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山道崎嶇,陳挽風提著兩桶水在山間上行走,腳步穩健,下盤紮實,取水的水源頗有腳程,每天兩個來回是早課的一部分,茅山派內外兼修,除了日常磨練弟子體力,另外還傳授道家內功、拳法和劍法,這些時日下來,陳挽風受益匪淺。

他正趕著回師門,不妨突然天生異象,一大塊黑雲擋住了驕陽,轉眼間暗無天日,飛沙走石。陳挽風見此異狀,大感熟悉,連忙放下肩頭的水桶,駐足慣天,隻見天空黑雲之中不時出現隱隱的紫紅色閃電,然後悶雷作響。

距離陳挽風上次遇見那自稱是“玄冥童子”的小孩兒已過去了半個月,他這半個月時常去看望柳書禹和小鬼娃兒,可小鬼娃兒的表現與尋常嬰孩無異,隻會呀呀學語,並沒有驚人之舉。

這次他看到熟悉的天象,心中暗暗盼著,難不成他又要出現了?

果不其然,忽然天空打出了一陣赫人的雷暴,其中一道閃電垂直而下,劈到了陳挽風身邊的一棵樹上,因為聲勢太強,唬得他一連後退了數步,等他站定才看清楚,剛剛那棵樹被閃電從中劈開,樹心都被閃電烤焦了,正散發著熱氣,而一個小道童則被卡在中間,懸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卡得嚴嚴實實,小道童自己也是頭昏腦漲,晃過神來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到了樹上,他慌慌張張的抬頭,一眼看到了陳挽風,咧嘴笑了起來,還一邊朝著他揮手一邊道:“啊,師叔,又見麵了……過了多久了?我時間上有點拿捏不準……”

小道童看到陳挽風還愣在原地表情驚愕的看著他,想到什麽,突然麵色一變,焦急的拍著自己的腦門說:“哎呀,該不會我弄錯了時間,回到了你上次見我之前吧,哎呀,該死該死,怎麽辦才好呢!”

原來這玄冥童子道行太淺,而穿越時空這種法術太過玄妙,他自己也是限製過多,故而怕自己錯過了時間,那他的一番功夫就白費了。

就在他沮喪之際,陳挽風突然回過神來,衝過去好似拔蘿卜似的把玄冥童子拔下來,一邊拔一邊道:“行了,現在離你上次出現過了半個月,我已經見到你爹帶你來茅山拜師了,你不用多解釋我都相信你,你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到底要怎麽做才能避免那場浩劫你倒是快說啊!”

啊?這麽快就上路了?陳挽風的態度轉變得太快,倒是讓玄冥童子有些不適應。對於他而言,他上次穿越來是很近的事,而對陳挽風卻過了足足半個月,這半個月他見到了小玄冥童子,發生的事情也與他上次所說對應得上,他已經有了足夠的時間來消化整件事了,關鍵是他想起來玄冥童子上次來的時候說過,他穿越而來的時間隻有半盞茶而已,過了時間他就會消失,情況這麽嚴重,時間又這麽急,大家有話就快說吧!

玄冥童子想了一籮筐的解釋這下都不用對陳挽風說了,下了樹就目光古怪的看著他,急得陳挽風抓住了他的肩膀,著急上火的道:“你快說啊,茅山這麽多人你都不找,偏偏來找我,肯定是有什麽原因,你說,我該做什麽才能讓大家躲過這場浩劫!”

“是啊,因為你是唯一曾經差點殺死了她的人。”玄冥童子望著陳挽風道。

“嗯?差點?她?”陳挽風驚道

“來不及解釋了。”玄冥童子說著搖搖頭,伸手握住了陳挽風的手腕,道:“我直接帶你去看!”

他的話剛剛說完,陳挽風就發現自己起了十分奇妙又恐怖的變化,他消失了!

