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宮聲蕭蕭
皇帝新殤,新帝未立,皇後自封為太後,宮裏麵食盒依舊不用紅漆,台凳不鋪紅錦,隻是紅牆被掀了白布,預示著新一位皇帝既將產生。
可皇宮內的風起雲湧,又有誰能預測得到?
我麵前是一杯八寶蓮子羹,由保溫的瓷壺裝了呈上來,既便小太監遠遠的從禦膳房提了上來,卻依舊熱氣騰騰,今天天氣晴好,滿天裏雲如白碧,無一絲雲彩,襯得宮內紅牆碧瓦,逾加的清新悅目。
窗子外有翠竹搖曳,帶來絲絲清涼,我用銀勺子輕輕的舀了一勺蓮子入嘴,直感覺唇齒留香,蓮子的滋味從齒間直沁了進來,我慢慢的嚼著那蓮子,讓它在我的齒間融化,道:“糖放得多了一些,下次別放糖了,放一點蜂蜜吧!”
旁邊的宮女瓏玉小心的應了一聲:“是,寧尚宮。”
宮內如以往一樣寂靜無聲,高高的紅牆隔開了宮內所有的爭鬥吵鬧,我聽不見隔著幾層宮殿那裏麵發出的聲音,但並不代表我不知道那裏會發生什麽,隻因為,那裏的一切,我皆有份參與。
過了今日,一切皆會塵埃落定,那陰狠蒼白的太子,將會被人取代,他是否想過,拉他落馬的人,是宮內侍候貴人們衣食住行的尚宮?
從入宮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宮內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但是,我沒有選擇,隻因為我的父親因牽涉到兩個皇子奪權的鬥爭之中,被太子一黨以莫須有的名義處死,其它的人,女的充為宮婢,男的發配邊疆,我因此而入了宮。
那一年,我才十三歲,紅牆璧瓦,在那一年,很高,很高。
日月如梭,轉眼之間,我從底層宮女一步步的爬到尚宮的位置,掌管著整個尚宮局,沒有人知道這一路我經曆了什麽,也不會有人知道,我為的是什麽。
滿堂的富貴榮華,原不屬於我。
從來不屬於我。
殿外隱隱傳來聲音,夾雜著幾聲刀槍碰撞的脆響,那樣的冷入骨髓,我忽然間站起身來,八寶粥從手中滾落,精致的瓷器跌落在地,撞得滿地皆是殘渣,瓏玉沒聽到殿外的聲音,關心的問:“寧尚宮,怎麽啦?”
隻感覺殿外的太陽照在黃琉璃瓦上,奪目而刺眼,我住的尚宮殿,不應該會傳來這樣的聲音,除非……
幾名內侍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帶頭一個,卻正是寧公公,我的遠房叔公。
他手裏拿著拂塵,麵目僵冷而淡漠,早已不是前兩天巴結的模樣,他望著我,眼神無一絲溫度:“奉新帝聖旨,請寧尚宮去太後殿。”
我緩緩的走下錦椅,大理石鋪就的地板沁涼冰冷,雖穿著厚厚的千層底繡鞋,但那縷縷涼意還是從鞋底直滲了上來。
一切皆不可能挽回了嗎?
新帝?誰為新帝?
我終於失敗了嗎?連同了太後,內侍監,尚宮局,卻還是沒能把他拉了下來?
