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三毛決定結束海外14年的流浪,回到台灣定居。在台灣已經成為名人的三毛受《聯合報》的讚助,在中南美洲旅行了半年,但是喪失愛人的痛楚依然在心中沒有磨滅,她常常幻想自己和已死的荷西有精神上的聯係。她的作品,也越來越深入內心世界。

到底跟荷西是永遠的聚了還是永遠的散了,自己還是迷糊,還是一問便淚出,這兩個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頭一個沒弄清楚過,又跟人家去亂說什麽呢?

—三毛《夢裏花落知多少》

1981年,三毛回到台灣定居。年底,三毛接受《聯合報》的讚助,與攝影師米夏到中南美洲旅行半年,遊走了十多個國家,回台灣後寫成《萬水千山走遍》。此時,許多讀者都想一睹作家三毛的風采,盛情難卻,三毛開始環島演講,展現她的語言魅力。通過演講,三毛的偶像光環與日俱增。她重回文化大學任教,教授“小說創作”、“散文習作”兩門課程,廣受學生歡迎。

根據社會心理學家的統計,喪偶之痛的心理創傷療愈,需要四到六年。

1979年,荷西剛過世時,三毛在父母陪同下飛回台灣一次,未滿百日服喪期間,三毛有極強烈的自殺欲望。那時候,作家瓊瑤非常掛念她,執意要她到家裏來,纏了三毛七個小時,直到三毛答應她不自殺。以後,三毛逐漸重回書案寫作,1983年出版的《送你一匹馬》,是三毛回報瓊瑤恩情的一本書作。

然而,三毛很難走出悲傷的陰影,經常想象和已死去的荷西進行靈魂的溝通。以下這則《中時晚報》的報導,可以看到三毛想跟另外一個世界的荷西聯係上的願望:

作家三毛自丈夫過世,一直到她看透俗世自殺為止,因思夫心切,經常沉溺於通靈之中,從碟仙、筆仙,一直玩到遊地府,觀落陰。

輔仁大學宗教係主任陸達誠神父,將於今天下午在基督教長老教會舉辦的“靈異怪談—基督徒對妖魔鬼怪的看法”研討會中,敘說這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陸達誠回憶說:三毛自丈夫過世從西班牙回來之後,與父母住在南京東路的家中。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因為她成名時,我人在法國。

《聯合報》文學獎頒獎時,我第一次碰到她,當時,她心情依舊很難過,穿著黑色的衣服。

三個月之後,耕莘青年寫作會馬叔禮老師問我講完課後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三毛玩碟仙。9點半上完課後,我們一起到了一名作家家裏。11點以後,有四個人坐在那兒玩碟仙。四個人用手指著碟子,請碟仙降臨。平時碟仙一請就來,但當時卻一直請不來。請了15分鍾之後,我想是不是因為我(神父)在,所以影響了亡者的自由;於是我心裏祈禱通靈能夠成功。不久後,真的就動了。

三毛雖是基督教徒,但她本人在流浪過許多國家後,言行舉止已徹頭徹尾的是國際波希米亞人,她在沙漠眼見過飛碟,曾遭沙哈拉威人的巫術中邪,三毛過世十年後,皇冠出版選錄她的書信集出版,她於1976年10月20日住在拉芭瑪島期間給她父母寫信:

“‘飛碟’常常來這個島,也常常去撒哈拉沙漠,報上說的那一次是發生不久,常常來,而且剪報上那次出現後,連附近的羊都死了,駱駝、馬都死了,用刀劈開來看如何死的,發覺血都沒有了,被吸去,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對照荷西生前,三毛在沙漠當中那些特殊的經曆,加上荷西死後,三毛對丈夫的思念有增無減,難免寄希望於通靈,有時候甚至聲稱,她可以和荷西溝通,三毛過世後,陸達誠神父成為了那一段日子裏三毛的思念之苦的見證人之一。

