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司藥司人手不夠,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晨露給葉白榆上過藥後便去忙了,直到入夜三人才一起回來。

葉白榆趴著,下巴擱放在枕上,姿勢可憐又有些好笑,“晨露姐,桃姐,碧華,你們回來了。”

映桃本來是扶腰錘肩的一臉疲倦,見了葉白榆的慘樣頓時笑起來,“怪不得晨露說你小可憐似的,瞧這小模樣真是怪叫人心疼,我來瞧瞧打成什麽樣了。”

說著就來掀葉白榆的被褥,一看到腰上的傷又立時罵起來:“真是缺了德,專挑腰來打,女兒家將來生兒育女,腰打壞了要遭多少罪!我看必是也用了陰招,這是叫人不能生育呢!”

映桃一通罵罵咧咧,隻差點名道姓罵成妃不是東西。姚碧華在旁聽得驚詫,“還有這樣的手段嗎?”

“後宮裏的陰險豈止這些?”映桃打開了話匣子就關不上,“隻要能叫你失寵,什麽法子都能用,也就是今上不耽於美色,後宮裏沒有那些個胎死腹中啊,生死胎的故事出來,但私下裏的陰招是有的,比如去歲那兩位入宮的,都叫人在湯食裏下了一個多月的致女子不育的藥,雖然她們也沒得什麽寵,可終究是完了。”

“你還要不要命了!”晨露成日都為映桃這張嘴發愁,“旁的事說說就罷了,這種事人家知道了都得拚了命地裝不知,你倒好,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知道了似的,要傳進誰耳朵裏,看你活不活得了!”

映桃縮了縮脖子,也知方才有些失言,“我,我這不是氣糊塗了嗎?嗨呀嗨呀,反正就咱們四個聽見了,你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

葉白榆看了眼正出神的姚碧華,道:“還沒謝謝你同我換了床。”

姚碧華陡然回神,遮掩地笑了笑,“哦,這沒什麽的,我身子骨比你強些,能受得住,總不能叫你病嚴重了搬去養居所,不過到底你還是進去了。”

“碧華是遭了幾天罪。”映桃接道,“但也得了好名兒,現下司裏人都喜歡她,就連陛下也知道她為你換床了呢,不是說送藥的時候還被陛下關懷了幾句?要不是陛下關懷那幾句,咱們窗戶的風還堵不上呢。”

葉白榆挑眉看向姚碧華。姚碧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桃姐快別說了,我到現在還後怕呢,是陛下聽見我鼻音有些重才過問的,我當時嚇都嚇死了,生怕被問罪。”

恐怕是巴不得被問罪吧。

葉白榆當時被蕭宸另眼相待,姚碧華替她著想就能叫蕭宸領情,這心思用得險而巧。

這姑娘有主意有膽識,是塊進後宮的料。

“對了,你是怎麽從養居所搬出來的?”映桃肚子裏一大堆好奇,大晚上的拉著葉白榆直問個不停,“我聽聞陛下為你擋箭?是真的嗎,陛下是不是真看上你了?”

映桃這姑娘心直口快,葉白榆頗喜歡她敢說敢做的脾氣,但也替她擔心,在這宮裏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性情。

“桃姐,我可因為這事差點搭上小命,看上看不上的又有什麽重要?”她苦笑,“我搬出來是沾了馮大父的光,陛下私下裏開的恩,我也不好去打聽,問多了惹禍上身,倒不如當個不聽不看的局外人。”

映桃聽聞如此也就不多問了,但到底忍不住好奇,第二日不知從哪打聽來了小道消息,回來便與姐妹們說:“你們知道嗎,養居所吳管事被砍了雙手呢!還有兩個不知道是誰也被砍了手,嘖嘖,這還能活嗎?”

葉白榆沒說什麽,蕭宸對犯了忌諱的人從不留情,成妃還在她們後麵排著隊呢。

“雙手都,都砍了?”姚碧華嚇得臉發白,“那這以後便是不死也無法自理了。”

“還以後呢,我看多半活不成。”映桃歎息感慨,“這樣的死在牢裏倒好,被攆出去自生自滅才叫慘,唉,也不知惹了什麽忌諱,沒人敢說。”

“那你就別問了。”晨露看了一眼葉白榆,似是心有所悟,強行結束這個話題。

“你真是比我老娘還囉嗦!我也是關心她嘛。”映桃努嘴翻眼,怪晨露不了解她的心,“她從陛下身邊回來,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嘲弄,我心裏有個數也好替她辯解不是?”

