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之戰,令陸遜聲名鵲起,一躍成為東吳最耀眼的一顆將星。
事實上,在開戰之前,陸遜的處境是頗為尷尬的。因為,不僅劉備瞧不起他,就連吳軍內部的大將們也都沒把他放在眼裏。
雖然孫權信任陸遜,任命他為大都督,但其麾下的將領們,個個資曆都比他深厚,要麽是孫策舊部,要麽是孫權的親戚,全都牛皮烘烘,不大願意聽他號令。
為此,陸遜召集眾將專門開了一個會,決定把話跟他們挑明。
在會上,他手握劍柄,神色嚴峻,對眾將道:“劉備名聞天下,連曹操都對他心存忌憚,如今沙場相見,是一個強大的對手。諸君皆荷國厚恩,當勠力同心,共同剪除這個敵人,上報國恩,可諸位卻都不願服從命令,這是為何?我雖是一介書生,但受命於主上,國家之所以委屈諸位聽我指揮,是認為我還有些尺寸之長,並且能夠忍辱負重。諸位在軍中,應各負其責,豈能推辭?軍令如山,不可違犯!”
這個會開完,眾將表麵上是不敢再跟陸遜對著幹了,可內心還是不服。直到整場仗打下來,眾將親眼看見陸遜是怎麽一步一步擊敗劉備的,這才心服口服,從此對他刮目相看。
當時,吳、蜀雙方剛剛交戰之際,孫權的族侄、時任安東中郎將的孫桓在夷道縣被蜀軍前鋒圍困,趕緊向陸遜求救。陸遜卻按兵不動。眾將以為他見死不救,紛紛質疑道:“孫將軍是公室貴戚,現在被敵人圍困了,危在旦夕,你為何不救?”
陸遜卻一點都不著急,慢條斯理道:“孫將軍深得士眾之心,且夷道縣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沒什麽可擔心的。等我的計劃實施後,用不著救他,其圍自解。”
後來,事態發展果如陸遜所料,蜀軍慘敗,夷道之圍不救而解。孫桓隨後見到陸遜,感慨道:“之前我其實是怨你見死不救的,可直到今日,才知一切盡在你的調度掌控之中。”
戰後,孫權接見陸遜,談起之前眾將不服他的事情,問說:“當初諸將不聽從號令,你為何不向我稟告?”
陸遜淡淡一笑,答道:“臣深受國恩,而諸位將領有的是大王的心腹股肱,有的是身經百戰的功臣,都是國家倚賴的可以共同成就大業之人。臣常追慕古代藺相如、寇恂以國事為重、善自謙抑的精神,所以希望像他們那樣來成就國事。”
孫權大笑,十分讚許,旋即擢升陸遜為輔國將軍、領荊州牧,並改封江陵侯。
劉備在夷陵的慘敗,令身在後方的諸葛亮大為痛惜。
他長歎了一聲,道:“孝直若在,必能阻止主公東征;即使阻止不了,也一定會輔佐主公,而不至於遭遇如此慘敗。”
孝直,就是法正。
早在建安二十五年,即輔佐劉備平定漢中不久,法正便病逝了,終年四十五歲。當時劉備十分哀傷,連哭數日,追封他為翼侯。
法正與諸葛亮,雖性格不同,處世原則也有很大差異,但兩人在軍國大政上卻能形成很好的互補:諸葛亮擅長治理內政,法正善於謀劃軍事,所以每逢大軍出征,都是由諸葛亮坐鎮成都,負責後勤,而法正則隨劉備同行,出謀劃策。
而今,法正不在了,意味著從今往後,蜀漢的內政和軍事都不得不由諸葛亮一肩挑了。
劉備逃到白帝城後,卻沒有進一步西逃的動向,吳軍大將徐盛、潘璋等人都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紛紛上書,請求進攻白帝城,徹底消滅劉備。
孫權谘詢陸遜的意見。陸遜與大將朱然等人都認為不妥,便聯名上書說:“如今曹丕正在大舉集結軍隊,表麵上說是幫助我們討伐劉備,實則包藏禍心,故大軍不宜追擊,應各回駐地。”
陸遜的謹慎是對的,因為此時的曹丕的確已經蠢蠢欲動了。
早在蜀漢與東吳兩軍對峙之際,曹丕便命人一直在搜集戰場上的情報。當他得知劉備竟然在崇山峻嶺上連營七百裏時,不禁對群臣道:“劉備不懂軍事,豈有將營寨延伸七百裏而能拒敵的?兵法上說,凡是在樹林、原野和窪地紮營的,必定被敵人擊敗,此乃兵家之大忌!看來,孫權的捷報,不日便會送來了。”
在這一點上,曹丕的判斷還是很準確的。短短七天之後,東吳大破劉備的捷報便送到了洛陽。
劉備敗逃後,當初奉命沿北岸進兵的黃權頓時成了一顆棄子,進退兩難,無所依歸。
想要西行撤回益州吧,沿途的城池關隘皆已被東吳占領,根本無路可走;索性投降東吳吧,黃權又擔心留在成都的家眷會有危險,畢竟現在東吳已是蜀漢的死敵。
萬般無奈之下,黃權隻能往北走——投奔曹魏。
雖說曹魏也是蜀漢的敵人,但眼下跟東吳比起來,敵對的意味顯然要弱一些,所以黃權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得知黃權降曹,蜀漢的有關部門立刻上報劉備,請求逮捕黃權的妻兒老小。劉備想起黃權當初的勸諫,若以黃權為前鋒,自己坐鎮後軍,水陸並進,恐怕就不會遭遇如此慘敗了。於是,劉備否決了有司的提議,答複說:“是我辜負了黃權,不是黃權辜負我啊。”
黃權到了魏國後,曹丕問他:“閣下棄暗投明,是為了效法當年的陳平和韓信嗎?”
