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居所裏,管事正為著鄭瑾的被褥發難。
她背對著天光立在門口,拉長的黑影投在局促的小破屋裏,像隻猙獰的鬼。
“誰許你們私自帶被褥進來的?都是宮裏的老人兒了,不知道外頭的東西一概不許入宮嗎,就算要入也要上報,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夾帶別的私貨,給我搜!”
她一發話,立刻就有兩個宮人衝到鄭瑾床前掀被扯褥。
葉白榆趴在自己單薄的**,朝鄭瑾眨了眨眼。鄭瑾會意,當即哭訴起來:“都是做奴婢的,何苦為難呢?我若就這麽耗死了,你們不過抬出去一具屍體,又有什麽好處了?”
養居所這地方原本就是個單純的養病之所,藥也是給的,後來不知怎麽就成了宮人內侍們爭寵,主子們懲處下人的地方,送進來的人鮮少能活著出去,受罪程度也就比掖庭獄少幾道酷刑罷了。
養居所裏的宮人們也同獄卒一樣凶神惡煞起來,同捏著螻蟻生死的主子們一樣高貴起來。
那管事抱臂冷哼:“你死了是沒什麽好處,但給你,給你們倆開後門就是我們的錯處,連馮大父都遭了陛下的責罰,我們可沒那麽大的命承受,要怪就怪你們自己作死,仔細搜!”
活在底層的人本身悲苦,卻也隻能從壓榨更悲苦的人那裏獲取些許快感。搜床的兩個宮人扯著鄭瑾的胳膊腿將她拉下床,手腳並用地奮力扒拉著床褥,姿態猙獰且快樂。
鄭瑾纏了一身的裹簾,行動不便毫無反抗之力,被破布似的丟在床腳,昔日鄭司藥的端莊威儀**然無存。
扒拉完了鄭瑾還不放過葉白榆,兩個宮人也把她拽到了地上,硬是從她那單薄被褥裏搜找出了幾樣首飾,其中就有蕭宸給的那支銀簪子。
這簪子沒給春蓮,不是因為她打賭沒贏,是葉白榆本來就隻打算用它來做局。蕭宸的東西是禍不是福,除了他給的人,誰碰誰倒黴。
“呦,陛下倒是真疼你,這麽好的簪子怕是榮貴妃也沒撈著過。”管事拿著銀簪子在手裏,愛不釋手地端詳著,“我們養居所啊亂得很,好東西都藏不住,況你在這地方也用不上,我便先替你保管著,你們再搜搜看,不能留一樣宮外的東西。”
說到宮外買回來的,最多的就是藥,一副也不落地被找了出來,都丟在了屋外。
鄭瑾哭訴道:“做事何必做絕?這些都是救命藥,我便罷了,葉女史可是葉氏女,你這般不顧惜她的命,不怕安南侯開罪嗎?”
“安南侯?”管事掰著指甲嗤笑,“葉小娘子進來這麽多日,可曾看見安南侯關照過?二位可別做夢了,聽聞安南侯今日一早帶了府上三姑娘進宮,請托給了成妃,這不是明擺著棄了大姑娘,培養三姑娘繼續勾引陛下麽?”
葉白榆一怔,葉鎮澤居然把葉蘭芷送進宮了?
“二位就別委屈了。”管事勸道,“隻怪你們得罪了陛下,我們這些聽命辦差的也是看上麵的眼色行事,若二位有幸出去了,可別把罪過加在我們頭上。”
“陛下何曾說過苛待她們了?”
一道語調平和的聲音自管事身後傳來,明明不帶冷意,卻凍得管事後背一涼。她僵直了身子轉身看去,麵上緊急堆出了一個尷尬又討好的笑,“這不是內常侍於大人嗎,您今兒怎麽有空來我們這破廟?”
於圭生得老實溫和,規規矩矩地立在那,沒架子也沒攻擊性。他淡淡一笑,“我奉陛下之命來看看馮大父,不想見之境況甚慘,燒得連話也說不清楚,於是就打算找吳管事問一問,聽聞管事在此,我就不請自來了。”
吳管事的腿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險些站不穩,“陛,陛下他……”他怎麽還親自過問了,不是他遷怒馮堅的嗎?
