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自己模仿顧福生的繪畫習作上簽下了「Echo」?,內心天生有一點任性有一點狂的三毛,若不是遇到這樣的老師,又如何能全心地折服與信任?
“我13歲到20歲這七年是我最痛苦的時候。13歲時我在北一女中念初二,數學月考我考了好幾次100分,老師不相信,又出了一次我完全不會的方程式,當然我就考了零分。然後老師就處罰我,她用毛筆在我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大圈,墨水太多,流到唇邊,她就要我這個樣子到操場繞場一周。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看到桌椅就昏倒,從此我就得了自閉?症。
每天我把自己關在房裏,除了爸爸媽媽誰也不見。”
“16歲時,我隻跟三個人講話,爸爸、媽媽和顧福生三個人講話,每星期我出門兩次,就是跟顧福生學畫。”
—1981年9月15日,台灣民生報刊登,《顧福生、三毛師生闊別二十年對談》
三毛回憶說:
在我12歲半的那年,我進入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學,去做一個穿綠製服的中學生。當時我是一個很膽怯的孩子,年紀比其他同學要小一些。我的成績在小學時代一直很好。上了中學以後,也許是心理因素的影響,我的數學成績一下子掉得很差,最好也不過考個50分。但是其他功課都還算不錯,其中國文、英文、地理是我最拿手的三門課業。
初二的時候,由於我的數學不好,老師上課看我時,眼光非常冷淡。我是一個很敏感的孩子,哪個老師喜歡我多一點,我的哪門課就會特別好。數學老師的那種冷淡,使我的數學成績始終好不起來。每次她上課我就頭昏腦漲,什麽也聽不進去,因為我感到她的眼睛像小刀一樣隨時會飛來殺我。
後來我發現,她每次出小考題目,都是把課本後麵的習題選幾題出來叫我們做。當我發現這個秘密時,就每天把數學題目背下來,由於記憶力很好,一晚上我可以背十多道代數題目,就因為會背數學,那陣子我一連考了六個100分。數學老師開始懷疑我了,這個數學一向差勁的小孩,怎麽會功課突然好了起?來?
有一天,在兩節數學課中間休息時間,數學老師對我說:“你跟我到辦公室來。”我當時就知道情況不妙了,但也沒辦法反抗她。到了辦公室,她丟了一張試卷給我:“陳平啊,這10分鍾裏,你把這些習題演算出來。”我一看上麵全都是初三的考題,整個人都呆了。坐了10分鍾後,我對老師說:“對不起,老師,我不會做。”老師揮揮手叫我回教室去。她從書桌上拿起一瓶墨汁和毛筆,也跟在我後麵進了教室。
下一堂課開始時,她當著全班的同學說:“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最喜歡吃鴨蛋,今天老師想再請她吃兩個。”然後,她叫我上講台。老師拿起毛筆蘸進墨汁裏,蘸得飽飽的,飽得毛筆都胖了起來,然後,在我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大黑圈。她邊畫邊笑著對我說:“不要怕,一點也不痛不癢,隻是涼涼而已。”畫完,老師又對我說:“你轉過身去讓全班同學看一看。”
當時,我還是一個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的小女孩,我乖乖地轉過身去,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起來。老師等同學們笑夠了,叫我到教室角落一直站到下課,於是,我帶著滿臉黑黑的墨汁站在教室的一角。等到下課,老師又對我說:“你不要走,你從走廊走出去,到操場繞一圈再回到教室來。”那時候正是下課時間,走廊上許多同學在玩耍,他們一見我的模樣,都尖叫起來。我乖乖地照老師的話,繞了大操場一圈後才回到教室。
這件事發生後,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有告訴我的父母─我在學校受了這樣大的精神刺激和侮辱。我情願這個老師打我一頓,但是她給我的卻是我這一生從沒有受過的屈辱。晚上,我躺在**拚命地流淚。這件事的後遺症直到第三天才顯現出來。那天早晨我去上學,走到走廊看到自己的教室時,立刻就昏倒了。接著,我的心理出現了嚴重的障礙,而且一天比一天嚴重。到後來,早上一想到自己是要去上學,便立刻昏倒失去知覺。那是一種心理疾病,患者的器官全部封閉起來,不再希望接觸外麵的世界,因為隻有縮在自己的世界裏最安全。
繆進蘭惟願女兒沒有受傷太深:“在我這個做母親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過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個純真的人,在她的世界裏,不能忍受虛假,或許就是這點求真的個性,使她踏踏實實地活著。也許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夠完美,但是我們確知:她沒有逃避她的命運,她勇敢地麵對人生。三毛小時候極端敏感和神經質,學校的課業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親隻好讓她休學,負起教育她的責?任。”
關在家裏三年多,三毛的天地就是家裏那幢日式房子,父親母親,放學歸來的姐弟。她不主動跟人接觸,向街的大門對她而言沒有意義。惟一的活動,是在無人的午後,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地溜旱冰。
剛休學時,三毛被父母轉進美國學校,送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跟名家黃君璧習山水,跟邵幼軒習花鳥。她喜歡看書,她父親就教她背唐詩宋詞,看《古文觀止》,讀英文小說。還是沒有一件事情能使她打開內心的枷鎖。
一直到她遇上這一生最重要的拐點─年輕的畫家顧福生。
然而,這次習畫的機緣卻是三毛自己找到的。
三毛在自己模仿顧福生的繪畫習作上簽下了“Echo”,內心天生有一點任性有一點狂的三毛,若不是遇到這樣的老師,又如何能全心地折服與信?任?