1985年,《傾城》出版。三毛回台灣定居以後,重讀《紅樓夢》、張愛玲小說等係列作品,字裏行間有她閱讀的印記,作品越來越偏向個人的內心想象,與從前在沙漠寫的大量見聞故事的鋪陳已不相同。

三毛成名的時代,還沒有“私小說”的概念,且她的著作文體也是紀實的成分居多,她也強調過,她是一個“我執”很深的人,無我則不能寫,以“三毛”之名寫作,原來是口袋裏隻有三毛錢的流浪人,離家千萬裏寫出來的個人故事,等她回到家鄉時,“三毛”兩個字名聲傳遍華文世界,人人談論她的故事,變成了公眾話題。她在生活上有了明顯的困擾,讀者來電問候或各方邀約不斷,很難拒絕,三毛作為一個明星式的文化名人,有她的苦處,但她又是適合在人群裏的,每有演講就魅力四射,廣播節目甚至會全程播出她的講演內容。

這一年,三毛為好友丁鬆青神父翻譯《蘭嶼之歌》、《清泉故事》,其後又翻譯了丁鬆青的墨西哥故事《刹那時光》。

工作過量,加上女友楊淑惠重症過世對她打擊甚大,三毛生病,記憶時好時壞,一度病到醫師診斷她有輕度的精神疾病,出院過後又到美國診療了一段時日。喪偶後的六年內,三毛從返回台灣就生活在“大家的三毛”的日子裏,很難做到放鬆與休息。直到1991年三毛過世前,她因工作過度而精神恍惚的跡象,數度發生。

困擾她的不隻是“大家的三毛”工作勞頓,在台灣,一直有一種奇怪的謠言:“荷西未死,隻是三毛與荷西感情不好離婚了!”

謠言並沒有止於智者。

三毛過世後,《聯合報》記者當天與陳嗣慶的問答訪談裏,就問了這則謠言的真相,陳嗣慶正色回答:“這種傳言是胡鬧!三毛曾經說過,如果有新聞界亂發布這種消息,她一定與對方爭到底。三毛有荷西的死亡證明,西班牙政府也曾給她一些微薄的撫恤金,荷西的葬禮,我和陳媽媽還親自參加,親眼看到他大殮、下葬。這種傳言簡直是胡說!”

三毛1989年來到大陸,在舟山,她返鄉祭祖,在上海,見到了張樂平,並認他為爸爸。在大陸,她同樣是個著名的作家。這一年,本來還打算隨《滾滾紅塵》劇組一同前往東北,卻因受傷而未能成行。

1989年4月,三毛來到大陸。

三毛的旅行計劃裏,曾想去兩個地方,一是新疆南部塔克拉瑪幹沙漠,一是從黃河源頭順流而下或沿黃河溯流而上到源頭。

三毛是在大陸出生的,對大陸有很深厚的感情。她到上海見了“三毛爸爸”、居住在上海的著名漫畫家張樂平先生,40多年前,三毛看到的第一本書就是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本名陳平的三毛,用三毛為筆名發表撒哈拉沙漠故事,一舉成名天下知。1988年台灣開放探親,三毛即給張樂平寫信,向他認了爸爸,高齡80的張樂平夫婦意外地有了一個女兒。受張樂平影響,三毛終生喜愛漫畫,荷西與她合作翻譯了西班牙漫畫家季諾的幽默漫畫《娃娃看天下》。

實際上,除了張樂平,三毛還有徐籲這位義父,二位都是知名的文藝作家。

海內外文壇,最看重三毛、了解三毛的,首推名作家徐籲,以《風蕭蕭》一書享譽文壇。早年留學歐陸,曆史文化素養深厚的徐籲,流寓香港多年,他對三毛非常的看重,甚至認為三毛是扛鼎時代的反抗天才。對於她的本性淳厚、又充滿愛心的性格亦讚賞有加。

三毛拜訪過張樂平後,在堂兄陪同下返鄉祭祖,拿了祖父墳上一把土與陳家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的一瓶水回到台灣。

