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宮心傷,離路長
他站在我的床頭良久,卻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終於走出了屋子,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慢慢地止住了眼淚,卻感覺渾身懶懶的,連手都不願意抬起,隻顫抖著手拉過床尾的被子,蒙頭蓋住,再也不想其它,隻想從此就這麽睡死過去。
不再管他滿屋的狼籍被人傳出去,也不管他皇後會怎麽看我,我隻想從此昏睡了過去。
我也當真睡了過去,當太陽光從窗欞間撒下光點的時候,我才醒了過來,猛地憶起昨晚的一切,心中沮喪加劇,從未哭過的我,在皇上麵前嚎啕大哭,終使得他厭煩不已,未能盡興便離去,當不會再來了罷?這樣也好,我便可以專心一意的巴結上皇後,使她對我信任依賴,隻不過,前晚沐皇恩的事傳到皇後的耳內,可得有個什麽樣解釋才好?
我想了又想,太過顯跡的解釋反而不美,反正像我這樣幾個月才受三兩次皇恩的妃嬪算不上受寵,不如讓這件事慢慢淡化,她終究會忘了它,會有其它受寵的妃嬪引起她的注意的,而我當下的任務,是從太後那裏獲取消息,以求一舉成仁。
思考良久,我從**起來,才發現自己不著寸縷,我叫了一聲:“素潔……”
門前這才傳來應喏之聲:“娘娘?”
前晚的事想必已然落到了素潔素環的眼裏,我素性破罐破摔,道:“你進來幫我拿件衣服。”
素潔推門走了進來,語氣之中卻略有些吃驚,道:“娘娘,怎麽地板濕了這麽一大塊?”
我聞言一驚,探出頭去,見地上依舊滿地狼藉,未見絲毫收拾過的情狀,不由一怔:“素潔,你們昨晚沒進來?”
素潔臉色紅紅的:“娘娘,皇上叫我們不要打擾您休息,所以未曾讓我們進來收拾。”
他這是留我幾分麵子還是怎麽的?我轉眼一望,卻見素潔開始收拾地上的殘水,她眼神之中沒有絲毫輕視之色,讓我又迷惑了起來,既如此對我,又何須在下女麵前顧及我的麵子?
夏候辰當真讓我越來越瞧不明白了。
既想不明白,我便不再想他,叫素潔拿了衣服給我,自己穿上了,這才走出了帳門,卻見素環捧了一個顏色精致素雅的小瓷瓶站在門邊,神色奇特,便問她:“你拿的什麽?”
素環臉一紅:“皇上說您嘴唇有傷,讓人送了藥過來。”
我一怔,摸了摸嘴唇,前晚受傷之處早已結痂,心中暗自發愁,這個模樣倒沒辦法出去了,太後那裏卻是說好今晚過去的。
素環拿了藥瓶過來,遞給我:“娘娘,讓奴婢給您擦上?”
她神色中夾雜了少許羨慕,看得我腹中暗自苦笑,她隻看到皇上人前對妃嬪的關懷親切,又哪知道我私底下受的折磨?就如我的父親,在人前何嚐不是對每一位妻妾都關懷有加,一團和氣,但私底下的苦處,卻隻有娘親自己心裏明白。
我任由素環給我擦上藥膏,這藥膏顯是裏麵加了蜂蜜,帶了一種益母草的蜜味,舌頭偶到之處,清甜涼爽,顯是花了禦醫不少的心思。
素環道:“娘娘,看來您今天隻有留在蘭若軒了?”
