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不足月的孩子,從小便顯得精靈、倔強、任性。話雖不多,卻喜歡發問;喜歡書本、農作物,不愛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鬧,默默獨處。不允許同伴捏螞蟻。蘋果掛在樹上,她問:是不是很痛苦?」
1943年3月26日,陳懋平出生在重慶。此時,中國正在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罪惡戰爭下受難,陳懋平就是出生在父母親避難到重慶的時期。
陳懋平是三毛的本名。三毛的祖先來自河南,家族傳說,400年前,祖先是一步步到了浙江,又乘舟到了定海,三毛的原鄉是舟山市定海區小沙鄉的陳家村。
三毛有位本事很大的祖父陳宗緒。三毛很崇敬這位祖父,1989年4月,三毛返回原鄉,在祖父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頭,並托人重修陳氏永春堂的家譜。三毛家裏有一本家譜,收在樟木箱裏,三毛流浪在外國,返鄉回台灣,總想翻翻這本紅緞麵線裝的《陳氏永春堂宗譜》。
陳宗緒生有二子。長子陳漢清、次子陳嗣慶畢生都是執業律師,手足感情極好,無論是事業與家庭都在一起,很晚才分家。三毛一直稱呼大伯母為“媽媽”,稱自己的母親為“姆媽”。
陳嗣慶出生在上海,於複旦大學法律係畢業後,經過相親,結識了19歲高中畢業的繆進蘭。這位女子是上過“洋學堂”的現代女性,活潑好動,是高中籃球校隊的一員,打後衛。與陳嗣慶交往一年後,繆進蘭放棄已考取的在上海滬江大學新聞係就讀的機會,嫁做人婦。
陳嗣慶的為人謙和敦厚,他的職業是律師,書案工作時間很長,據三毛描述,她的父親,一生最大的願望是成為一個運動家。陳嗣慶小學六年級開始踢足球,網球打得還可以,台球第一流,乒乓球非常好,到了60多歲開始登山,70多歲仍保持晨起全身運動後出門上班的習慣。
陳嗣慶婚後第一年不甘心生活在淪陷區,隻身到後方重慶,與已懷孕的妻子暫別,那一年,陳嗣慶27歲,在大後方開始律師的業務。長女陳田心出生後,繆進蘭的父母催促他們夫妻團聚,繆進蘭一個小婦人如何在戰亂中懷抱初生嬰兒、由上海長途跋涉到重慶,是三毛姐弟們兒時很愛聽的一段故事。
等到繆進蘭抵達重慶後,陳漢清夫婦隨後也帶著兒女來了,一個大家庭就這樣組織起來。並且從大陸一路來到台灣。這一路上,三毛祖父的家產已因為內戰全部流失。來到台灣後,三毛讀到小學四年級時,兄弟二人才分家住。所謂分家,不過是三毛一家從大伯父家搬出來,搬到了一幢很小的日式房子裏。
三歲時的三毛即自作主張把本名中之“懋”字略去,給自己取名“陳平”,年歲稍長則取“Echo”、“三毛”為筆名,還翻出《易經》一書解釋“三毛”之來曆。
我的女兒陳平本來叫做陳懋平。“懋”是家譜上屬於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連天,作為父親的我期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而給了這個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後來這個孩子開始學寫字,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寫那個“懋”字。每次寫名字時,都自作主張把中間那個字跳掉,偏叫自己陳平。不但如此,還把“陳”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為右耳,這麽弄下來,做父親的我隻好投降,她給自己取了名字,當時才三歲。後來我把她弟弟們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三毛小時候很獨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遊戲,她也不跟別的孩子玩。在她兩歲時,我們在重慶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墳,別的小孩子不敢過去,她總是去墳邊玩泥巴。對於年節時的殺羊,她最感興趣,從頭到尾盯住殺的過程,看完不動聲色,臉上有一種滿意的表情。
在重慶,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廚房地裏,我們不許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絕不聽話。有一天大人在吃飯,突然聽到打水的聲音激烈,三毛當時不在桌上。等我們衝到水缸邊去時,發現三毛頭朝下,腳在水麵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這個小孩子居然用雙手撐在缸底,好使她高一點,這樣小腳才可打到水麵出聲。當我們把她提著揪出來時,她也不哭,她說:“感謝耶穌基督。”然後吐一口水出來。
從那一次之後,三毛的小意外不斷地發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騎自行車不當心,掉到一口廢井裏去,那已是在台灣了,她自己想辦法爬出來,雙膝跌得見了骨頭,她說:“咦,爛肉裹的一層油原來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陳嗣慶《我家老二》
三毛小時候,身體瘦弱,性格獨立、冷淡、執拗、叛逆、不合群。在父母眼中,三毛是個極端敏感和神經質的人。她看宰殺牲畜時人與動物搏鬥、動物掙紮的那種殘酷、激烈的場麵,並不是喜歡殘酷,而是從中看出動物的可憐和自己命運的悲劇性。
三毛童年看書的曆史,始於抗戰勝利後。
陳漢清、陳嗣慶兄弟全家人從重慶搬到了南京。陳家是浙江人,陳氏兄弟雖不是替政府機關做事的,戰後也回鄉看望過父親陳宗緒,可是兩兄弟還是定居在南京。他們居住在鼓樓,頭條巷4號。
在這大家庭裏,陳漢清最大的孩子已去念了中央大學,有的念金陵中學,比三毛大三歲的姐姐陳田心也進了學校,隻有三毛,連上幼兒園的年紀還不夠,跟著一名叫蘭瑛的女用人在家裏玩耍。