“我方才聽聞管事說看上麵的眼色行事?敢問上麵的眼色是誰給的?”於圭雙手疊握擺在身前,不疾不徐地問。
吳管事支吾道:“並,並非我們不關照大父,是,是大父他不讓我們關照,說按規矩來,陛下也沒明示,所以我們當下人的不敢擅作主張……”
“養居所的規矩是什麽?”於圭反問,“我記得陛下沒有下過養居所裏不給藥不給炭的旨意?還是我記錯了?”
吳管事的後背直冒冷汗。這規矩不是陛下立的,但也不是她立的,她當管事的時候養居所就這做派,她也冤那!
“曆,曆來就是如此……”
“曆來?是打開國時的例嗎?”於圭的語調始終沒有起伏。
吳管事卻如遭暴擊,撲通跪在了地上,“奴婢失言!”
“嗯,既知失言就領罰吧。”於圭朝身側的小內侍看了一眼。
“求於常侍饒過!”吳管事去抓於圭的衣袍,“我是一時失言,看在咱們都不易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吧!”
“咱們同是這宮裏的奴,我不願為難你,在我這裏你可以得過且過。”於圭俯身,從她衣袖裏掏出了銀簪子,“但你不該拿陛下的簪子,更不該苛待陛下看重的人,眼前情景我替你瞞不住,叫陛下知道我饒了你,我們得一起受過。”
抓住衣袍的手陡然失了力,好像知道掙紮已無用。
於圭直起身道:“養居所裏的人都帶去掖庭獄問罪。”說完似想起什麽似的,視線環顧四周,停在了春蓮身上,“她就不必了,吳管事不在,由你暫代管事之職。”
春蓮身體一怔,似不敢相信天大的好運就這麽落在了自己頭上。她此時隻想回到幾日前,把那個見錢眼開討價還價的自己一巴掌抽死,然後義無反顧地幫助葉白榆。
原來押對寶真的可以天降好事!
她現在隻後悔自己隨波逐流,在前兩日幫著吳管事苛待葉白榆,導致她現在覺得這一切都受之有愧。
於圭手捧銀簪子走進屋內,親自扶起地上的葉白榆,然後雙手呈簪交還,“女史請收好自己的東西。”
葉白榆接過頷首,“多謝於常侍。”
於圭道:“養居所不適宜養傷,女史身嬌體貴,不妨回司藥司養著。”
葉白榆不能推辭,今日於圭就是為她而來,她走,馮堅才能走,她不走,馮堅就要繼續在這裏等死。
而回到司藥司是也她所求,除了不能帶走鄭瑾,一切都是她要的結果。
時隔半月餘,葉白榆再次回到了司藥司。
她傷還沒好,是被兩個內侍抬回來的。
“呀,白榆回來了!”晨露見之驚喜萬分,“你傷得如何?我們惦記著你的傷,一直想往養居所塞藥,可吳管事就是不讓,這幾日我們都提心吊膽的,沒想到你竟回來了!”
葉白榆笑道:“我還好,就是得趴著,腰疼。”
“那快進屋我看看。”晨露引著內侍進了房間,指著靠牆的那張床說,“放在這裏吧,靠窗的那張床現在是碧華在睡。”
葉白榆看向窗下的小床,確已有了另一個人的居住痕跡。
“怎能叫她睡?”
晨露道:“你受涼第二日她就跟你換了,說怕你病得嚴重,你沒回來她也沒換回去,好在沒兩日尚食就做主加固了窗紙,現在已經不大漏風了,炭火也加了,夜裏不那麽冷了。”
尚食哪裏做得了這個主,必還有其它因由,但晨露一向明哲保身,有些話她不會說,葉白榆便也不細問,隻感激一笑,“待她回來我同她道謝。”
“嗐,謝來謝去倒生分了。”晨露道,“那日若不是你,我們幾個多半要受罰的。”
葉白榆沒繼續那天的話題,說多了對她們沒有好處。
“陛下。”
此時長明宮內朝大殿,於圭跪在殿中請罪:“奴婢自作主張送葉女史回了司藥司,求陛下責罰。”
陛下沒有明示可以讓葉白榆離開養居所,於圭就是擅作主張,按罪當罰。
蕭宸伏案揉著眉心,問:“傷勢如何?”
於圭回:“女醫查驗過,說外傷上藥可控,腰骨得好生調養,或留病根,內傷……傷及腹部。”
蕭宸動作一頓,倏地睜開眼,“傷及腹部是什麽意思?”
