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伏天是極不友好的。我過慣了陝南的北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那裏氣候溫和,四季分明,雨熱同季。植物兼具南北特色,宜於各種動植物生長,是發展林業和畜牧業的理想之地。教科書上這些話,凝結著我對家鄉氣候的深厚感情。這也是貧窮和落後的優勢所在。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在上海的教科書裏也讀到了四季分明、氣候溫和之類的美妙詞語,才曉得教科書原來是如此蒙人。還是古人一語破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它給做學問和做人都點燃了一盞明燈。
外灘像一個巨大的床,睡滿了無處藏身的男女老少。他們都半**身子,鋪上一張涼席,或側或仰地躺在上麵,接納著江中送來的微微涼風。這實在是伏天上海的一個獨特景觀。我在第一次看到這幕情景時便覺得很新奇,它讓我想到原始人的某些生存狀態。
我們辦公室是有空調的。這是五年前王主任方經理率領先遣部隊來上海創業一年後的勞動成果。作為在上海的收獲,具有裏程碑式的意義。在這之前沒有空調的日子,兩位首長一直過著丟人現眼的生活。兩人都胖,都怕熱,一熱就全身生痱子。他們把小兒用的痱子粉塗得全身雪白。出門談業務,故意在別人有空調的房間裏拖延時間。而且絕對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害怕露出痱子。發癢的時候,偷偷蹓到衛生間去撓撓。他們不能露餡。總經理都長痱子了,可見辦公條件多麽差,公司多麽沒實力。勢利的人就不會相信你。那時也不是沒有錢,窮到了連空調都買不起的地步。而是不敢亂花錢,好鋼都放在刀刃上用。第一處參建工程幹下來,有幾萬元餘款,便咬著牙買了這個空調。五年過去了,功能開始老化,如同一個耄耋之人,盡管在吃飯,但卻沒有了門牙。可畢竟這是空調,它與外麵的赤日炎炎進行著始終如一的抗爭。一聽到那聲嘶力竭的聲音,就知道是一副鞠躬盡癢的樣子,叫人感動。在空調的凝聚力的作用下,大家嚴守紀律,遲到早退都會遭到烈日的劈頭一擊。我們又不可能足不出戶,多半時間依然得在戶外活動。冷飲成為我的主要食品。我開始動用我辦公室主任的權力,給每人買一副變色眼鏡,每人一頂草帽,每人飲料和水果一箱。前兩年降溫費都是每人三百元,對不起,今年太熱,我提到六百元。這不是胡來,我是有依據的。這樣暴熱的天氣,又是我們大幹快上的關鍵時刻,興源商廈工程正在加緊裝飾,金路大廈工程剛剛拔地而起,建設是需要力氣的,何況是大上海的偉大建設,沒有一副好身體怎麽行?真要是誰在工地上病倒了,叫別人誤以為是工傷事故,那是要追責任的。陳雪梅請示我,黃小苗剛來,這些錢物怎樣發?我說,跟大家一樣發,就當她早就來了,隻是夏天請了兩個月假。我們口口聲聲說上海人小氣,但卻不能讓陝西人說我們自己小氣。再說我們帳上有資金五六百萬元,算是夠省的了。去年,我們省的審計部門遠道而來搞審計,他們就不相信我們勤儉節約到這個程度,硬是以為我們有小金庫,有帳外帳。把陳雪梅氣得鼻青臉腫。帶隊的那個家夥說,你們戲做得越真,證明你們的埋伏越大,問題越多。我就不相信你們能廉潔到這種程度。王主任說,虧你這種話說得出口。共產黨怎麽搞的,養了你這樣一個混帳東西!你馬上給我滾!你要不相信,就讓國家審計署來審計我!審計小組撤離之後,寫出的審計報告和審計結論全是一些模糊語言,並對王主任態度不好提出了嚴厲批評。本該我們是先進單位的,就因為太先進了,先進得失了真,反而沒評上先進,還造成了惡劣影響。鑒於這種教訓,我今年有必要擴大一些開支,奢侈一下,以取得審計部門的信任。