三毛的姐姐陳田心的朋友們到家裏玩,其中有一對姐弟,叫陳繽與陳驌,他們一群人在吃東西,三毛避在角落裏。
陳驌突然宣告說,他要畫一場戰爭給大家看,一場騎兵隊與印第安人的慘烈戰役。他趴在地上畫了起來,戰馬倒地,白人中箭,紅人嚎叫,篷車在戰火中焚燒起?來。
三毛沒趕上去看陳驌畫圖,她等別人鬧散了到院子裏玩時,才偷偷拾起這張畫,看個夠。後來陳驌對她說,他畫過油畫,老師是顧福生。
顧福生是“五月畫會”的畫家。上個世紀的50年代,是台灣的經濟和信息發展都還很緩慢的年代,1957年出現了兩個最重要的畫會:“東方”、“五月”,年輕的藝術家集結成立畫會,以溫和的文藝運動,將現代藝術的觀念推展開來。“五月畫會”的畫家多來自當時最好的藝術養成學校:師範大學。美術係的大學生,一批一批地接力出來,形成旺盛的創作活力。
一場紙上的印第安戰役,竟把一個孤獨的失學少女,推到了台北最具有現代藝術概念的藝術家麵前,從而扭轉了三毛的命運。
泰安街二巷二號。三毛進了深宅大院,穿過杜鵑花小徑,去見顧福生。顧福生是顧祝同將軍的二公子,將門之後,卻選擇了藝術之途,是獨特而執著的才子。顧家為顧福生在院子裏另築有一間畫室。顧福生穿了一件正紅V領毛衣,對於三毛不上學的事,表現得自然而不追問。顧福生完全不同於三毛過去遇見過的老師,他不是一個教育工作者,他是一個全心投入創作的藝術家。三毛在直覺上就接受了這個人,覺得他溫柔而能了解她。
顧福生這年25歲,比起16歲的三毛大不了多少。
顧福生這時期的作品,有一點像莫迪裏阿尼(Amedeo Modigliani)拉長變形的人體造型、巴菲特(Bernard Buffet)筆直利落的人物線條,以及他所采用的寒冷色調,被他的好友作家白先勇稱之為“青澀時期”。
白先勇是這樣說顧福生的:“他創造了一係列半抽象人體畫。在那作畫的小天地中,陳列滿了一幅幅青蒼色調、各種變形的人體,那麽多人,總合起來,卻是一個孤獨,那是顧福生的‘青澀時期’。”
這個“青澀”的藝術家,個子不高,有一張青春俊秀的臉孔,他安靜、誠懇,是台北文藝圈知名的美男子,難能可貴的是,他作畫的時候專心利落,為人可親善?良。
白先勇這一生中幾部重要小說的封麵插畫總是啟用顧福生的圖畫,如台灣允晨出版的《孽子》、台灣爾雅出版的《台北人》20周年典藏版等。顧福生是白先勇一生中少數幾個重要朋友之一。
從日後三毛回憶與感謝恩師的文章,可以看出她對這個老師是多麽折?服。
許多年過去了,半生流逝之後,才敢講出:初見恩師的第一次,那份“驚心”,是手裏提著的一大堆東西都會嘩啦啦掉下地的“動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麽叫做一見鍾情,那一霎間,的確經曆過。
—三毛《我的快樂天堂》
顧福生與三毛相處,說話總是商量式的,口吻也是尊重的。遇到她畫不出來的時候,就要她停一停,還讓她看了他的油畫作品。學西畫的基本功夫是畫素描,三毛上課之前需要準備新鮮的饅頭,用饅頭來擦掉炭筆的筆跡,因為總是那麽期待去上顧福生的課,她竟然緊張地要母親三天前就替她買好饅頭,免得忘記了。
她在顧福生的畫室裏,有時麵對著那些支解了的修長人體發呆,直到黃昏。那一年她記得自己主要的成績是模仿老師的畫,一個背影看不出是男是女的灰白色人體,沒有穿衣服,一塊貼上去的繃帶散落在腳下。老師看了,知道是抄他的,不說什麽,隻說:“可以,再畫。”
三毛在畫的右下角,簽下今生給自己取的第一個名字ECHO。
“一個回聲。希臘神話中,戀著水仙花又不能告訴她的那個山澤女神的名字。
以後的我,對於藝術結下那麽深刻的摯愛,不能不歸於顧福生當年那種形式的愛所給予我的啟發和感動。”
顧福生、白先勇為三毛打開的世界。多年以後,白先勇對於自己大膽啟用一個少女作者的第一篇小說,因此為華文世界發掘了一位才華洋溢的作家,也頗感歡欣。