準確來說他不算是消失,因為消失沒有這麽可怕,他是被分解了,他的身體、皮膚、血液和內髒全部都成了一顆顆十分微小的粒子,這讓他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團曖昧不明的水氣,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但他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東西。

然後這些微粒仿佛被吸進了什麽地方,四周漆黑黑的一片,他或者說他們,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團微粒,每一顆微粒都是他的一部分,他們在混沌之中碰撞,仿佛掉進了未知的漩渦,這時候他心裏感到莫名的恐懼,因為這樣的經曆是他從不曾有過的,宛若一隻螞蟻掉入了浩瀚的大海之中,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不知盡頭在何處,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知自己會去往何處,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複原形。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陳挽風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樹叢後麵,他站的地方非常黑暗,但四周又有許多火光,玄冥童子就在他的身邊,他看到陳挽風驚慌不定的樣子,急忙將他拉住,安慰道:“師叔別怕,人的身體無法穿越時空,所以我們分解成了比灰塵更細微的東西,然後穿過去了再進行重新組合……”

這是十分精密的巔峰道術,如果重組過程中有一丁點差錯,就不知道會組合出什麽樣的畸形怪胎,不過這種可怕的可能性,玄冥童子決定還是不要說出來嚇唬可憐的師叔了。

“你是說你剛剛帶我穿越了時空?”陳挽風明白過來,難怪才剛是清晨,現在卻變成了黑夜。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自己看!”玄冥童子將陳挽風推了一把,陳挽風就從前麵的樹叢之間看到了外麵發生的事情。

他起初不知道玄冥童子將他帶到了哪裏,因為這裏很黑,周圍盡是一些嘈雜的聲響和淒厲的慘叫,到處都有仿佛是要燒盡一切成灰的煉獄之火,是的,這裏此刻就是煉獄,而當陳挽風探出頭看到那殘牆破瓦、被火焚燒的殿宇和閣塔之後,他驚呆了,因為這裏竟然是茅山!

“距離你的時間幾年之後,世上會出現一隻非常可怕的上魁僵屍,有一個魔人控製住了她,他們有很多魔眾和僵屍,實力非常強大,許多教派和弟子都被他們屠殺了,活下來的人以茅山為首聚集在一起,成了抵禦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然而最後還是……”玄冥童子說到這些的時候語氣十分沉重,他生長在茅山,可是他的那些師叔師伯師兄師弟都在這一戰慘死了。

陳挽風探頭看的時候,正好有一幫茅山道人從山上逃了出來,他們衣衫破爛,形容狼狽,為首的那個道人一手持劍,一手扛著一個孩童,由於火光的原因,陳挽風清楚的看到那人是念槿,而他身上扛著的是大約七八歲大的鬼娃兒,鬼娃兒咬著嘴唇無聲哭泣,淚水打濕了他臉上的胎記。

原來茅山被攻破的時候,他才七、八歲,而現在他已經十二歲了,也就是說他逃出茅山幾年之後才學會了穿越術。

玄冥童子站在陳挽風的旁邊,他也看到了這一幕,難得這個孩子這時候還能堅強下來,他盡力克製自己顫抖到快要哭泣的聲音說:“師祖和師叔祖為了保護大家都戰死了,師父臨危受命成了茅山掌門,他帶著我和其他人逃到山下,一路上死了許多人……而你就死在這裏。”

果然,陳挽風看到這群人往下逃的時候,正好到這從樹叢邊,突然飛出來一個穿著黑袍的母僵屍擋在了他們麵前,這隻母僵屍完全屍化,她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眉骨凸出而眼眶深陷,一雙眼睛紅得宛若鮮血,張嘴嘶吼之間,現出了森白的獠牙。

她看到這群人要逃走,十指上長出了三寸長的屍爪,朝著他們衝殺了過去,而麵對這隻僵屍,一群茅山道人的道術居然對她幾乎沒有效果,她見人殺人見佛殺佛,眨眼之間許多道士都慘死在她的一雙屍爪之下,瞬間開膛破肚,血流成河。

太慘了,若非親眼看見,陳挽風絕難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逆天的僵屍,所以她就是那隻上魁僵屍?