蘭瑛是一個逃荒來的女人。陳家原不需要這麽多的幫手,因她與管大門的老仆人是親戚而收留了她,同時收留了一個她的小男孩,叫“馬蹄?子”。
據三毛在《背影》一書中所敘,白天,隻要姐姐上學,蘭瑛就領她到後院跟馬蹄子玩,她原來也是愛玩的孩子,可是與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三毛的母親不知用什麽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隻要蘭瑛一不看好她,她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麽玩具都讓給他。
陳家大宅子,除陳漢清、陳嗣慶的書房外,二樓還有一間供上學的孩子使用的圖書室,有個大窗,對著窗外的梧桐樹,房間裏全部擺設著書。三毛知道馬蹄子不會跟她進到這個房間來,三歲的三毛成天往這跑。
三毛在這間屋子裏讀到的書,是圖畫書,她知道書名叫《三毛流浪記》,後來又讀了一本《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小小年紀,三毛讀這書時有時笑、有時歎氣。此後,書裏有插圖的兒童書她都拿來看?看。
那時家裏還有一套兒童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三毛還知道主編這套兒童書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的陳鶴琴先生。後來她進了鼓樓幼兒園,也是陳鶴琴的學生了。
三毛是先看書、後認字的。她很早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集》、《愛的教育》、《三千裏尋母記》、《愛麗絲漫遊仙境》等許多童話故事書。長大以後,三毛曾向父親求證這些讀書曆程,陳嗣慶不相信是三毛自己的記憶,認為她那時太小,一定是來到台灣以後,堂兄姐們告訴她的。但三毛堅持她的記憶力,因她在鼓樓宅院看圖畫的封麵、看字的形狀時早去問過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麽名字,小孩為何畫他哭,問來問去她便全記得了。
對逃難來台灣的事情,三毛隻記得有一天,她在南京家裏假山前看桑樹蠶寶寶,父親回來,給了她和姐姐一大疊的金圓券在手上玩,那時通貨膨脹,金圓券已隨時在貶值,兩個小孩玩錢玩得高興,忽聽家中老仆人流淚說,就要逃難到台灣了。
《紅樓夢》是三毛一生的靈物,三毛五歲即讀《紅樓夢》。此說令人甚驚,一般五歲的女孩,漢字未必認識兩個,比較肯定的是三毛11歲看“紅樓”。她11歲半的時候,念小學五年級,在課堂上,把《紅樓夢》藏在裙子下麵偷偷地讀。她自己的文字說:
讀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裏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地坐著,癡癡地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默默地搖頭,看著她,恍惚地對她一笑。那一刹那間,我頓然領悟,什麽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
那時候的課業尤其是算術已經加重了,三毛被課業逼得沒辦法,實在喜歡課外書,常在課堂上讀小說,小學六年級生活非常緊張,還偷看完一整部《射雕英雄傳》,看完並不浪費時間,“這種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三毛《背影》“逃學為讀書”)。
她運氣不差,這麽猛看課外書,發榜時還考上省立女中。
初一成績差強人意,名次中等。夏天,父親曬大樟木箱,一堆舊衣服下,塵封了她父母遺忘的一套套中國通俗小說,薄竹紙、白綿線裝訂、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這些是《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等。
那時她又傾盡零用錢,在租書店租了所有俄國小說家的書,《複活》、《罪與罰》、《死魂靈》、《戰爭與和平》、《卡拉瑪卓夫兄弟》、《獵人日記》、《安娜.卡列妮娜》等,這些都是要限時歸還的,她就在老箱子裏的中國古典小說與租書店的俄國小說之間,交相掙紮,兩邊都想看,忙得不得了。
初二那年,連上學放學在公車上,三毛都抱住司機先生身後的那一根大橫杠,專心讀著手上的“閑書”。接著,她又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
三毛著迷讀小說,第一次月考下來,四門功課不及格。
在父母親的勸告下,勉強收了心,開始用功,想迎頭趕上,每一門課都認真地背,每道數學習題都背,考了三次數學都滿分,遭到數學老師懷疑,發生了吃鴨蛋受辱的事件。
受辱以後的一段時間,她還勉強去上學。省立女中就是後來的北一女中,學校是米黃色的平頂,站在校門口,她一望見那黃色平頂,就又想走了,去做她想做的事。她背了書包,搭公車,到六張犁公墓。
往後的日子,她在六張犁公墓、陽明山公墓、北投陳濟棠先生墓園,以及市立殯儀館附近一帶的無名墳場遊**。
逃學去墳場並不好玩,尤其是下雨天,“世上再沒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父母不知三毛已不上學,每天一樣給飯錢,她把錢存起來,到牯嶺街當時的舊書店,買下第一本自己花錢買的書:上下冊的《人間的條件》。
曠課兩三天,三毛還會去上一天的課。等老師看見她了,再失蹤個三五天。
逃學時光她完全釋放自己,念她想念的書。
接著,學校寄信給家裏,逃課的事不得不落幕了。
不能再說話了。
其實應該還有
一些可以說的,
對你對我?……
登琨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