我雖不是主謀,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四名內侍從前後包圍了我,將我湊擁著來到長信宮,遠遠的,我看到了長信宮黃色的琉璃瓦,簷脊的走獸,簷下的單翹單昂五跴鬥拱,甚至於冰裂紋,步步錦的門窗,那樣的富麗堂皇,看在我眼裏卻冰冷寂寥。
長信宮的宮女已經麵目全非,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幫,我被帶入殿中,太後身著暗紅錦袍,頭戴朝陽鳳釵端坐在鳳椅之上,容顏依舊,卻嘴唇發白。
她身邊依舊站著從不離身的徐夫人。
階下,有一個明黃錦袍的身影,室內跪了一地的人,隻除了他,靜靜地站在殿上。
太子夏候辰,不,應該說是新帝。
有內侍從背後推了我的掌,我跌落在地,伏首,終於明白,一切皆已成敗局。
他冷冷的道:“母後,您看看,人可都齊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緩緩的走近我的身邊,明黃色的袍靴從長袍下露了出來,停在我的麵前,過了一會兒,又緩緩的走開。
“既已齊了,你想如何處置哀家?你既已登帝位,你就想置哀家於死地?”上官太後端坐於錦繡椅上,冷冷的道。
“太後母儀天下,皇兒新就帝位,怎麽如此?就算有錯,也是太後身邊這些奴才挑唆得錯,他們挑撥我們母子之間的關係,讓我們母子日漸疏遠,當真是不可饒恕!”夏侯辰緩緩的道。
夏侯辰生母早逝,為太後養大,聽說幼時關係融洽,但人一旦慢慢長大,一切皆變了,太子日漸桀驁不訓,而太後卻早生了另立太子的想法。
我伏在地板上,額頭觸地,清晨梳的芙蓉歸雲鬢重重的壓在頭上,流蘇從頭上撒下,眼角餘光到處,見到翠色的珠子貼在地板上,這個,是李尚珍親手為我打製,說這老坑玻璃種的翡翠襯以金絲相串,襯上我的青絲,正所謂相得益彰。
尚宮局經常要出宮采辦金線鏽器,塗染材料等等,尚宮局出去進來的人,有我的腰牌,因而當值的侍衛並不會嚴加查詢,因為,往裝運材料車裏多加幾個人沒有人會注意,而我唯一能幫到太後的,唯此而已,我不可能拒絕,因為我沒有選擇。
剛剛一進門,我就看到了幾名身著宮娥衣服的陌生麵孔,身上皆有傷,半跪半攤的在地上,想必這些就是那幾名混進來的人吧?
我不明白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我還能理智的分析,仿佛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的人不是我,我忽然憶起老尚宮的一句話:如果要在尚宮局長久下去,要記得‘無為’二字。可當利欲襲上心頭的時候,這兩個字早已被拋在腦後。
新帝的聲音遠遠的,仿若在天邊:“特別是母後身邊的這位徐夫人,依仗人勢,黑白不分,讓母後越陷越深,平日裏還苛扣份例,投放高利貸,把太後的長信宮攪得烏煙瘴氣,簡直當成了她自己的家,這樣的女人,太後還留在身邊?”
話音未落,徐夫人被人從太後身邊拉了下來,內侍監用木杖一打她的內膝,她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頭按在了冰冷的石磚之上。
這徐夫人是太後自入宮就帶在身邊的娘家人,一向給太後掌管著整個長信宮,雖未被皇帝寵幸,被賜封為夫人,可見她在宮內榮寵之盛,可如今,攤在地上,一如農家老婦。
苛扣份例,是誰不作的事?隻是沒有人提出罪名,如果當真提出,隻怕這宮裏頭一半的宮女太監都是如此,他提出這樣莫須有的罪名來,隻怕是要製徐夫人於死地吧?
太後顫抖著道:“夏候辰,你竟如此對我!”
徐夫人想是抬起了頭,道:“太子,你不能如此,不是太後力保,你這太子位能坐得安穩?你就以這樣的孝心報答太後?”
新帝嘿嘿的笑了兩聲:“我自然會好好報答太後,她不在你們這些人的教唆之下,必會在長信宮宜養天年到老,太後不操那麽多心,心悸的毛病定會好很多,她必會壽終正寢。”
說完,擺了擺手,道:“杖斃!”
有兩位內侍走了上來,把簌簌發抖的徐夫人,向外拖去,一路上傳來她的叫罵:“不是皇後從暴室內提了那洗紗賤婢妹出來,你會有今天,你忘恩負義,會不得好死!”