“也是掖庭獄裏慣用的手段了。”於圭道,“用刑之人用特殊手法,可至婦人不育,不過女史的狀況不算嚴重,悉心調理或許不會影響生育。”
蕭宸的眼中已凝出寒霜。她狀況不嚴重是因為她有功夫在身,能調息抵擋一二,而不是因為行刑者手下留了情。
張成妃,好得很。
“擺駕,孤要去德賢宮。”
“陛下!”於圭跪地懇求,“成妃對女史動刑有章可循,也算是間接保了她一命,如今女史秘密搬出養居所,您若這時候發難成妃,豈非又給了前朝口實?”
蕭宸停下腳步冷眼看著於圭,“你今日主意很多,馮堅沒教過你如何殿前伺候嗎?”
“陛下賜罪!”
蕭宸知道他說得都對,他氣就氣在這些所謂的道理上。
道理是何,道理就是前朝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東西見不得他有情有愛,見不得他拋棄他們所忠於的江山社稷為一個女人拚命!他們跪在殿外拿腦袋撞柱子逼他是道理,拿他女人的命來逼他是道理,逼死了他的人,他不能問罪任何人也是道理!
去他娘的道理!
蕭宸一腳踢翻了大殿上的陶案,偌大的陶案咣當砸在大殿門上,把要進來報信兒的內侍嚇得撲通跪地。
“陛,陛下……奴婢有急事要報!”
蕭宸內心狂躁不息,眼刀子甩向殿外,“何事!”
那內侍好懸沒嚇尿了,伏地慌道:“是,是京兆尹,京兆尹徐大人的屍體被人吊在京兆郡門前,脖子上掛著認罪狀,是他親手所寫。”
蕭宸眼皮子陡然一跳,“寫了什麽?”
“寫,寫兵曹的弩是他叫人偷的,去歲死在雍城的外官張大人也是他聯絡白虎幫所殺,但非他本意,他是得上官的命令所為,他自認逃不過替罪羊的下場所以跑了,又因逃不下去所以畏罪自盡。”
畏罪自盡,沒見過把自己吊在公廨門外自盡的。
“青天白日下,有人把當朝從四品官吊在公廨門口,竟無人察覺?”蕭宸的聲音似三尺冰霜,“讓青羽衛統領,以及附近值守的一起領二十軍棍,叫隋末來。”
報信兒的內侍如蒙大赦般滾了。
蕭宸朝跪著的於圭道:“養居所管事的手給孤砍了,拉扯她的人手也砍了,你這頓罰先記著,等馮堅回到殿前伺候你再領。”
於圭叩頭謝罰,而後退下。
隋末前後腳進殿,蕭宸立在殿前道:“玄羽衛接管京兆郡附近的巡視之職,徐有道的屍體不要放下來,嚴密監視任何一個出現在附近的人,以及詢問附近百姓可否見過可疑之人,孤不信大白天的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吊上去。”
隋末遲疑:“屍體不放下來,會不會影響太大了?那口供牽扯很多秘辛,恐引發百姓對朝堂不滿。”
“不該不滿嗎?”蕭宸甩袍上座,冷道,“朝堂高品官員與混混幫派勾結,用他們誅殺異己,欺壓百姓,壞幹盡別說百姓,孤也不滿,就讓那罪狀掛在那,讓百姓口誅筆伐,讓京兆尹的上官們汗流浹背人人自危!孤倒要看看,這一份罪狀能引出他們什麽嘴臉!”
隋末看出來陛下有心遷怒朝官,不敢多言,稱是退下。
蕭宸靠在王座上,任憑胸中氣息翻滾。
他難以忽視心底湧上的危機感,就如那日遇刺時,人群中的那道眼神。看不見摸不著,卻大膽放肆,讓他渾身炸起防禦的利刃。
徐有道的口供有兩個作用,一是替葉梁文洗脫罪名,一是攪動朝臣內鬥。那逼著徐有道寫下口供的人與葉梁文有關,且憎恨朝堂,乃至是一國之君。
他對葉梁文用刑目的有三,引出徐有道隻是一小部分原因。葉梁文是葉鎮清唯一的子嗣,葉鎮澤不會不管。隻要葉鎮澤進宮求情,他就可以安南侯求情為由同時放了葉梁文與葉白榆。
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她回來。葉白榆跟葉梁文的兄妹情不一般,她不會放任葉梁文被他打死,一定會出手,或來求他,或是……
等等!
蕭宸忽然想到,那吊死徐有道的人與她目的一致,會不會是她的人?
那個人與上次打暈葉梁宗的是不是同一個?此人是南陵細作,還是她那個逃跑的小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