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陳挽風知道了自己不久於人世,而且幾乎他所有認識的人都死了,可他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也不知道如何避免他發生,所以現在他悲劇了。
他惶惶不可終日,看誰都是一副“你活不久了”的憐憫眼神,這直接導致他的人緣關係更糟了,當然這也不是什麽很壞的消息,反正他本來就沒什麽人緣可言。
曆來受到師尊們特別愛護、模範弟子特別排斥並且自身進步還特別神速的“三別人士”都是受人討厭的“別人家的孩子”。
不過按照陳挽風之前埋頭學道的勢頭,那些外界的雜事也很難打擾到他,這一直很讓師叔們欣慰,但他現在心裏裝了擔憂,學習道法的時候不時就有了一些神情恍惚,還問玉成道長世上有沒有能夠改變曆史或者回到過去的法術。
玉成道長認為他問的這些是旁門左道,學道應該以拯救蒼生,除魔衛道為己任,怎麽能花心思去鑽研那些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或者左右人心的道術呢?
“這就是說真的有這種道術?”陳挽風捕捉了一絲信息,不知死活的問了一句。
玉成道長的板子立即啪的一聲打到他的肩膀上,然後冷哼了一聲,拂袖離去,直接去了掌門那裏,將陳挽風近來的表現說了一番。
“茅山好師叔”玉仙真人納悶了,怎麽好好的孩子突然怠學了呢?難道是有心事?
帶著疑惑,這兩人早、晚課的時候玉仙真人就好好觀察了陳挽風一下,結果發現除了他之外所有的茅山弟子都穿上了新的道袍,隻有他還穿著舊衣。
玉仙真人回頭問了發放衣物的弟子,是否所有人都發了新衣,那弟子隻說陳挽風沒有來領取衣物。
“那你通知他了沒?”玉仙真人問。
那弟子努了努嘴道:“大家都知道了,怎麽會偏他不知道,況且他看到別人穿了新衣,也該知道來我這兒取,若他來了,徒兒還敢昧他的私不成?”
“糊塗!”玉仙真人斥責道:“他雖進山門的時間短,但他少時就入了你師伯的門下,論資曆,他是你的師兄,之前又受了傷,你這個做師弟的就不能多體諒一些,就算送到他住所處又能怎得?”
那弟子漲紅了臉,不敢還嘴。
玉仙真人大怒道:“為師知道,他進山門晚,不像你們師兄弟一般熟絡,且整日埋頭學道不善交際,與你們都生分了,你們師兄幾個平時沒少作弄人家,可他沒有對外說過你們一句不是,為師想你們隻是欺生,隻要大家相處久了自然就好,畢竟他是你們的師兄,就算看在你們師伯的麵子上,你們也不會鬧得太過,所以隻要不是緊要的事,為師睜隻眼閉隻眼就罷了,可誰想你們越來越過分,這回轉眼天氣轉冷,為師信任你才將差事交給你,結果你就是這般做事的?!”