她又問道葉白榆:“你好了就還在司藥司吧,不會再回去吧?”

葉白榆搖頭,“應該不會。”

“那你就踏實待著。”映桃霸氣道,“有桃姐在,沒人敢編排你,不過你得好好學本事,別扯我們的後腿,碧華就是個肯學的,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人家認識了不少草藥了。”

葉白榆點頭笑,“是,我定好好學。”

“有個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姚碧華看著葉白榆,遲疑道,“我今日給陛下送藥,聽來一句話。”

葉白榆抬眼看她,“什麽話?”

姚碧華道:“我聽於常侍說玄羽衛抓到了葉府的什麽小仆?”

葉白榆心一顫,蕭宸抓住了霍淵?

映桃不解:“為何要抓葉府的小仆?”

姚碧華看了眼葉白榆,說:“我也是斷斷續續聽來的,不知準不準,好像昨日有人把京兆尹的屍體吊在京兆郡門口,也不知是不是與葉家的小仆有關。”

“這能有什麽關?”映桃看看葉白榆,“你家什麽小仆這樣厲害啊?”

葉白榆搖頭,“府上打發過一兩個小仆,也不知是哪個,前朝的事還是莫要過問了。”

而姚碧華覺得這個小仆並非可有可無,可能會給葉家帶來災禍,如果葉白榆去找陛下請罪,必定會觸怒陛下,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陛下身邊了。

葉白榆看穿了姚碧華的心思,但有些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假。

如果是霍淵抓了京兆尹,那定是為了救葉梁文。他若有本事把京兆尹吊死在京兆郡門前,就有本事不被發現。

可若是玄羽衛出手搜捕,抓到霍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不管霍淵是否被抓,蕭宸想逼她回去求他這事是一定的。

求人等同受製於人,是下策,況且蕭宸也不是什麽君子,求了也未必放過霍淵。

所以,她不會去求。

翌日一早,葉白榆單獨叫下了姚碧華。

“姚家妹妹,我有事相請。”

姚碧華坐在她床沿,笑道:“瞧你,有事說一聲就是,說什麽請不請的。”

葉白榆苦惱說:“不瞞你,我自受傷以來每日疼得睡不著,從鄭司藥那裏得了個安神的方子,你可否幫我尋齊了幾味藥,我放在香囊裏擺在枕邊就好。”

“我當是什麽事,容易得很。”姚碧華說,“我現在正識藥,手頭有一些零碎藥,不必上報就能給你,你把方子寫下來,我今日晚上就給你湊齊了。”

葉白榆莞爾,“那再好不過了。”

這方子是顧弦音的,顧弦音交給了鄭瑾,也就是鄭司藥的。在養居所時,葉白榆問鄭瑾要了這方子,一切都對得上。

姚碧華得了這方子,便起了一些心思。她一直想引起陛下的注意,之前換了鋪位就是為此,也果真引來了陛下對她的關注,近來她送藥時,陛下偶爾會問她一兩句話。

而晨露跟映桃,她們送藥皆沒有這樣的待遇。

她思及陛下常閉目養神,猜想他夜裏可能睡不好,這安神方子倒是正好可以拿來一用。

於是,姚碧華做了兩個安神香囊,一個照方抓藥,給了葉白榆,一個裏麵加了**羊藿等幾味催情藥。

恰逢第二日是姚碧華去長明宮送藥的日子,她便鬥膽將香囊帶在了身上。

陛下因為受傷,近來每天要喝兩三碗藥,喝藥時間有差,最後一碗是晚飯後飲。

送藥時天已黑,姚碧華忐忑侯在殿外,不知陛下今日會不會允她進去。因為陛下不是每次都允送藥的人進殿,多數是由馮大父代勞。

今日馮大父依舊不在,於常侍事務繁忙,是另外一個內侍進殿詢問。

“陛下,送藥女史來了,您可要進藥?”