麵對如此強大的妖魔,陳挽風本能的感到發自內心的心寒,恐懼是人的本能,他很想衝過去幫幫這些人,可他的腿腳發軟,身體不停的發抖,是的,他害怕了,而且為此感到羞恥。

玄冥童子哭著道:“師叔不用難過,你和我即便衝上去也是自尋死路,我們都打不過她,且看下去吧。”

玄冥童子的話音剛落,山上又飛身下來一個青年道士,那道士手上拿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劍身上有七顆星,連成北鬥。

那青年道士飛身下來之後,立即與上魁僵屍纏鬥,拖住了她讓其他師兄弟逃走,並大聲喊道:“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守住茅山最後的基業!”

這個道人一連發了許多火符出去,將上魁僵屍阻了一阻,他身法和道術看上去都較之前的道士強些,但麵對如此厲害的上魁僵屍,也隻能勉力應付,盡力拖延時間罷了。

他這是犧牲自己來救大家啊,剩下的茅山道士對著他匆匆一拜,然後一個個含淚逃走了,其中念槿看到那人,伸手把懷裏的鬼娃兒外旁人手裏一遞,似乎是要他們帶走孩子,自己要上去並肩作戰,然而那些道士苦苦勸道,大約是說他現在是茅山掌門,要以大局為重,最後他們拉著念槿帶著鬼娃都走了。

陳挽風素來敬重義士,心中對那青年道人大有好感,暗自為自己剛剛怕到腳軟感到羞愧,心道:“我一定要好好練功,修煉道術,成一個如他這樣的人,不過我入了茅山這麽久,興許早見過這位同門,待我認清楚了人,回去定要與他好好結交結交。”

原來這位青年道長與上魁僵屍搏鬥之際,一直背對著陳挽風,故而他沒有看清楚他的樣貌,而等他與上魁僵屍又交手了幾個回合,一人一屍離陳挽風更近了,在那人轉過身來之際,陳挽風看到他熟悉的眉眼才猛然發現,原來這個他竟然是……是他自己!!

怎麽會這樣!陳挽風如遭雷擊,方才想起玄冥童子剛才說的話,對了!玄冥童子說什麽?他說自己就是死在今天?難道不是死在前麵,而是死在了這裏?!陳挽風驚出了一聲冷汗!

那青年道人陳挽風的相貌要比現在的他更加成熟一些,眉若刀鋒,眼如星辰,身姿飄逸,道術精湛,豈是現在的他所能匹敵,難怪他沒有想到這人會是自己。

陳挽風親眼看到未來的自己與上魁僵屍就在眼前搏鬥,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所措,而那邊的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不知道為什麽,上魁僵屍看上去好像氣勢弱了一些,有些不在狀態,高手對招,豈容分心,她這一分心,青年道人陳挽風手持七星劍一箭朝著她的眉心刺了過去。

按照上魁僵屍初時的狠戾,青年道人陳挽風能與他對峙這麽久已實屬不易,也主要是因為她的殺氣奇怪的減弱了,對敵之際,她仿佛在掙紮什麽,行動變得遲緩了許多,而更奇怪的是,青年道人陳挽風得到殺她最好的機會之後,就在劍尖即將刺進她的腦袋中那一霎,不知道為什麽,他手一偏,劍尖竟然偏歪了,貼著上魁僵屍的麵頰滑過,並未傷她。

這是怎麽回事?!連陳挽風自己都看出了不妥。

“玉娘……醒一醒,求你醒過來……”青年道人陳挽風哀傷莫名的望著上魁僵屍,手一鬆,劍落在了地上。

他不怕死的往前走兩步,站在了那可怕的僵屍麵前,苦苦勸道:“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不要讓他繼續控製你了,求求你,快醒一醒。”

因為這時候一人一屍就在陳挽風藏身的樹叢旁,故而他能很清楚的看到這一幕,他完全被發生的事情搞蒙了,怎麽看上去他們不像是在殊死搏鬥?而且他們還是認識的?未來的自己喊她“玉娘”?這個名字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