看到師父動了真怒,那弟子連忙跪下磕頭,求師父息怒,玉仙真人不想看到他,隻叫他快滾,就將他趕到了門外,隨後玉仙真人又將念槿叫來,當眾將他也訓斥了一頓,說他身為掌門首席大弟子,不知道顧惜自家師兄弟,沒有盡到規勸之職,又犯了失察之過,罰他到北極閣去抄半個月的經文。
念槿這次真是受了牽連,他雖然看陳挽風不慣,不過這次的事都是下麵的師兄弟自己做的,並沒有支會他,他莫名其妙的就被師父拿了出氣。
不過玉仙真人罰了念槿,倒給其他人一個警醒,陳挽風當晚回屋,就看到有師弟捧著一套嶄新的道袍在門外等候自己。
雖然師侄很感謝好師叔的關愛,可是他真不是為了這個煩惱,陳挽風拿著新道袍憂傷至極的歎氣。
幹等不是辦法,陳挽風這日早課之後到山上采了一包甜果,又在山澗裏撈了兩條魚,提著一起去了後山腰的房舍,柳書禹帶著兒子就住在那裏。
這柳書禹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雖然落魄了,卻是變賣了所有剩下的家產過來的,除了將一大部分家產捐進了茅山,略留下了一些盈餘過日子,山裏生活清淡,也花不了多少錢,他就請了一個附近獵戶家的老婆子給他照看孩子。
柳書禹雖然才三十出頭,可是人生經曆了太多大起大落,如今也算是看透了,正好玉仙真人派人給他送了兩本經文來,他閑時候翻看,心靜較之前的平和了不少。
陳挽風帶著禮物來看時,柳書禹正在門口的老梨樹下看經文,見來人是他,書禹慌忙起身迎接了,並說屋裏太暗,請恩公就在外麵坐。
陳挽風有些奇怪為何他喊自己是“恩公”,可來不及問,柳書禹就把魚和果子提進了廚房,半晌端了一盤洗幹淨的果子出來請陳挽風吃。
兩個人都找了板凳坐下之後,柳書禹才道:“那日在茅山玉仙真人座下看到恩公,隻是模樣和言談都變了許多,柳某怕眼拙看錯了不敢相認,後來出來了問引路的童子打聽,才知道果然就是恩公,本想等這兩日搬家的事情弄妥當了再登門拜會,不想恩公反而先來了,倒是叫柳某好生慚愧。”
聽到柳書禹口口聲聲的喊自己“恩公”,言語之間分明表示他曾經見過自己,陳挽風忙問道:“閣下認識我?”
柳書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有些錯愕。陳挽風立即將自己受傷的事情解釋了一通,然後到:“因為失去了記憶,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若是閣下當真認識我,可否將所知道的事情告訴,讓我好知道自己以前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柳書禹明白了,點頭道:“恩公不必見外,我家孩兒的命都是恩公救的,恩公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若是恩公想要知道,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柳書禹說完,將當日卜水鎮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聽得陳挽風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柳書禹口中,他當時和一男一女同時出現在卜水鎮柳家,並且以師兄妹相稱,難道說他的師父玉壺真人還有兩位弟子?可是按照玉仙真人所說,玉壺真人在遇到自己不久之後就故去了,自己並沒接受過他老人家的指教,全憑一本道書悟道……那樣的話,那一位師兄還好說,那一位師妹又是從何而來?
柳書禹將那位叫做“謝燕九”的師兄和“玉娘”的師妹形容得十分厲害,如果他們不是玉壺真人的弟子,也絕對不會是茅山弟子,因為茅山沒有這樣的人物,於是陳挽風暗暗懷疑:難道自己還在外麵另外拜過師?
柳書禹見陳挽風一頭霧水,完全想不起當日之事,滿心都在糾結“師兄”和“師妹”的事情,於是起身去搬出來一張木桌,從行囊裏找出筆墨紙硯,將那兩人的樣貌畫給陳挽風看。
這柳家是大戶人家,柳書禹也是學過琴棋書畫的,在畫作上雖然不算大才,卻將謝燕九和虞娘的樣貌畫出了七八分的相似,而陳挽風盯著這兩張畫,心頭猛跳,一陣陣的熟悉感撲麵而來,可就是想不起具體的事情,隻覺得他忘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或者人。