陳平和韓信早年都追隨項羽,後來轉投劉邦,成了西漢的開國功臣。曹丕把黃權抬到如此高度,顯然是想把他樹立為典型,以便在政治上加以宣傳。
黃權可能沒看出領導的意圖,或者知道被立為典型不是什麽好事,便實話實說道:“臣受劉備厚恩,既不可投降東吳,回蜀漢又無路可走,所以才歸命陛下。而且,臣是敗軍之將,得免一死,已屬萬幸,豈敢說效法古人呢?”
盡管曹丕對這樣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可不管怎麽說,願意投奔曹魏,還是值得表彰的,遂任命黃權為鎮南將軍,封育陽侯,並加“侍中”銜,賜他“陪同乘車”的特殊待遇。
不久,有人從蜀漢叛逃過來,聲稱黃權的妻兒都讓劉備給殺了。曹丕一聽,馬上下詔,命黃權發喪。畢竟這是一個很好的宣傳點,有利於把蜀漢描黑。不料,黃權依舊“不識抬舉”,說:“臣與劉備、諸葛亮推誠相待,他們都知道臣的誌向。這恐怕是個謠言,還請再等一段時間。”
後來,消息得以證偽,人家妻兒果然活得好好的,搞得曹丕很是沒趣。
其實,在“妖魔化對手”這種事上,曹丕還是比劉備嫩了點兒。人家劉備為了把他描黑,愣是給大活人劉協辦了個轟轟烈烈的追悼會,絲毫不擔心被打臉;可他想黑劉備,卻總是不得要領,一份黑材料都辦不下來。
隨著夷陵之戰的落幕,劉備與孫權的紛爭自然告一段落,而曹丕跟孫權之間的博弈,則迅速由暗處轉到了明麵上。
雙方博弈的焦點,就是孫權是否真心臣服。
要驗證這一點,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孫權願不願意把兒子孫登送到曹魏去當人質。
早在夷陵之戰前,曹丕就已向孫權提出了這個要求,可孫權一直以各種理由推托。直到戰後,此事依舊懸而未決。曹丕開始不爽了,打算派重臣辛毗、桓階出使東吳,給孫權下最後通牒——趕快把兒子送過來,否則朕有理由懷疑你稱臣是假的。
讓曹丕萬萬沒想到的是,辛毗和桓階還沒動身,孫權的答複就來了,意思很明確,他不會送兒子來當人質。
這無異於是在**裸地告訴曹丕——不用懷疑我的稱臣之舉,因為它本來就是假的。
直到此刻,曹丕對孫權的幻想才終於破滅。
在“稱臣”這件事上,與其說是孫權成功地忽悠了曹丕,還不如說是曹丕被自己的虛榮和自欺心理成功地蒙蔽了。
孫權之所以敢攤牌,無非是因為他已經在西線擊敗並重創了劉備,兩線作戰的危險已經解除,所以他現在完全有信心回頭在東線跟曹丕幹上一仗。
曹丕感到自尊心和智商都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不禁勃然大怒,決定討伐東吳。然而,現在討伐東吳,真的是好時機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劉曄立刻表示了反對,說:“東吳剛剛打了勝仗,上下齊心,且有山川險阻可以依恃,很難在短時間內打敗他們。”
當初劉曄勸曹丕攻吳,是因為可以跟劉備東、西夾攻,有必勝的把握,所以是最佳時機;如今他阻止曹丕,則是因為劉備敗了,戰機已經錯失,而東吳士氣正盛,所以絕非出兵的好時機。
這才是正確的戰略思維。