197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台灣小說選》,選了三毛“撒哈拉沙漠”係列當中的《啞奴》,三毛已有了廣泛的知名度。

三毛另一次大陸行是1990年4月。

其實原來計劃要到中國西部旅行。臨行前,到台灣發展的香港導演嚴浩、林青霞與秦漢,出麵來邀請三毛寫電影劇本,當天深夜,用可樂配清酒、意外喝多了的三毛,回家上樓時摔了下來,這一跤摔得不輕,摔斷了肋骨,在榮民總醫院住了一段時日。躺在病**,不能遠遊的三毛接下了《滾滾紅塵》的編劇任務。

當三毛寫好電影《滾滾紅塵》的劇本以後,劇組開往東北拍攝,三毛在傷體未愈的情況下,整裝出發。這一趟她沿絲綢之路西行到新疆,見了王洛賓。

三毛新疆之行與王洛賓相會,事後看來已成為一樁懸案,因為她在新疆的一段時間,與她在台北的家人失去聯絡,她的家人曾為此著急,以致驚動台灣《民生報》發了她與家人失聯的消息,等到三毛到四川與家人聯絡上了,報紙僅發表了她旅途勞頓,已向家人報平安的簡訊。

司馬中原講述的王洛賓的一段故事讓三毛大為感動,以致萌發了想要結識他的意願。於是有後來流傳的三毛與王洛賓的一段情感花絮。對於這段公案,作家司馬中原認為王洛賓會錯了意表錯了情。而她的朋友們也以為,這完全是個誤會—三毛並未愛上王洛賓。

三毛過世多年後,1996年10月,旅行作家馬中欣向台灣的《中國時報》發布了他個人走訪三毛居留西班牙等地的查證心得,其後引來出版三毛作品的皇冠出版公司向報社表達關心之意,而陳家也對此甚為不悅。作家司馬中原則因此事動念書寫了一篇《三毛的生與死─兼談她的精神世界》投稿《中國時報》,這篇1997年5月11日見報的文章,卻談到了三毛究竟是怎麽到大陸認識王洛賓的過程。

有一年我去香港,聽到由大陸流寓到香港的女作家夏婕說起:她在新疆下放時期,曾跟音樂家王洛賓共處過很長的一段日子,王洛賓早歲命運悲淒,生活多受磨難,晚年太太又病歿了,他孤伶伶的死守在美麗的新疆,仍然不斷地采集歌謠。每天黃昏,他都坐在門前看夕陽,天黑後,總要對著懸在古舊牆壁上的太太遺像,彈一首曲子給她聽。夏婕離開新疆前,王曾把他的新作交托給她,請她設法在海外出版。

我十分感動於這個悲涼的故事,回到台北,立刻講給三毛聽,還沒講完,她就哭紅了兩眼,她說:“這個老人太淒涼太可愛了,我要寫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飛到新疆去看望他。”三毛給王洛賓寫信,真的去新疆和王洛賓會麵,始作俑者是夏婕,傳敘者是我,做了傻瓜的卻是三毛。

司馬中原也寫到三毛出發到大陸前的感情狀態:

她去大陸之前,我們在“客中作”茶藝館整整聊了一個下午,那時正是她從樓梯上摔下、跌斷肋骨還沒痊愈的時候,她先說起她斷肋後治療的情況,雖然過了很久,但每次呼吸就痛一次;她說起自從荷西死後,她的心經常像浸在冰水裏,就有那麽寒冷;也常在夢裏見到荷西,求她早點和他會合。我很直率的勸她,不要那麽悲觀,應該好好安排爾後的生活,如果遇上適合的,不妨再論嫁娶。

她輕輕歎口氣,又寂寂的搖搖頭說:“在東南亞,也有商界的朋友向我表示過,我並沒有看輕那些腰懷多金的企業界人士,你知道我不願意做金絲雀,教人放在籠子裏養著。在上海,有位從事電影工作的朋友,我們倒談得來,但離婚嫁還有一段距?離。”