陳挽風用拳頭捶了幾下自己的腦袋,還是想不起來,隻是心裏頭越來越失落,他問柳書禹,能否將這兩張畫送給他,柳書禹道:“恩公自拿去就是了,隻是這墨跡未幹,還需等它晾一晾。”
陳挽風道:“柳兄也別喊我恩公了,我們這麽有緣,自當隨意一些,我道號名挽風道號亦是挽風,喊我挽風即可。”
柳書禹領命,陳挽風又接著跟他攀談起來,陳挽風雖然無意中收獲了一些自己失憶之前的事,卻沒有忘記自己是為了鬼娃兒而來,他又將話題引到了鬼娃的身上,而柳書禹遇到了這麽多事,如今遇到個舊相識,正是一腔苦悶無處可說,不必陳挽風作引,他便自己將話都說開了。
原來那時候謝燕九、陳挽風和虞娘離開之後,柳書禹也追著發妻白芳柔而去,一直追到了白族,可是由於他背棄了當初對著天葬山所發的誓言,白族的人不讓他進山,後來他數次硬闖都被截了下來。
直到三個月之後,白族的人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將他挾持進了山中,他去了之後才發現他們在辦一個宴會,而他的位置則在最末,後來他一打聽,原來今日是新王登基大典,特請他來觀禮。
他吵著要見自己的妻女,挾持他的人將他按住,說了許多羞辱的話,還說隻要他耐心等候,一定會見到他想要見到的人。
為了見到妻女,他隻好坐在原地等候,可是當鼓聲響起,他看到從洞口走進來披著孔雀翎,帶著白羽冠,手握金頭權杖的人時,他驚呆了,因為他萬萬沒想到,白族新任的竟然是一位女王,而且正是他的妻子白芳柔。
白芳柔對他視而不見,完成了加冕禮,她在他的麵前成為了白族的女王,而他的兩個女兒則成為了白族的公主,也就是說她們中有一個可能會成為下一任的女王。
柳書禹當即站起來製止這場儀式,可是立即被人拿住堵上了嘴,而他最後的聲音則淹沒在了突然而起的白鳥振翅的聲音中。
他所看到的關於自己妻子最後的一幕,就是大祭司宣布儀式完成,白芳柔揮舞金頭權杖,接著飛來一大群五彩的鳥兒,它們在人們的頭頂飛翔,鳥兒們嘰嘰喳喳的歌唱,它們用色彩斑斕的羽毛顏色來讓這一幕變得異常美麗。
白族子民們激動的對白芳柔高呼“鳳凰轉世,百鳥女王”,而至始至終,她都沒有看人群之後的柳書禹一眼,包括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她現在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了。
白族的人說對著天葬山說謊的人,神明是不會原諒他的,他們將他趕了出去,而他也知道,妻子不會將女兒還給自己了,而且她再也不會跟他離開白族了。
說起這段往事,柳書禹仍然泣不成聲,沒有什麽比得到了幸福,然後又親手毀了它讓人更加痛苦。
柳書禹接著道:“等我回到了家,孩子已經平安出生了,而閔嬌也在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我母親一個老人家操持家務又撫養孩子,她本不善經營,家裏的家奴欺她年老愚昧,與外人合夥騙簽了一些虧本的買賣,致使官司纏身,賠了一大筆錢,那家奴也卷了她的體己逃走了,而我母親經此一事,大受打擊,沒多久就病逝了,最後就這樣……風光一時,兒孫滿堂的柳家,轉眼家破人亡。”
家和萬事興,家無寧日則諸事不順,柳書禹隻走錯了一步,最後滿盤皆輸,陳挽風現在理解為什麽像他這樣的財主會變賣家產,帶著孩子到茅山來棲身了,他輸了自己的家庭和鬥誌,這慘烈的代價將令他在很長時間內無法再振作起來了。
陳挽風安慰了柳書禹半天,最後問他那孩子現在怎麽樣,有沒有表現出異常的地方。
柳書禹隻是搖頭,沒有心思再說什麽了,正好老婆子要到廚房裏給鬼娃兒煮魚湯去了,將鬼娃兒抱出來給柳書禹接手,陳挽風看柳書禹心情低落,主動將鬼娃兒接過來抱在懷中逗弄。
懷裏的鬼娃兒看上去和尋常孩子沒什麽區別,隻是臉上多了一道胎記,陳挽風起身抱著那孩子走開了幾步,背過身對那孩子低語:“玄冥師侄,你到底想要對我透露什麽,如果一切會照著你說的那樣發生,我又該做些什麽才能幫大家躲過這場浩劫呢?”
玄冥師侄對陳挽風笑了笑,然後在他懷中拉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