可曹丕身為曹魏皇帝,偏偏不具備這種思維。他當初不肯進攻東吳,是因為孫權表現得十分“乖巧”;現在想打東吳,則是因為孫權惹他生氣了。這樣的思維方式,全憑個人好惡,無視客觀情況,任由情緒主宰,毫無理性可言,根本不像是一個胸有韜略的帝王,更像是無知無識的一介匹夫。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孫子兵法·火攻篇》)
君主不可以因一時的怒氣而興兵,將領不可以因一時的氣憤而開戰。曹丕之前在批評劉備“連營七百裏”時,說他犯了兵家之大忌,貌似一副熟讀兵書的樣子,可輪到他自己,就把《孫子兵法》拋到九霄雲外了。
黃初三年九月,曹丕不顧劉曄勸阻,命曹休、張遼、臧霸率軍出洞口(今安徽和縣南長江渡口),命曹仁率部出濡須,命曹真、夏侯尚、張郃、徐晃率部進圍南郡,兵分三路,對東吳發起了全麵進攻。
曹魏與東吳之間維持了短短幾年的“政治蜜月期”,至此宣告終結。
孫權立刻調兵遣將,以三路禦敵:命呂範率五個兵團及江防艦隊,抵禦曹休等人;命朱桓率部抵禦曹仁;命諸葛瑾、潘璋、楊粲率部馳援南郡。
一切部署停當後,孫權又開始向曹丕釋放煙霧彈,先是給曹丕上書,態度突然變得十分謙卑,表示願意把土地和人民都獻給曹魏,自己心甘情願到交州去當寓公;稍後,又托人帶話給曹丕,說想為兒子孫登向曹魏宗室求婚;沒過幾天,又說打算派張昭等人護送孫登前往洛陽……
總之,就是各種花式忽悠,簡直是把曹丕的智商當成麵團在反複**。
麵對孫權這種反複無常、近乎惡作劇的行為,一般腦子不糊塗的帝王肯定懶得搭理,可曹丕竟然還板板正正地給孫權回了一封信,說:“朕與閣下,君臣大義已定,又怎麽樂意勞師動眾,兵臨長江、漢水?倘若孫登早上入朝,我下午就把大軍召回。”
都什麽時候了,曹丕居然還在奢望孫登入朝,真是讓人無語。
對於曹丕的這封回信,孫權的反應十分簡潔明快,隻有一個動作——改元。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孫權自立年號“黃武”,從此再也不用曹魏的年號了。在中國曆史上,這種行為的學名叫作“不奉正朔”,屬於最正式、最具有標誌意義的割據行動。
而且,耐人尋味的是,孫權起的這個年號,“黃”字取自曹魏年號“黃初”,“武”字取自蜀漢年號“章武”。這種各取一字的做法,顯然並非無心,而是有意為之。換言之,孫權就是想通過這個年號昭告天下——
從今天起,我東吳就跟你們曹魏和蜀漢“三國鼎立”了!
曹丕還在指望孫登入朝,可孫權直接就用“改元”這個行動給(左扌右享)回去了。這臉打的,真是啪啪作響。
曹丕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憤然宣布禦駕親征。
當年十一月,曹丕自許昌南下,進抵宛城。就在這時,曹休從前線寄來了一份大表忠勇的奏疏,說:“臣願率領精銳,龍驤虎步,躍馬江南,連後勤補給都不需要,直接從敵人那裏獲取。臣一定每戰必克,即便戰死沙場,也請陛下不要掛念。”
稍有點實戰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曹休這是在吹牛。長江是一道天險,又不是一條小水溝,而且江上還有當時天下水戰能力最強大的東吳水軍把守,豈是你曹休想越就能越過去的?