司馬中原的這篇文章大約是三毛過世後,台灣文壇第一次有人具體將三毛如何慕王洛賓的大名前去找他的始末交代出來。實際上,三毛生前曾告訴幾位文人朋友,她在新疆與王洛賓相處甚不愉快!陳若曦告訴筆者之一,三毛那趟從新疆回來,再到香港,見到夏婕,氣得破口大罵。三毛的氣憤也告訴了司馬中原。

她是在深秋飛去大陸的,原先預定要去四五個月,但因種種因素,不到原定時間的一半,在聖誕節前就飛回來了,她一回來就掛電話給我,開口就說:“我這次去看王洛賓,他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去他家,一屋子媒體人物和當地幹部,我有被耍的感覺,我原本隻是想和他單獨聊聊的。”

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為這事鄭重抱歉,當時我非常忙碌,也顧慮她行裝甫卸的勞累,就說等聖誕節後再找時間和她見麵詳談,並說要好好的請她吃頓飯。神差鬼使的一拖再拖,拖到元月二號,我請劇作家林齡齡吃飯,才想起應該一並請三毛來的,誰知她已經住了院,電話根本沒人接,過後她就自殺了,使我這一輩子都欠她一頓飯。

三毛走了,她賺走了太多人的眼淚,但世上不了解她為人的人仍然很多,誤解她說話和寫信原意的人,也不在少數,三毛寫信常用“親愛的”、“最愛的”字眼,更把“愛死了”當成掛在嘴邊的口語,王洛賓顯然是會錯意表錯情了,把她的博愛當成愛情,試想一個早想和荷西在另一個世界會合的人,會在死前“求嫁”嗎?

三毛死後,那位老兄用和三毛在一起的媒體報導,大上電視,來台北、到日本、赴美國、移往北京,還在電視上誇誇其談,指三毛愛他,要嫁給他,這是很不厚道的,為這事,我曾寫長信給夏婕,要她一定要出麵澄清。

三毛過世後,司馬中原對於從夏婕那裏轉述王洛賓的故事給三毛,抱愧不已,且每有新聞媒體報導王與三毛的忘年之交,司馬中原都憤憤不已:

前年十月,我到過上海附近的風景區周莊,坐過“三毛茶館”,茶館門口竟然放置著一幀王洛賓的放大相片,我太太氣得發昏,就一五一十地數說茶館老板一頓,當時就把那幀照片拿掉,後來也沒再掛上了。

遲至2003年10月,台灣遠景出版社為小說家七等生出版《七等生全集》巨著10冊,第10冊的《一紙相思》收有七等生一篇文體甚為特殊的作品,題名為《兩種文體─阿平之死》,當中所寫的故事,十分耐人尋味。

七等生以“我”的第一人稱,描述他與寫有《傾城》一書的女作家阿平之間的書信往來,這篇作品試圖從書信當中,將友人抒發閱讀小說的心得,融合為一篇特殊的文體,其中摘錄不少他寫給作家阿平的文字,以及他對阿平著作《傾城》的看法,我們從整篇文章可以讀出阿平確實是三毛的化?身。

例如在第124頁,阿平寫給他的信:

你的來信中有一種幻想─精神病人和天才的幻想,這不是貶或褒,這也是我的世界中常常出來的東西。你想─或許有人在照顧我。這實在是很疼惜我的想法─在我的世界裏,有人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等於是對我用刑(我先生荷西除外),朋友,我哪裏肯把我的城堡打開,放一個好心的人來打擾我?呢?