但太陽並不因為降溫措施而減弱,它依然光芒四射,惡毒而火爆,把上海灘變成了個巨型烤箱。我想總有一天大家都會變成熟人的。這太可怕了。我戴著太陽眼鏡站在高處登臨遠眺,上海一片綠色。當我把太陽鏡摘下來時,仿佛滿上海都**著一層火。我對太陽充滿絕望。我想起了(淮南子》,我想大羿射日的故事一定發源於上海灘的最熱處,出於一個被太陽曬得焦頭爛額的人之口。這個神話在提醒像我這類怕熱的人:以前九個太陽人們尚且能過,如今隻剩一個了,何懼之有?意在鼓舞人們撫今追昔,去奮力抵擋太陽的暴曬。
可我對空調並沒有多少特別的好感,它是無奈之際的一種苟且行為。它排出來的風盡管是涼的,怎麽也不如自然風好。如同冰箱裏的雪花沒有天上的雪花好看。抽煙受到很大的限製。尤其是在晚上的宿舍裏,劉山、方經理和我三人都抽煙,當初輪流抽,可循環一周以後就極不好聞了。空氣會像粥一樣稠濃。為保護我們的生態環境,隻有把抽煙的事放到外麵去做。我們一杯茶、一支煙,搖著扇子在外麵納涼,談論工作和《新民晚報》上的新聞。
在這時候,秦會平和汪涵涵鬧了齟齬。小宋給我打報警電話,說汪涵涵到她那去了!毋須問,新婚的小女人擅自出逃,肯定出了麻煩。秦會平的父母雖然同意了,卻是無可奈何,並不喜歡。小兩口回家,母親倒還親熱,父親卻一副冷若冰霜的麵孔。汪涵涵叫他爸,他愛理不理地哼一聲,便一天無話了。她是個性很強的女孩,不幹那熱臉挨冷屁股的事,小嘴巴一撅,就氣不打一處出。秦會平兩頭做工作,又兩頭受氣。他對汪涵涵說,其實父親也挺好的,他是老人,你就忍著,過段時間就好了。汪涵涵說,行,我忍著,就看忍到什麽時候!秦會平對父親說,其實汪涵涵也是挺好的,對我不錯。父親出言冰涼,汪涵涵不錯關我什麽事!打工妹也好,沒文化也好,那是你的事,跟你過一輩子。我不喜歡,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這真苦煞了秦會平,他心裏好難受。他不是那種不管天王老子地王爺的人,他不能跟父親對著幹。在父親麵前他永遠是個好兒子。在弟兄姐妹四個中,他最小也最受父親疼愛。母親是在一九六六年春節懷上他的。那時祖國上空烏雲密布。母親肚子挺起時,就帶著孩子到處參加批判會。那時母親也算得上是熱血女性,她跟上海許多青年一樣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瘋狗,不顧父親的阻撓,到處歇斯底裏地叫批叫鬥。秦會平還是胎胚的時候就經曆這場政治浩劫。當初他的名字叫秦文革,母親起的。父親堅決不同意。他是個家長作風和大男子主義思想很濃的人,他非要給孩子起名秦會平不可。這個政治色彩很濃的名字成為母親與父親的矛盾焦點,也造成了他們終身不和的思想和矛盾根源。“**”之後的父親自然是得意的。他不僅取得了孩子的冠名權,而且證明了他的立場正確。父親一貫自信,包括在對待汪涵涵的態度上。既然證明兩個名字的正確與錯誤花了十幾年,那麽證明一段姻緣的正確與錯誤就可能要一輩子或半輩子時間。他堅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入夏汪涵涵就懷孕了。女人一懷孕,就有了功臣感,名堂就多了。講究酸甜苦辣,講究心情舒暢。汪涵涵在普陀區書店轉了半天,弄來一大堆書,成天研究孕期保健、科學育兒等新課題,國際貿易也不學了,書也早扔到了一邊。小宋就隻好一個人去夜校聽課。秦會平有點看不慣,他認為生兒育女的知識重在實踐,了解一些常識即可,以犧牲學業為代價,太不值得了。可汪涵涵卻言之鑿鑿,我懷著你的孩子,我總不能給你生個傻瓜蛋出來吧。秦會平說,那你就生個天才神童,也算我秦家祖宗有德。