顧福生很快就看出來三毛的才華不在於繪畫。
他給了三毛一本《筆匯》合訂本、幾本《現代文學》雜誌。那時候三毛讀過中國古典小說、俄國作家的小說、常見的世界名著。而顧福生給的這些刊物,是當時台灣最優秀的文藝青年熱愛的讀物。
於是,波特萊爾、加繆、裏爾克、橫光利一、卡夫卡、愛倫坡、芥川龍之介、惠特曼、D.H勞倫斯,排山倒海地來了;自然主義、意識流,這些大學裏念英美文學的人才會讀的小說,三毛也癡迷起來。三毛這時候還讀了陳若曦的小說,也很喜歡她,顧福生希望她能出去交朋友,就向白先勇要來陳若曦永康街54號的住址,三毛因此認識了本名陳秀美的陳若曦。
陳若曦看到,這個白白淨淨的女孩,雖有點多愁善感,但更多時間看起來是活潑健康的,聰明,有一點任性,不知道自己未來該做什麽。
少女陳平,一碰到考試就會暈倒,因而休學在家,父母通情達理而慈悲。陳若曦有了靈感寫了篇小說《喬琪》,以她為人物藍本。陳若曦在那段時期的小說,多寫她自己在永和鄉下成長的故事,難得寫篇自戀少女整天待在家裏照鏡子,內心各種想法流轉不停,有意識流味道的小說。
三毛跟著顧福生大半年以後,三毛交出一篇稿件給老師,算是對老師建議她寫作的一種響應。隔兩周,兩人見麵上課都不提稿子的事情,再一個星期,三毛不去上課,也不請假。再去畫室她低頭說病了,調畫架的時候,顧福生說:“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代文學》要刊,你同意嗎?”
三毛整個人驚呆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顧福生還在那兒淡淡地說:“第一次的作品,能刊出來很難得了。”
白先勇住在鬆江路上,跟三毛家是鄰居。三毛還在小女孩的時候,常在黃昏時看見白先勇從鬆江路外麵長滿芒草的小路散步回家,一個氣質翩翩的大學生,她從不敢跟他打招呼,老是躲得遠遠的,生怕白先勇會看見她,並不是白先勇人不親切,而是三毛害羞又自閉。就好像她初見顧福生老師,她很少說話,“那時的我不能開口,因為沒有內涵。”
一個封閉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獲得一點點肯定就很開懷,她想不到的是,老師居然為她摘了天上的星星。
《現代文學》雜誌刊登了三毛第一篇小說《惑》,署名是陳平。
《惑》是一篇帶有意識流味道的小說,寫她病中迷失在“珍妮的畫像”中的幻覺,傾吐她內心承受的無法與這世界溝通的重壓。
多年以後,白先勇對於自己大膽啟用一個少女作者的第一篇小說,因此為華文世界發掘了一位才華洋溢的作家,也頗感歡欣。陳平的《惑》是憑實力站在了以台大外文係大學生為創作主力、觀念最新穎的文學雜誌上,她並不僥幸!
三毛從畫室拿到雜誌,跑回家去,狂叫:“爹爹─”,驚訝的父母親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我寫的,變成了鉛字。”於是他們高興地看見孩子的名字登在雜誌上。
隔一天,三毛依然把畫箱一扔,躲在房間裏不出來見人。
顧福生對三毛的影響不隻是在寫作與繪畫上。
誰都知道顧家有幾個漂亮的女兒。有一天黃昏,三毛提著油汙斑斕的畫箱,在院子裏遇到四個如花似玉、嬌嬌滴滴的女孩們正要出門吃喜酒,顧福生介紹說那是他的姐妹們,她們上車走了。
那一天在回家的三輪車上,三毛看看自己身上素淡的衣服,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灰的、綠的,是個鐵灰色女孩,再想起剛剛遇到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女孩們,覺得自己好像醜小鴨,為什麽沒想到要打扮自己呢?
