掐在頸上的那雙粗糲的毫不留情的手嚇破了膽,一有人靠近她就深陷噩夢。
昨夜是她這輩子所經曆的最恐怖的一夜。
他的情動溫存不過隻持續了一刻鍾,在這一刻鍾裏,他瘋狂地親吻她眼角的朱砂痣,眷戀地捧住她的臉,祈求的,甚至是卑微地念著她的名字。
他把她當做阿音,他隻念阿音。
把她當做那個人其實沒什麽,姚碧華求的並不是陛下的情,她模仿顧弦音,不過隻是為了求個名分。
她想著,隻要過了這一夜就什麽都好了。
然而不過一刻,她的夢就醒了。
她怕是到死也忘不了陛下清醒後的眼睛。那雙因為憤怒與悔恨而充滿血的眼睛裏迸射出殺戮的寒光,那一刻,她毫不懷疑他是想活剮了她。
他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一隻手掏出短刃,毫不猶豫甚至是急切地剜掉了她眼角的朱砂痣,仿佛那痣多在她眼角停留一息,他就要窒息而亡一樣。
剜掉了痣,他解脫般喘著粗氣。而姚碧華卻因為喘不上氣幾乎斃命。
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卻不知為何,最後關頭他鬆了手勁兒,送給了她一字:“滾!”
“碧華?”葉蘭芷手足無措地立在床邊,“你怎麽樣了,要不要請醫瞧瞧?”
姚碧華搖搖頭,陛下沒有話,誰敢來醫她?
“謝,謝謝你來看我。”她喉嚨受損,隻能用低啞的氣聲說話,“你快走吧,別連累了你。”
葉蘭芷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枯站了片刻,隻能告辭,“那,那你千萬想開些,咱們這樣不上不下的身份,能安穩活著就足以,別求那些夠不著的東西,陛下既然沒殺你,你就活著。”
姚碧華的眼角淌出了兩行淚,淚水殺進傷口裏,疼得鑽心,疼得她不知該死還是該活。
葉蘭芷返回德賢宮,將姚碧華的不幸說給了成妃聽,不過沒說傷的細節,隻說被陛下懲罰了。
成妃聽聞冷笑一聲,毫不遮掩嘲諷之意,“我就說呢,陛下不會隨意寵幸誰,必是姚家那姑娘使了手段勾引,得了寵也徹底惹怒了陛下,說不準還要牽累了貴妃,不足為懼。”
葉蘭芷心想,成妃不也是想讓她勾引陛下麽,明知陛下寡情,卻要犧牲她。
姚姓宮人被寵幸一事,不出三五日就無人再提。而三五日過後,葉白榆也能下地了。
映桃一臉無奈地把今日的湯藥交給她,“呐,白榆,沒法子了,咱們少了個人,忙的事卻不見少,你幫不上忙,隻能去送藥了。”
葉白榆的尷尬大家都知道,得了陛下的寵卻惹怒了朝官,好容易保了一條命,如今又要重走老路去送藥,誰也不知道會送出個什麽結果來。
“沒事,交給我吧。”葉白榆接了藥食盒。
她本就是要接近蕭宸的,隻不過不是蕭宸想要的那樣。他若強迫,她就教他放手,直到他學會該怎麽與她相處,與她交戰為止。
“那,那你……”映桃挺為她擔心的,尤其是有了姚碧華的前車之鑒後,“你可機靈點啊,若不想陷進那吃人的地方就謹慎些,大不了臉皮厚點請馮大父幫你送藥。”
映桃對自己的眼光產生了懷疑,她覺得姚碧華單純,但人家進宮不到一個月就能上了帝塌。她覺得葉白榆傻啦吧唧的,卻能叫陛下為她擋箭。她搞不懂她們到底什麽心思,就憑感覺瞎勸。
“我知道了,謝謝你。”葉白榆知道她是好意,朝她感激一笑。
長明宮內朝大殿外,終於又見到了馮堅的身影。
葉白榆朝他行禮,“大父,傷恢複得可還好?”
才不到半月,好也好不到哪去,葉白榆還年輕尚走路磕絆,何況是上了歲數的馮堅。
馮堅朝她苦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身子輕賤,能走就是好了,女史又如何?”
這話是問給陛下聽的。
大殿裏議事的蕭宸在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思緒就被牽出了殿外,任憑多少理智也拉不回來。
馮堅說他身子輕賤,蕭宸卻覺得這兩個字合該刻在自己腦門上。明知她恨他,寧死也不留在他身邊,卻放任自己那顆卑微的心去糾纏她。
“我挺好的。”她聲音平和,聽不出情緒,“同住的幾個女史對我都照顧。”
“那便好。”馮堅道,“陛下在與中書令還有左右仆射議事,女史稍等片刻。”
葉白榆在司藥司耳目不明,不知道京兆尹的事發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霍淵那小子是死是活。
她侯在殿外,斂神聽著裏麵的人說話,以她的耳力,能聽清個七八成。
中書令沈霽道:“陛下,臣與尚書令一道,帶人搜查了徐有道的府邸,並未發現實質證據,證明他受哪位上官指使。”
左仆射韓鬆鶴反問:“沈公之意,是徐有道要殺上京述職的地方官,也是徐有道雇人刺殺陛下?”
“韓公何必曲解我的意思。”沈霽麵帶微笑,暗藏針鋒,“未有實質證據,我總不能憑喜好斷案。”
這話實實在在是在點韓鬆鶴,自從出了京兆尹的事,韓大人暗中不知使了多少手段,要把沈霽黨羽牽連進來。
韓鬆鶴反唇相譏:“最好如沈公之言。”
沈霽又道:“陛下,上京述職的官員為豫州刺史,豫州戰事頻發,涉軍糧錢財,卻在述職被殺,恐與此有關。”
韓鬆鶴接道:“陛下,各地軍糧錢財戶部皆如數撥發,禁得起查驗。”
戶部錢財外流是禁得起查,禁不起查的往往是入賬,但外流出去的錢糧是否如數到了需要的人手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豫州刺史遭人暗殺,必定手握機密,雍城中又是誰懼怕他手裏的機密呢?
蕭宸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們打嘴仗,末了朝一直不發言的右仆射李繼問:“你有何看法?”
李繼道:“臣以為,還是要先抓住吊死京兆尹的人。”
這話讓蕭宸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地往殿門看了眼。大殿隔音尚可,隻是能不能隔住她的耳就不好說了。
他編排了一出“誘敵深入”,誰知對方壓根兒不上鉤,他自己關起門來丟人懊惱就罷了,好死不死的還叫人聽了個正著。
他無心再議事,揮了揮手叫他們退下,“繼續查,下次莫要在孤這裏說廢話。”
三位大人依次出殿,葉白榆退到內侍後麵。
但她的存在還是被沈霽等人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