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滋味時,三毛還是個國小四年級的學生,隻有11歲,或者更小。但是,愛情就是這麽開始了。
始終沒有在排演的時候交談過一句話─他是一個男生。卻就是那麽愛上了他的,那個匪兵甲的人……
—三毛《傾城》“匪兵甲和匪兵乙”
我對自己說:將來長大了,去做畢加索的另一個女人。急著怕他不能等,急著怕自己長不快。他在法國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圖片中看也看爛了,卻不知怎麽寫信給畢加索,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急著要長到18歲,請他留住,直到我去獻身給?他。
想到20歲是那麽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麽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西可以摸觸而隻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不到那個20歲。
三毛讀小學,那個時代台灣還未實施國民義務教育,小學六年級畢業就必須考初中,課業壓力大,在老師與同學間,男生與女生禁止說話,意外的是老師為了排演《牛伯伯打遊擊》這出由牛哥的愛國漫畫改編的兒童劇,就讓匪兵甲、乙一同蹲在一條長板凳上,牛伯伯從布幔前經過時,兩人就從長凳上忽地一下跳出來,大喊一聲:“站住,哪裏去?”
匪兵甲乙在這段排演期,總要一起蹲在布幔後等待,各自拿一把長掃帚假裝是長槍。
她後來根本想不起來匪兵甲的長相,隻記得他頂著一個凸凸凹凹的大光頭,是讓剃頭刀刮得發亮的小孩頭顱。演完那出戲,隔壁男生欺負人,跑到女生班門口來叫:“匪兵乙愛上牛伯伯!”為此,三毛下課後在田埂上跟男生打了一架,匪兵甲也和牛伯伯打了一架。
實際上這場戀愛,是她情竇初開的一樁大事,她日後寫《匪兵甲和匪兵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清楚,結尾是三毛成年後的一場同學會上,重逢相見匪兵甲,少年時候將他愛進心裏最深處,對照此人的廬山真麵目,三毛沒說出結論,文章的最後一句話是:“老天爺,謝謝你!”充分發揮了三毛的幽默感。
16歲的時候,有個香港的大學生每周寫一封信給她,用淡藍色印著暗花的信紙。他住在三毛家附近,每年寒暑假回來台灣,會來看三毛,似乎三毛沒有理會他,也不給他回信,這男孩隻能在三毛家的巷子裏徘徊。
真正的第一次戀愛是在後來。
三毛在《我的初戀》一文中寫道:
我是文化學院第二屆的學生。那時在戲劇係有一個男生比我高一班,我入學時就聽說他是個才子,才讀大學不久,已經出了兩本書。由於好奇,特地去借了他的書來看,一看之後大為震驚和感動—他怎麽會寫得那麽好!
這個男孩是當過兵才來念大學的,過去他做過小學教師。看了他的文章後,我很快就產生了一種仰慕之心,也可以說是一個19歲的女孩對英雄崇拜的感情。從那時起,我注意到這個男孩子─我這一生所沒有交付出來的一種除了父母、手足之情之外的另一種感情,就很固執地全部交給了他。
我對這個男孩,如同耶穌的門徒跟從耶穌一樣,他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他有課,我跟在教室後麵旁聽;他進小麵館吃麵條,我也進去坐在後麵。這樣跟了三四個月,其實兩個人都已經麵熟了,可是他始終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我的心第一次受到愛情的煎熬。其實,現在想想,那不能稱之為愛情,而隻是一種單相思,蠻痛苦也蠻甜蜜的。
這個占據三毛心靈的男孩叫舒凡。在學校,三毛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會稱讚他。舒凡,本名梁光明,戲劇係二年級的學生,這時已經出版了兩本集子,是學院大名鼎鼎的才子。
三毛接著寫道:
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孩子,一種酸澀的初戀幻想籠罩著我。我曾經替自己製造和他同坐一趟交通車的機會,為的是想介紹一下自己。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我連話也沒跟他說上。直到自己幾篇文章發表後,我在學校請客,我們才有了一次機會。當同學們吃合菜、喝米酒的時候,他一個人晃晃****地走了進來,同學們喊住他:“今天陳平拿稿費,她請客,大家一起聚聚!”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細算著:今天我是主人喔!他總得和我照個麵吧!誰知,他舉杯把酒喝個精光後,卻轉身和別的同學幹杯去了,而我,本來還想和他來個四目交流呢。當時,我自卑感、挫折感很深。但我又為自己找了理由:“他越躲我,表示他看重我,不然他可以大方地和我說話呀!
同學散了,涼風習習,我一個人在操場的草地上走著。忽然我發現隔著很遠的地方,有個男孩站著。那不是他嗎?我的一生不能這樣遺憾下去了,他不采取主動,我可要有一個開始。
於是我帶著緊張的心情朝他走去,兩個人默默無語地麵對麵站著。我從他的衣袋裏拔出鋼筆,攤開他緊握著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寫下了我家的電話號碼。自己覺得又快樂又羞澀,因為我已經開始了!
還了鋼筆,對他點個頭,眼淚卻禁不住往下掉,一句話也沒說,轉了身拚命地跑。那天下午我逃課了,逃回家裏守著電話,隻要電話鈴聲一響,就喊叫:“是我的!是我的!”
一直守到五點半,他真的約了我,約我晚上七點鍾在台北車站鐵路餐廳門口見。我沒有一點少女的羞澀就答應了。這樣,我赴了今生第一次的約會。
初戀,也就從那時開始。非常感謝這位男同學,他不隻給了我人生不同的經驗和氣息,也給了我兩年的好時光,尤其是在寫作上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教育。可是,我們的初戀結果─分手了。
其實,我並不想出國,但為了逼他,我真的一步步在辦理出國手續。等到手續一辦好,兩人都怔住了:到底該怎麽辦?呢?