七等生所寫的阿平,與他在明星咖啡館時代即認識,但從未真正談過話,其後,七等生在避居鄉間作畫期間,與阿平有了長年的通信,見麵與通話極少,但所談皆為內心深層的交流,像是阿平在樓梯跌下摔斷肋骨、在醫院痛苦的治療過程、接下一部電影劇本的工作,以及其後這部電影參加金馬獎,有十幾項提名。阿平詳細地說了她被金馬獎包圍,人們的動態與情狀。

在金馬獎之前,阿平因為赴大陸新疆遭到一次身心的重創,回來以後她投入金馬獎活動的應酬,試圖想忘記她在大陸所發生的事情。

阿平九月底從大陸—回來,到十月初才和他聯絡,在電話裏,阿平透露出她這次在大陸的不幸遭遇,她說某某地方的那個老頭把她鎖禁起來,不給她飯吃,也不給她水喝,一直逼迫她把錢拿出來,她說她沒有錢,隻有一些旅費,那老頭不相信,說她財產起碼有一億。她求他給她水喝,那老頭說不給錢就什麽也不給,她求他放她走,那老頭說你來了就別想飛出去。她渴得受不住,開始腎發炎,關了幾天就昏歇過去。她被送去醫院,救活了,她乘機逃走,飛到四川來。在四川病情嚴重了,電話到台灣,讓姐姐去看她,但姐姐來得慢,到四川時,她的病已好了,向姐姐要了一千美金,姐姐還怪她是騙她的。阿平對他說了以上的事,說她一生再也不會去大陸,熱情已經完全消褪了,但是現在她要暫時忘掉這個夢魘,她要去香港看片,看那部她寫的電影,這部片已經參加了金馬獎,十幾項提名,她要去參加這一切的應酬活動。

—七等生《一紙相思》“兩種文體─阿平之死”,第149頁

七等生在這篇文章的結尾,記錄了阿平來信描述她在1990年12月4日到醫院做超音波檢查的過程:

我不喜歡台灣的醫院,它給人一種有求於它的傲然,使得本已不健康的人,在這裏更加壓縮他的人格,變得不合理的卑微。已經兩次了,不笑的男性衛生員,不敲門便粗魯地推開我的領域,自己走到浴室去。當他發現我的水瓶被移放了方向,便對我很凶的警告。

許多年了,每當我回到台灣,我所感受到的便是一種委屈,起初曾經因為種種現象,以及我,處身在這種現象裏的不快樂,感到灰心─算了,我不想分析了,總而言之,我不喜歡醫院的日光燈,我很怕醫院裏每一個象征“我可以管你”的人,我失去鎖門的權利,我必須等人按時送飯來就得按時吃下去,我不明白這一切,於是全身緊張得發痛。

—《阿平之死》,第157頁

12月11日阿平出院再寫信說,等她熬過金馬獎以後,她一個月不見人不接電話。

—《阿平之死》,第157頁

年末,深夜,阿平給他電話談再進醫院手術的事。

翌年初,阿平死於醫院。

—《阿平之死》,第159頁

事實上,他所述的那位老頭要錢的說法似乎並未有什麽證據。據了解王先生的知情者稱,王洛賓退休後,拿著很高的工資,按他的生活方式與水準,不應缺錢。但事實如何,則如同這段情感公案一樣,無從查證。

三毛這一生寫給朋友的信件非常多,而且是用心真誠地寫。

七等生在文壇的活動甚少,他是20世紀70年代稍晚於陳映真成名的小說家,他的作品有超現實主義的風格,最知名的一部小說《沙河悲歌》曾被拍成電影。七等生的筆名,呼應他小說的藝術風格,頹廢、不與時人彈同調。他同時還是一位相當擅長以書信體寫小說、大量傾訴個人心靈活動的作家,他與三毛的契合之處,僅從筆名看,便已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毛死後,作家賈平凹在1991年1月15日收到三毛寫給他的信。信寫於1月1日淩晨,發於1月2日晚間,即三毛住院治療前。

三毛在信中傾訴她在人生與藝術兩個世界中的渴望和探尋:“在當代中國作家中,你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隻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麵的心得。”三毛還告訴賈平凹,她是“吃了止疼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醫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了,有不大好的病”。