我明白她說什麽,我現在這個樣子,出去被人見到,隻會給人留下話柄,惹得宮裏人人眼紅,以為我到處炫耀皇上的恩寵。
冷風襲來,鼻端有些發癢,我打了一個噴嚏,素環機靈的道:“奴婢就向管事太監說娘娘風寒感冒了,起不了床?“
我想了一想道:“算了罷,到時又要禦醫跑一趟,不知又傳出什麽閑話來。”
院子裏的桂花開得越發的盛了,點點金黃撒落下來,鋪得一地都是,今天太陽甚好,暖暖的從樹枝間映下,映照在我身上金黃點點,鼻端傳過桂花的清香,我懶懶地想動彈,前晚那場哭泣讓我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量,讓我的軟弱**於他人麵前,我忽然對夏候辰升起一種極端厭惡的感覺,我知道我不應該,可這種厭惡之感卻怎麽也不能消除,厭惡感之後,便是從心底升起的心灰意懶,連手指頭都不想稍動。
素環與素潔見我神情懶懶的,便都不過來打擾,連走動都放輕了腳步。
過了中午,用過午飯之後,我正想回房睡個午覺,卻有兩名宮女送來一個蒙了紅巾的盤子,那兩名宮女看起來頗是眼熟,我這才憶起她們是皇後宮中頗得臉麵的大宮女,我心中不由惴惴,皇後這是要傳遞一個什麽信息給我?
從那兩名宮女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麽痕跡,隻道:“這是皇後的賞賜,寧選侍娘娘既然昨晚上受了恩寵,理應賞賜的。”
送走了兩名宮女之後,我便思量開了,以前我受恩寵之時,皇後娘娘從未打賞,這次打賞,看來是一個信號。
揭開絨絲紅布,盤子上放了一支精巧之極的金雀釵,上麵雀兒展翅欲飛,口銜一枚穀物模樣的玉珠,玉珠上照樣有翡色點珠垂落,看起來美不盛收。
素環在一旁看了,輕聲道:“皇後好脾性兒呢。”
我望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幫我插上這支雀釵。”
素潔有些莫名其妙,開口問道:“娘娘,您有無數這樣的釵子,無不大過它,美過它,這隻釵子有什麽好稀奇的?”
我望了她一眼,心知她品性如此,也不責罵她,任由素環給我插上了這支雀釵,菱花鏡內,我梳了一個平常的烏蠻髻,貴金雀釵在烏發之間閃爍,鏡中的人杏眼桃腮,我曾聽素環素潔私底下的議論,說我平日裏的神情雖總是冷冷淡淡的,可行走過來,卻有一股媚入骨子裏的風情,是其它娘娘都沒有的,如果偶爾一笑,卻若百花盛開,就邊珍品蘭花蝶蕊也不能奪了我的美態。
她們的話我自是聽過了便罷,宮內美人無數,舊人紅顏未老,新人便又如新筍一般林立,就算我生得再美也會被人取代,在宮中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要有自己應有的價值。
這枝貫金雀釵向我傳答了一個很明確的信息,她叫我安守本份,以鳳為尊,雀鳥朝鳳,在宮內便會如我所願,這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好消息,在昨天受寵之後,皇後便向我遞了橄欖枝,看來在後宮之中,她與太後的磨擦是逾演逾烈了。
據聞皇後發出的命令,妃嬪自然是表麵上尊從,但有些任務在了具體承辦人的身上,便大打折扣,比如說每一年,皇上為了慰勞邊疆軍士,總會叫內務府準備了棉花棉布叫宮內的宮女們縫製一些棉衫以送給高級將領,這次皇後主持的,卻辦得不盡人意,製好的棉衣有的薄,有的厚,針口參差不齊,比民間作坊作的尚不如,查下去,下麵的人卻互相推委責任,不知何人所製。
查不出人來,這其中也有一個原故,隻因為宮女寂寞,如果獨叫她製一件衣衫,未嚐不讓她生出別樣的生思,在衣衫襯裏夾帶等等,所以,每個宮女,或隻繡做衣袖,或隻做開襟,最後才統一連成整一件衣衫,所以成萬件衣服,若想查找源頭,便如大海撈針。
蘭若軒人少,素環與素潔隻領了上百件衣袖來做,早就做完了,見我近日裏懶懶的便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講給我聽。