接著傳來幾聲慘叫,想必被堵住了嘴,板子擊打皮肉的聲音有條不紊的從庭院外傳了出來,仿有音樂的節奏,沒有人的呼痛慘叫,卻更讓人更心生寒意。
我隻感覺膝蓋越來越涼,幾乎冰冷入骨,多年前我被罰在臘月綄紗,被人下了暗手,絆倒在濕地上,從那一年開始,我的膝蓋就染上了風濕的毛病。
陣陣刺痛從膝蓋處傳了上來,我唯有轉移注意力。
腳步聲停在了耳邊,新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了過來:“太後這群奴才,著實可惡,教唆得太後分不清青紅皂白,您身邊的人朕已經給你換了,這寧尚宮麽,母後不是讓孩兒選妃麽?一直不得成行,朕看這寧尚宮就挺好,二八年華,就能幫母後策劃籌謀,必是聰明擅謀的,就留在朕的身邊,封為選侍吧。”
殿內之人聽了這話,一時間鴉雀無聲,有些跪在地上的宮婢抬起眼來,神色複雜的望著我,我明白她們心中的想法,犯了如此的大罪,還成了皇上的人,你的運氣可真好。
我聽了,心中卻全無喜意,在宮中多年,我明白一點,天上不會無緣無故落下燒餅,這所謂的稱號,帶來的並不是榮華富貴,而是仇恨與猜疑。
我看見坐在鳳椅之上的太後用冷冷的目光望著我,她已起了疑心,我是否早就背叛了她?而被內侍監押在院內的一幹人等,有幾名用眼角餘光掃著我,特別是被人查出在雜物之中偷運入宮的人,他們心中也已有所懷疑,以為是我通風報信。
皇上這個處罰很好,讓我眾叛親離,我原是掌管宮內四房的尚宮,如今卻成了隻有兩名宮女的選侍,必會給人很多的機會取我性命,從此以後,我便生活於惶惶不安之中。
我知道,他一定不舍得讓我痛快的死,所以,才想出了這樣的方法來折磨我,成為他最低等的嬪妃,宮裏麵不受寵的嬪妃不如奴才,我見得多了,長春宮裏住的全是老皇帝不受寵的妃子,她們由享受尚宮局的侍候,到一無所有,宮內任何奴才都可以出言相譏,那裏的妃子已不成妃。
當我升為尚宮之時,我經過過那裏,有一名棄妃躲過長春宮的內侍,從裏麵跑了出來,拉著我的袍角,哀肯:“寧司珍,你給我製一枚獨一無二的珠釵,隻要我戴了,皇上就會來看我了。”
她披散著頭發,臉上卻塗著白粉,形容枯縞,她依舊認我為寧司珍,那是我還未升做尚宮時的官職,她是以前寵冠後宮的月才人,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絕不能讓自己處於這種地步,我的上一任尚宮,曆經三朝,享年七十歲,年歲竟比太後還大,得以終老,後被放出宮去,在宮外製得豪宅一處,得以怡養天年,一般的妃嬪都要賣她三分麵子,她雖口呼奴婢,但卻是一個活得比某些主子還好的奴婢。
從小,我就知道,男人的愛是短暫而稀疏的,在妻妾眾多的家庭,那樣的愛被分得稀如薄霧,就如我的父親,就如皇上。
我其實不起死,卻抬起頭來,重重的磕了一個頭,道:“請皇上按律處死奴婢!”
上官太後坐在鳳椅上哈哈大笑:“到底還是有一個忠心的……”
夏侯辰也哈哈一笑:“朕下的旨意,怎能隨便更改,你也別老想著尋死,要知道在宮中,不是朕賜的死,連死都是有罪的,你那朝月庵的娘親可經不起再一次為人奴婢。”
我抬起頭來,望著他,在明黃色的黃袍映襯之下,他的眼眸仿若變成了金色,魔魅詭異。
選侍封號,仿佛一個諷刺,整個後宮都知道我為什麽會被封為選侍,那麽從寬敞舒適的尚宮住處,搬往偏僻的蘭若軒,就是一個信號。
他知道怎麽點中我的死穴,一甘高高在上了,就沒有辦法再回複冷清寂寞的日子,盡管如今貴為主子。
原本我掌管著四房近三百人的尚宮局,現在,服侍我的,僅有兩名宮女。
蘭若軒冷清得飛鳥勿近,我的遠房叔公沒有來看我,我早就該知道,這個所謂的親人已經選擇了背叛我。
蘭若軒原是一處蘭花宛,是司設房種植蘭花的地方,當年蘭貴人寵冠後宮的時候,老皇帝專設了此處為她種植陪育蘭花,那個時候,我剛剛入宮,也曾在這裏侍弄過蘭花,由於我將那棵瀕臨將死的極品蘭花蕊蝶重使它獲得新生,而得到老尚宮的另眼相看,終把我調入成就最高的司珍房製作珠釵佩環。
原來的蘭若軒最盛的時候,有上百株極品蘭花,花姿百態,美不盛收,但隨著蘭貴人的失寵,嬌貴的蘭花成為無人問津的野草,我在尚宮局多年,見慣了這些受寵妃嬪一旦飛上枝頭,整個尚宮局便仿佛為她們一人所設,任她們予所予求,而一旦失勢,便是求尚宮局為她們製一釵而不得。
“娘娘,這裏有朵蘭花開了呢!”素潔叫道。
素環則在一旁幾不可察的眼神露出一絲鄙色,並沒有過來扶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