從時間上推測,此信可能是三毛的絕筆,信件內容表達她對另一位寫作同業的欽佩,立時提高了傳奇程度。作為一位讀者,三毛有一股罕見的博愛,而這是其他文人不容易做到的─熱情流露對其他文人的欽佩與喜愛,其實是她的波希米亞性格使然。在中國人拘謹於表達情感的文化中,可能真有奇特之處。

三毛的作品,如同他父親所說,距離川端康成、海明威的成就,還有一大段距離,但也像他們那樣走上了自絕之路。奇異的是,三毛過世後,三毛的種種又再度成為話題,生前喜歡讀推理小說的她,也好像留下層層密碼,等待我們解開謎題。

“我的寫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給我自由,給我愛和信心,那麽一本書都寫不出來。”“‘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但是我還要說一句,‘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三毛在華人文壇開創了一種全新的風格,甚至可以說她是現在中國許多熱門的門派的先行者。

三毛的文字,不晦澀、不輕浮、不做作,一筆下來氣韻貫通,隱藏細節、轉折和情趣。一筆下來,有天地,有感覺,有情調??

這是三毛的獨特,別的人學不了,比如後來的小女人腔調的散文,那些女士作者們大多看著三毛的書長大,但寫起來多是有形而無神,且添了許多的毛病,比如清高自傲,玩味庸碎,矯情做作,一味裝嗲裝嬌女人家的小脾氣??

三毛的作品集多達18冊,除了一冊是電影劇本外,其餘均為散文。三毛自己也多次強調她“隻會用第一人稱寫作,不會用第三人稱寫別人的故事”,她說她寫的故事都是她親身經曆或親身感受的東西。寫真實,這也是三毛對當代文學史的貢獻。她突破了被定義成“典型環境下的典型性格”的文學概念,是散文也是小說,有虛構也有誇張,恰恰回歸了中國古代文章的本意,寫故事,抒性靈,有歌有泣。

有論者說,在三毛18冊作品裏麵,他最喜歡的是《撒哈拉的故事》和《哭泣的駱駝》兩本,甚至認為,她所有作品,都沒有能夠超越她的成名作《撒哈拉的故事》。這種觀點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

《撒哈拉的故事》是一個成熟女人的作品,研究者寫道:“婚後,荷西外出工作,她做家庭主婦。當時,三毛周圍沒有什麽太多的娛樂社交等機會,她不用為生計發愁,卻有大把的時間,還積累了不少的人生經曆和感受,所以正處於一個厚積薄發的大好寫作時機。1976年,三毛35歲,正是一個女人成熟、又精力最旺盛的年齡,因此寫出了《撒哈拉的故事》這樣比較好的作品。但是1976年出名以後,接著出版的《雨季不再來》,是她成名以前的舊作,甚至可以說是以前的習作,就連三毛自己對它也評價不高。”

三毛的作品老少鹹宜,因為它讀起來“好玩”。裏麵隨處可見的趣味是一般作家沒有的,也學不來的。從這一點看,三毛太樂觀了。因而對她以後的自殺,許多人起疑。

三毛自己也說,她寫東西就是玩:

前不久我碰到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朋友,他說:你的東西很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讚美,過去寫的東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來》,因為年紀輕不知道怎麽遊戲人間,過了好苦悶的青少年時代。後來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時間,過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麽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對不起,又提我的書。第一篇《沙漠中的飯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結婚記》是如何結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寫在沙漠裏替人看病,也是玩,還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觀浴記》,看當地的人如何洗澡。這些東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時,發現自己的生活這麽美麗,為什麽不把它寫出來呢?不知不覺就寫出來了,並沒有所謂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載道”,我都沒有。

雖然我寫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點不得不說,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給我來信說我的文章帶給他們快樂,我在這裏要強調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謝天地的主宰—我們稱為神,因為它使我的生活曾經多彩多姿過,至於將來會怎麽樣,不知道。