青年道人陳挽風站在上魁僵屍麵前,上魁僵屍麵無表情,身體卻在顫抖,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戰,那青年道人陳挽風見狀,忙雙手摟住她的肩膀,紅著眼睛道:“不管你都做了什麽,我知道這並不是你的本意,我隻要你醒過來,我們可以不管這些事了,從此銷聲匿跡,隻有你……隻有我……”

情至深處,青年道人落了一滴淚,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陳挽風也能感到那撕裂一般的心痛,他不覺捂住了自己發疼的心,也跟著紅了眼睛,似乎有什麽讓他想不起來的情感呼之欲出。

那上魁僵屍緩緩抬頭,血紅的眼睛凝望著青年道人,青年道人的眼裏出現了希冀的光彩,然而很快,他的身體一抖,再低頭看去,就見上魁僵屍的手已經抓破了他的腹部。

上魁僵屍依舊麵無表情,她的手刺-穿了青年道人的身體,那青年道人絕望的看著她,口吐鮮血,卻還忍著巨疼,一邊喘氣一邊溫柔的安慰道:“沒事……我知道……這不是你……我不痛……”

上魁僵屍的手從青年道人的身體裏收回來,手中還抓了一把他的肚腸,她呆呆的望著手上的這把腸子,而青年道人腮邊最後那一滴淚則落在了上麵,化開了一點點鮮血。

青年道人倒在地上死了,他死得非常淒慘,肚子被破開了一個大洞,腸子都給拉扯了出來。

上魁僵屍望著這一切,她呆愣了片刻,突然手一縮,丟開了他的腸子,然後木然的轉過身,也不再去追那些逃走的道士了,而是慌忙的轉過身,不辨方向的逃走了。

發生的事情太奇怪了,陳挽風這時才記得玄冥童子還在自己身邊,於是連忙扭頭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時間點!”玄冥童子也驚訝之極,他一直以為師叔是非常悲壯的戰死,卻不知其中居然有這麽一段,看上去師叔和上魁不止認識,而且淵源很深呐。

“師叔,你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嗎?”玄冥童子哭喪著臉道:“那我更不知道怎麽回事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看到對方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玄冥童子想起自己每次穿越的時間都不長,於是不敢糾結了,急忙道:“師叔,快沒時間了,你要記得就在我進茅山的那一年九月底,你要去魔龍山,上魁僵屍第一次現身就是在那裏,這是我能查到她出現的最早的時間了,你一定要阻止她,殺了她!”

陳挽風看到自己和玄冥童子的身體正在消失,也知道時間不多,忙問:“你說上魁是被人控製了,她究竟是被誰控製?”

“是……”

玄冥童子還沒說完,他就消失了,與此同時,陳挽風也消失了。

等到陳挽風再次清醒,他還在清晨的山道上,身邊是自己擱下的一根扁擔和兩個水桶,原來他又回來了。

許多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挑起水桶邊走邊想,現在離九月底隻有半個月了,也就是說快沒時間了,他必須盡快趕到魔龍山去,可是魔龍山在哪裏呢?而且他如果要離開茅山,師叔們會不會讓他走?如果他將這些事都說出來,師叔們又會不會相信?

等到他將水挑了回去,有位師弟匆匆來找他,說掌門有請。

陳挽風隻好就去了掌門那裏,一進門就看到案上放著一把寶劍,掌門玉仙真人笑著對他道:“我今日在庫房找到一把七星劍,乃是是師父當年用過之物,正好想起你沒有趁手的兵器,便拿來贈給你。”

七星劍?陳挽風心中一跳,猛然上前,從案上拿起這把劍,“噌”的一聲拔劍出鞘,果然看到劍身銀白,上有七顆星,連成北鬥。

玉仙真人看到他這麽急切,以為是年輕人的心性,也不說他毛躁,隻是道:“我知道你最近有些沮喪,將此劍給你也為了鼓勵你,日後你一定要謹言慎行,用心學道,切勿行差就錯,折辱了你師父的名聲。”

陳挽風盯著劍身上的七星北鬥看了許多才緩緩還劍入鞘,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對著玉仙真人持劍行禮,道:“……弟子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