反正吹牛又不上稅,隻要老板喜歡聽就行了。
果然,曹丕還真喜歡聽,而且還把曹休的吹牛當了真。他擔心曹休貿然渡江、孤軍深入會有危險,趕緊派快馬傳令,命曹休不得擅自渡江。
眼看老板被曹休忽悠得又急又憂,一旁的老臣董昭不忍心,隻好把曹休的牛皮戳破,說:“臣看陛下麵有憂色,想必是擔心曹休渡江吧?說到渡江作戰這種事,其實誰都不會輕易冒險,就算曹休有此雄心壯誌,也勢必不敢孤軍南下,必須眾將領配合行動。至於臧霸那些人,富貴功名都有了,不會再有更大的企圖,隻想終其天年、保有祿位而已,怎麽可能心存僥幸、自投死地呢?若臧霸等人觀望不前,曹休自己便退縮了。依臣看來,就算陛下命他們渡江,他們恐怕也會猶豫拖延,未必就會馬上從命。”
曹丕聞言,將信將疑,卻沒說什麽。
很快,董昭的判斷就通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小型遭遇戰得到了證實。
當時,吳將呂範的艦隊在江麵上與魏軍對峙。某日,吳軍一側的江麵突然刮起暴風,不僅吹斷了纜繩,還把吳軍戰船一股腦兒全都刮到了北岸的曹營前。曹休抓住戰機,迅速出動,將暈頭轉向的東吳水軍斬殺並俘虜了一千餘人。
曹丕得到戰報,立刻命曹休利用這個機會,率全軍渡過長江。
不出董昭所料,之前還信誓旦旦的曹休真的接到渡江命令後,立馬就慫了,好幾天都按兵不動。東吳旋即派出援軍,把被圍困的呂範所部救了出來,返回南岸。曹休知道再不動就不好交代了,便命臧霸率部追擊。可這個臧霸同樣被董昭算準了,壓根不想冒險追擊,隻是跟在吳軍後麵做做樣子而已。
吳軍見狀,立刻殺了個回馬槍,把臧霸打得大敗而逃,魏軍將領尹盧戰死。
一個突破吳軍長江防線的天賜良機,就這樣被曹休和臧霸生生毀掉了。
黃初四年(公元223年)二月,曹仁率步騎數萬進攻濡須,出兵前故意放出消息,聲稱要攻打東邊的羨溪。鎮守濡須的朱桓趕緊分兵前去援救,不料那一部人馬走後,曹仁大軍卻徑直向濡須殺來。
朱桓聞報,知道中了對手的聲東擊西之計,連忙又派快馬去召回那支部隊。可快馬剛走,魏軍已兵臨城下。此時朱桓所部僅剩五千人,麾下眾將無不憂懼。可朱桓卻鎮定自若,對眾將道:“敵軍跋涉千裏而來,人困馬乏,而我軍據守堅城,以逸待勞,定可百戰百勝。即便是曹丕自來,尚且不足為慮,何況是區區曹仁?”
隨後,朱桓也使了一出“空城計”,命部眾偃旗息鼓,做出守備極其空虛的樣子,暗中卻嚴陣以待,就等魏軍來攻。
曹仁見狀,立刻命其子曹泰攻打濡須,又命部將常雕、王雙乘上快船,攻擊濡須水的江中小島。
吳軍將士的家眷都在這座小島上。曹仁這一招,大有釜底抽薪之意。可是,隨軍謀士蔣濟卻不讚成去攻島。他的理由是:東吳水軍的戰船都集結在上遊不遠處,一旦魏軍進入江中,恐怕還沒登島,吳軍就殺過來了;而吳軍都是大型戰艦,魏軍則是小型快艇,根本不是對手,所以此舉絕對是自尋死路。
曹仁不聽,仍命曹泰等人按原計劃行動,自己則率一萬人馬留守橐皋(今安徽巢湖市西北),作為各軍的後援。
戰鬥打響後,主攻濡須的曹泰一路首先受挫。因為吳軍兵力雖少,但依托堅固的防禦工事,戰鬥力並不弱;而曹泰則被朱桓的“示敵以弱”迷惑了,頗有輕敵之心,所以倉促攻城,結果一戰便被擊退了。
曹泰退回大營後,本想稍作休整再行攻城,不料朱桓卻親率精銳從城中殺了出來。曹泰不敵,隻好一把火燒掉大營,倉皇撤回橐皋。
另一路的戰況,則不出蔣濟所料,常雕、王雙剛剛率部進入江中,便遭到東吳水軍的猛烈進攻,結果常雕戰死、王雙被俘,所部一千餘人或被砍殺,或落水溺斃,全軍覆沒。
東線戰場的曹休和曹仁接連受挫,接下來,魏軍的希望就全部落在西線戰場了。西線,魏軍的主攻目標是南郡的江陵。
此時鎮守江陵的吳軍大將是朱然。呂蒙臨終前,特意向孫權推薦了他。
江陵是東吳的西邊門戶,戰略意義自不待言。對東吳來說,此地不容有失,而對曹魏來說,則是誌在必得。
所以,雙方注定要在此地展開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