三毛的作品裏站著兩個人,三毛自己和荷西。荷西雖然不會寫作,但三毛的作品可以說是他們兩人共同完成的:

我的寫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給我自由,給我愛和信心,那麽一本書都寫不出來。再說,我翻譯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畫書叫做《娃娃看天下》,這本書過去我不太重視它,現在我非常的重視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給皇冠出版社再印,這本書大概有一千頁,是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這不能算是寫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我們吃完晚飯,我先生和我就把電視關掉,門鎖起來不許人進來,開個小燈,他坐在我對麵,開始翻譯《娃娃看天下》,經過八個月譯了一千頁。所以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

有人懷疑三毛作品的真實性,又回到了剛才的論說,三毛的東西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有人像是有了大發現,說三毛寫的不是真實的,隻能算作小說,又或是荷西並不像三毛描寫的那樣,兩個人的愛情多是三毛自我想象,幻覺的結果??

三毛活著的時代,可能已露出被人懷疑的跡象,因而三毛辯解說:

我的作品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不真實的事情,我寫不來。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夠再拿筆寫,我以後要走我的路,找尋我的路,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寫不真實的事情。我很羨慕一些會編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很會編故事,他們可以編出很多感人的故事來,你問他:“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的,那麽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創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就是發表的東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個角落去了,因為我又要走了。你們在沒有看到我發表文章的時候,也許你們會說:“三毛不肯寫,因為她不肯寫假話。她要寫的時候,寫的就是真話。當她的真話不想給你知道的時候她就不寫。”

三毛的研究者發現,在三毛成名以後,原來隨心所欲的休閑式寫作,如今成了她的精神負擔。正如她自己在作品中所說的那樣,她長時間地冥思苦想,卻寫不出一個字來,甚至有十個月的時間,基本上停止了寫作。

隨著西屬撒哈拉形勢的變化,她和荷西逃離了這片大沙漠,荷西先是失業,然後又在1979年意外去世,“這樣的打擊使三毛的創作環境和心態都受到了重創,從那以後,可以說,她一直沒有從這種打擊中恢複過來。1981年回到台灣以後,她被傳媒和盛名所驅使,幾乎失去了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為了滿足讀者的需要。她去演講,她回答讀者的來信等,她已經從一個作家蛻變成一個社會工作者,或者說一個布道者。”

“當撒哈拉一旦離三毛而去,她的文章中隻能出現一些‘回憶’,‘答讀者來信’,甚至‘收藏物介紹’之類的內容。當三毛的文章內容回到了普通老百姓熟悉的生活中來之後,三毛的光環也就自然暗淡了。”

—三毛研究論文

從某種角度來看,1991年三毛的自殺,雖然是很慘烈、很不明白世相、很不負責任的一種作法,但也可以看成是一個“布道者”無可奈何的結局。

三毛的文章自有它無可替代的價值。“讀三毛”已經成為中國社會曾經的一個現象。它不同於讀歐洲古典,也不同於讀中國現代,也不同於讀歐美現代,更不同於讀中國當代,以及港台的金庸等作家,而是介於這一切的空隙中的一類路子。三毛迷們是這樣一種特殊的人群:有文化又不艱深,喜歡幻想又不脫離實際社會,有些小小的超前行為,又不過激??當然女性讀者更多一些。或許能這樣說,這樣一種人,在女者就讀三毛,反之讀金庸—金庸的作品總體上比三毛的東西博大繁複,不追求靈趣,而追求趣味。

上承魏晉南北朝文人放浪的宿習,下繼民國時代文人風月海外譚的傳統,又有五四以來新文藝的精神和追求,以及女人心事,女人的驕傲等,大體可概括三毛文章的脈數。

她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也是她的文章比別家寫得異樣,不流於俗的根本原因之一。

種種異樣結合一起,這就是三毛的異樣之花。

一如 曾有的長夜

紅樓 水滸 茶和酒

伯牙與子期

會否問過 來生

是不是這樣的朋友

像今生?

陳憲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