蕭宸此時隱隱頭疼,他自受傷後,頭疾犯了已有兩三次,時重時輕,無有規律。

他睡不著,又對這樣無規律的頭疾感到煩躁,情緒越發不穩,他不得不更加隱忍克製。

“誰送的?”他的聲音冷硬,叫人不寒而栗。

“是,是姚女史。”

不是想見的人,蕭宸的煩躁又加一分。他其實沒抓到她的小仆,故意放了假消息,卻沒把她引來,不由生出機關算盡終不得的無力感。

“叫她進來吧。”

他不想見其他人,隻是想問幾句她的消息,問她傷是否好了,若沒好,不來送藥倒是有情可原。

但叫人進來的話剛出口,忽然一陣尖銳的刺痛襲入腦。

他忙丟下筆,從案上抓來藥瓶,胡亂倒了一丸止痛藥塞入口,閉目靠在座背上等候藥效發作。

殿門吱呀開啟,姚碧華端著藥進殿,低喚了一聲:“陛下。”

座上之人沒有回應,她等了須臾,偷偷抬頭去看。陛下閉目不語,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養神。

姚碧華立在原地糾結片刻,端著藥走上前。

一直以來,她都有心模仿顧弦音的一舉一動。閨中時,她常在祖母跟前侍藥,曾見過顧弦音數麵。

那是個叫人見一次就難忘的女子。

她無疑擁有一張堪稱完美的臉,大概因為身份緣故,她從不施粉黛。恰是素麵,又為她增添了幾分別人沒有的自然靈動。

這是身為庶女的姚碧華最為羨慕的一麵。美人總歸各有各的美,但美的回歸本真最為動人,是那些靠粉黛精心雕琢的麵孔不能有的,也是她這樣成日小心翼翼活著的人不配有的。

她容貌勝人一籌,性子又好,大方得體,會說會笑,什麽難對付的病患都能治得服服帖帖。祖母是個強脾氣,不愛喝苦藥湯,雍城裏多少郎中都拿她沒法子,卻唯獨肯聽顧弦音的話。

祖母因此特別喜歡她,還曾想讓她做姚家的孫媳婦,不過還沒來得及撮合就生了亂。

姚碧華因為苦惱祖母不肯喝藥,私下請教過顧弦音。她說,不管是小兒還是成人還是位高之人,不喝藥都是因為怕喝藥,小兒可以任性哭鬧,成人尤其是位高之人不能,他們隻能裝作不需要或是幹脆發怒。

對付這樣的病患不能退不能軟,但也不能強硬,得依著他們的脾氣或哄或騙或示弱或壓製。

姚碧華端著藥靠近王座,又喚了一聲:“陛下,藥湯溫了,該喝了。”

見陛下皺緊眉似有不悅,她大著膽子上前,道:“陛下,奴製了一個安神香囊,若陛下不嫌棄就留在枕邊,或許能讓您安眠片刻。”

說著她放下藥食盒,從身上拿出了香囊,正要往陛下身上放,那看似睡著的人忽地睜開眼,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勁大的幾乎要捏斷她的骨頭,她無比吃痛卻硬是咬住牙根沒吭聲。

“你找死!”

麵對陛下渾身散發的戾氣,姚碧華雙腿發軟幾欲下跪,但她終是沒有跪下,硬撐著一口氣道:“奴知道陛要罰奴,先記著好不好,等陛下好了隨您怎麽罰。”

蕭宸倏地一愣。

他服藥後有大概有兩刻功夫意識混沌,似有什麽將他摁在清醒與不清醒,疼與不疼之間的縫隙裏,無論如何掙紮都不能解脫。

若周甫在,可以用銀針壓製一二,若不在就要自己扛過去。

他知道有人靠近,他脆弱之時最怕有人靠近,就像受傷的獸對外界警惕。他本能地睜開眼露出凶狠之色,但其實他的視線與意識是一樣的混沌,辯不請容貌。

在一片模糊中,他被一點朱砂攝住了心神。他無數次為這滴朱砂神魂顛倒,在她滿身是傷卻不肯低頭的時候,在她對他無視冷漠的時候,在她願意對他笑的時候,在她被壓在身下,短暫陷入情欲的時候……

她不怕他,她從不下跪求他,她永遠那樣不卑不亢,甚至拿他的威儀來調侃。

眼前的人是她嗎,他是在夢裏又見到她了嗎……

蕭宸想起那些與她在夢中的場景,小腹一陣燥熱,他難以抑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身邊,翻身壓在了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