她回家看到在房間裏做功課的姐姐,總是當班長的姐姐,隻要是穿製服就很安心的。
此後,三毛開始對穿衣服、對鞋子、對色彩,留意而且有強烈的感受了。有一天,母親帶姐姐和三毛到永和鎮上父親的朋友鄭伯伯的鞋廠裏訂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皮,三毛這天竟看中了一塊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堅持要做一雙紅鞋子。
鞋子做好了。三毛踏著它,走向顧福生的畫室,心情好到微笑起來。灰姑娘第一次穿上紅鞋,一切都不同了。那是三毛從她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世界,心甘情願邁出來的第一步。
顧福生看了說:“很好看!”
顧福生的畫室給了她信心,也使她逐漸成為一個關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女。在不經意之中,顧福生影響了一個人的一生。三毛潛伏多年的活潑本性,也跟著她逐漸美麗的外貌煥發了起來。
從三位藝術家老師到白先勇、陳若曦這些亦師亦友的寫作同業,三毛這樣一個失學少女,卻成為最理想、最美好時代,最有才華的一批人所教養出來的作者,命運安排,不可思議。
三毛學畫十個月後,顧福生決定要去巴黎,那是那個年代的畫家最想圓的夢,到世界的中心,到巴黎看最著名最好的畫,即使是在巴黎窮困得隻能住小閣樓畫室,也是心甘情願的。搭乘“越南號”離開台灣以前,顧福生為三毛找了新的老師韓湘?寧。
年輕的韓湘寧活潑明朗,穿白襯衫,三毛回憶他是“一個不用長圍巾的小王子。夏日炎熱的烈陽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麽也不能再將他潑上顏色。”三毛跟韓湘寧習畫一段時間後,韓湘寧去了紐約,沿襲印象派畫家修拉點畫的技巧,運用在照相寫實的畫作上,成為紐約最好的照相寫實畫派畫廊O.K Harris畫廊的畫家。韓湘寧也為三毛找了新的老師彭萬墀。彭萬墀是個苦行僧型的藝術家,老是穿一件質地粗糙、暗藍色的圓口毛衣。不久,彭萬墀也到巴黎去了,一直住在巴黎發展。這三位老師都是華人世界著名的藝術家。
顧福生從巴黎轉往紐約,再到芝加哥、舊金山,他本人有著那樣華麗的家世,卻遠走他鄉甘於平淡,長年地堅持創作。三毛形容這個老師:淡漠而精致。
陳若曦常在家教課後,到三毛家來看她,陳若曦熱情果敢,那個年代她一頭短發劉海,風采迷人。她勸三毛:“你不要一直關下去嘛!這條路這樣走下去不是個辦法。你總得走出來。”她聽說台北的中國文化學院已經開辦一年了,要三毛去找創辦人張其昀先生,“看看能不能做一名選讀生呢?一樣的注冊、繳費、考試、拿成績單,隻是教育部沒有你的學籍,你願意?嗎?”
三毛寫了一封信給張其昀先生,把自己少年失學的經曆都寫了。三毛後來回憶時對這封信的最後一句話記得很清楚:“區區向學之誌,請求成?全。”
信是上午限時寄出的,晚上就收到了張其昀先生的親筆回信,裏麵隻有幾個字:“陳平同學:即刻來校報到注冊。”
到文化學院見張其昀先生的那天,三毛拿了自己畫的油畫、國畫,還有雜誌上刊出的文章。她想向學校證明一下,她會些什麽。
張先生看了她的作品後,笑著跟她說:“我覺得你有兩個方向可以走,一個是文學方麵的路,另外是走美術方麵的路。好在你沒有學籍,要讀哪個係可以自由選擇。”說著,他拿給三毛一份申請單。結果,三毛填了哲學係。張先生看了以後十分意外:“念哲學,你不後悔嗎?”三毛告訴他:“絕對不會。”
我永遠珍惜我們共處的美好時光。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贈給我的每一件小玩意,我都會細心珍藏。我們在副刊上合作的那些優美版麵,以及那些五四以來從沒有一個作家做得到的,數千人來聽你的演講會的熱烈畫麵,將是我老年時回憶的食糧。
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