今日我收到貫金雀釵,再一聯想這次的製衣事件,心底便明白了,皇後的懿旨下達,下麵的人卻陽奉陰為,誰做的手腳,自然一清二楚,她急切的需要我這個對太後知根知底的人來幫助她,幫她樹立後宮的威信。
可她哪裏想到,太後又豈是對人信任的?我小心翼翼的服侍太後這麽多年,在她眼裏,也不過是一個用得著的人而已。
我想,太後不信任我,全是因為我小心謹慎,沒有絲毫的把柄被她捏在手裏,如果今晚再去,我自己透露一兩件把柄給她,又或求她辦事,以此做交換,未嚐不會加快事情的進程。
我摸了摸嘴唇,那藥膏藥效極好,唇上的結痂傷處已經脫落,今晚去太後那裏是沒有問題了。
今晚月色半暗,時有時無,月兒被烏雲遮擋的時候,則天空地上一片昏暗,當月兒探頭出來之時,卻滿地一片銀色,昭純宮的琉璃金瓦襯著銀光,美不勝收。
今天我隻穿了普通的宮女服裝,梳著宮女常梳的雙螺髻,兩邊插了各插一隻展翅玉蝴蝶,上次的流蘇玉釵自然是棄之不用,全身規規矩矩,不見絲毫出挑之處。
漢白玉雕成花鳥蟲獸的長台階在月光照射之下泛著銀光,一轉眼烏雲遮擋住長石階,卻又變得烏黑一團,迎麵走來兩名宮女,我微垂著行禮,卻也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走近小禪堂的時候,仿佛時光在此已然停止,太後依舊敲著木魚低聲吟唱,除了穿著略有不同,她依舊是幾天前的模樣。
我向她行了禮,扶了她在食案前坐下,照例舀了碗湯水給她,她慢慢地飲了,又望了望我,很是滿意道:“今兒個穿著倒是周正。”
見我沉默不語,便問道:“你可有幾日沒來了,看你的樣子,可是有心事?”
我吞吞吐吐道:“臣妾沒什麽心事,隻不過記掛著朝月庵的娘親,有好些日子沒收到她的消息了。”
她慢慢的將湯飲下,道:“宮內外消息本就難以傳遞,你既入了宮,便別老想著出去,得了皇上的恩寵,自然會放你出宮省親,豈不光耀門楣?”
我苦苦一笑,沉默著幫她把湯碗加上。
她又飲了一口湯:“你服侍我多年,盡心盡力,哀家一向沒幫過你什麽,哀家現在雖然勢弱,但宮外總有一些門道的,如你能想辦法把消息傳出宮去,哀家倒可以讓人照顧你的娘親,總歸讓她衣食不缺才是。”
我忙撲通一下跪下,眼中有淚:“太後娘娘,奴婢多謝您了,朝月庵風清水冷,奴婢擔心娘親沒有冬衣過冬,擔心她以罪奴的身份住在那裏,被姑子們欺辱,擔心得幾日都沒睡著覺了。”
說到這裏,我真情流露,哽咽幾乎不能出聲。
她則微歎了一口氣,道:“你倒是個孝順的,自己成了這幅模樣了,還惦記著自家的娘親,倒是是親娘,自是比養娘好。”
她輕聲歎息著,又端起那碗藥湯飲了下去。
我在心中暗暗冷笑,你這名養娘對自己的養子也沒有親子好,也難怪與新帝最終反目。
我給了她一個把柄,將娘親的生死交到了她的手上,不,應該是大娘的生死!我的娘親早在我夏候辰知道她在朝月庵的時候,便已被我妥善安排在一家民居靜養,而大娘帶著妹妹在背叛我們之後,終被官府捉拿,判其入王府為奴,我那異母妹妹嬌生慣養,在那裏受了一少的苦,為了掩人耳目,在我還是尚宮之時,就已經托人贖她們出府,安置在朝月庵,時不時托人送些銀錢給她們,讓人以為朝月庵住的必是我的親娘,所謂狡兔三窟,我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娘親暴露於人前?
在她看來,我將我的親娘交托在了她的手上,她還能不放心麽?
看來,以照顧我的娘親為籍口,她也在試探,一來,看看我有沒有這樣的能力把消息送出宮去,二來,她急切的想送信出宮,最近看來有一翻大動作?
我眼中有淚,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讓太後神情越發和藹,不自主的與我閑話了許多家常,表麵上看起來則關係更近,我雖麵有戚色,但實則心喜,表現出幾不可查的對太後的慕虞之情,雙方正聊得和睦,卻聽殿外傳來嘈雜的人聲,有傳令太監在門外唱諾:“皇上駕到。”
我一下子驚得麵如土色,向太後望過去,她也表現出有些茫然的神色來:“他怎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