臨走前的晚上,我還是不想放棄最後的機會:“機票和護照我都可以放棄,隻要你告訴我一個未來。”
他始終不說話。“我明天就要走了喔!你看呀!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的不給我一個答案!?”我再逼他的時候,他的眼淚卻不停地滴下來。再也逼不出答案來時,我又對他說:“我去一年之後就回來。”兩人在深夜裏談未來,忽然聽到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歌—《情人的眼淚》。他哼唱著“為什麽要為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而我聽到這裏時,眼淚則像瀑布般地流瀉下來。我最後一次問他:“有沒有決心把我留下來?”他頭一低,對我說:“祝你旅途愉快。”說完起身要走。我頓時尖叫了起來,又哭又叫的撲過去打他。我不是要傷害他,而是那兩年來愛、恨的期盼與渴望全落空了!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國了。
“我二女兒,大學才念到三年級上學期,就要遠走他鄉。她堅持遠走,原因還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纏爛打苦愛,雙方都很受折磨,她放棄的原因是:不能纏死對方,而如果再住台灣,情難自禁,還是走吧。”
父親把三毛送去了西班牙,她從此開始了一生的流浪。
三毛的父親陳嗣慶對女兒這一次的初戀也曾忠實地把故事寫了出來。
等到三毛進入文化大學哲學係做選讀生時,她開始轟轟烈烈地去戀愛,舍命地去讀書,勤勞地去做家教。認真地開始寫她的《雨季不再來》,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學之後的起跑。……那時候,她總是講一句話:“我不管這件事有沒有結局,過程就是結局,讓我盡情地去,一切後果,都是成長的經曆,讓我去……”她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怎麽叫失足呢?她有勇氣,我放心。
……
三毛離家那一天,口袋裏放了五塊錢美金現鈔,一張七百美金的匯票單。就算是多年前,這也實在不多。我做父親的能力隻夠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親跪下,磕了一個頭,沒有再說什麽。上機時,她反而沒有眼淚,笑笑地,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機時我們擠在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頭。這時我強忍著淚水,心裏一片茫然,三毛的母親哭倒在欄杆上,她的女兒沒有轉過身來揮一揮手。
—陳嗣慶《我家老二》
三毛在父親資助下,飛到西班牙馬德裏。
三毛跟舒凡日後的發展,我們從1976年皇冠出版的《雨季不再來》中舒凡的序文“蒼弱與健康”來看,兩人還保有一種君子之交的情誼。
舒凡中肯地評論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雨季不再來》這兩本書的寫作路線之分,前者約可列為表現現實生活經驗的寫作:
三毛以極大的毅力和苦心,背井離鄉,遠到萬裏之外的荒漠中居家生活,以血汗為代價,執著地換取特殊的生活經驗;這種經過真實體驗的題材之寫作,在先決條件已經成功了。甚至連表現技巧的強弱,都無法增減故鄉人們去閱讀她作品的高昂興趣。
《雨季不再來》約可歸為表現心靈生活經驗的寫作。所謂“究天人之際,通今古之變”,人類深思默省存在的意義、靈魂的歸依、命運的奧秘等形而上問題,早在神話發生時代就開始了,曆經無數萬年的苦心孤詣,到了近代,新興的實用功利主義者,竟譏諷此一心靈活動為“象牙塔裏的夢魘”,這才真是精神文明噩夢的起點呢!尤其,在大眾傳播事業力量無比顯赫的今天,缺乏實在內容的泛趣味化主義,被推波助瀾地視為人生最高價值,沉思和深省活動反被目為蒼弱的“青春期呆癡症”的後遺,這種意識的普及,形成了“危機時代”的來臨。
盡管做此引論,也不能掩飾《雨季不再來》在內容技巧上的有欠成熟。十多年前,煩惱的少年三毛難免把寫作當做一種浪漫的感性遊戲,加上人生閱曆和觀念領域的廣度不足、透視和內省能力尚未長成等原因,使她的作品趨於強調個人化的片斷遐想和感傷。但是從中所透露的純摯情懷和異質美感,卻別具一種奇特的親和力。《雨季不再來》隻是三毛寫作曆程起步的回顧,也是表征60年代初,所謂“現代文藝少女”心智狀態的上乘選樣。
三毛、舒凡兩人分手多年後,這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初戀故事還是三毛寫歌、創作的靈感來源。
最具代表的兩支歌曲,一是《回聲》專輯中的“七點鍾”。
另一首是三毛為林慧萍寫的歌“說時依舊”:
重逢無意中,相對心如麻,
對麵問安好,不提回頭路,
提起當年事,淚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愛過你,
說時依舊淚如傾,
星星白發又少年。
……
三毛過世後,1991年台北的《時報周刊》采訪舒凡。舒凡自述:
“她是個很要強的人,什麽都要最好、最強、最高,有時候別人一條直線已經畫得很直,但是她卻仍拚命地畫直線,仍覺得不夠直。”
舒凡說,他和三毛戀愛的時間就是一年,20年間男婚女嫁,兩人一度家住一巷之隔,隻有一次在巷口,舒凡遇到三毛跟其他的文藝界人士一起。
他們始終未重逢。
你是善於自我放逐的人,
但是否這次放逐得遠了些?
抑或不落形跡,
就更無掛礙了?
劉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