胎兒飛快地長。汪涵涵陡如峭壁的肚子微微圓潤了。她感到自己到了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她在書上到處尋找孕婦伏天的攝食、保健、營養等問題。她著急而認真。覺得這樣的大熱天,大人都難受,何況胎兒。且不說出門,連班都不願上了。她唯一樂意的去處是城隍廟,燒香拜佛,請求保佑她和胎兒平安度夏。
麵對汪涵涵的這些舉動,秦會平也有些看法。好在她是一片善心,並不影響夫妻和氣。他就采取了不幹涉不理睬的態度,反正他是不相信炎熱會給胎兒帶來多大危害的。他對汪涵涵說,父親就是在盛夏出生的。五十六年前的胎兒,不是活到現在了嗎!汪涵涵說,人家說地球是越來越熱,那時上海有這麽熱嗎?秦會平說,地球越來越熱,那是從整個大氣環境上講的,並非今年三十度,明年四十度,如此速度地球還有用嗎?早就燒化了嘛!本來,秦會平是給她講一個淺顯的道理,隻是聲音大一點,要她不要鑽死牛角。可汪涵涵就以為是嚷她,就嗚嗚地哭了。鼻涕眼淚混為一體,滿臉都是。尤其是那傷心的抽泣,打嗝似地猝不及防。秦會平聽了渾身發怵。
要是平時也無所謂,問題在於明天是父親五十六歲生日。
他原想明天早晨出外買衣服給父親作生日禮物,還要特別指出是汪涵涵親自挑選的,花一百五十元訂的鮮奶蛋糕已經做好,回家時提走就是。秦會平認為,這是緩和家庭關係最好的機會。天下父母都是口惡心善,再生氣,親親熱熱叫聲爸,鐵石心腸也就軟了。可汪涵涵這一哭,就可能打亂他的全部計劃。
秦會平像闖了禍似地向她討好,給她賠笑,給她擦淚。他說,我不該嚷你,我完全是胡說八道,地球就是越來越熱。以前黃浦江的水麵比南浦大橋還高,就因為太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明後年,黃浦江就要幹涸了,正在規劃蓋商住樓。這麽一哄,汪涵涵哭得更凶了。說是故意氣她。秦會平沒治了。他急中生智,幹脆冷處理,不理她。這招真靈,汪涵涵見自己的淚水不再令人關注,就洗澡去了。
父親生日那天,汪涵涵堅決不去。她說去了也是找下賤,咱陝西女孩又不是下賤胚子。與其看你爸爸的臉,不如看《宰相劉羅鍋》。秦會平說,父親重要還是劉羅鍋重要?汪涵涵說,劉羅鍋屬於高幹,副總理級的。當然是劉羅鍋重要。秦會平說,可是,劉羅鍋的兒子不是你老公,父親的兒子就是你老公。你到底回不回去?汪涵涵說,不回去,說不回就不回。
秦會平氣憤地衝到樓下去了,頂著一顆碩大的黃太陽回了家。回到家裏,朋友問他,令尊大壽,你怎麽一個人單調將?秦會平臉一紅,說她身體不舒服就支吾過去了。朋友問問倒無所謂,關鍵是父親問了句,汪涵涵呢?父親可不是糊裏糊塗問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他還是希望兒媳婦回家給他祝壽,吃一頓團圓飯也就火消氣散了。汪涵涵偏偏又沒回來。秦會平想越生氣,就喝了個酩酊大醉。
秦會平回到家裏的所作所為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唯一清楚的是吐了。但汪涵涵說,他回家之後就把她罵了一頓,語言很惡毒,讓她滾出去。她還了口,秦會平就伸手兩耳光打去。汪涵涵向來認為,臉是人身上頂重要的部位,打耳光就意味著傷尊嚴傷麵子傷了心。她眼冒金花之後哭了。不是傷心,而是痛。一邊哭,一邊看秦會平。他正和著鞋往**躺。汪涵涵怕弄髒了床,就給他脫衣服脫鞋。不多一會兒,秦會平就哇地一聲,呈噴射狀地嘔吐出許多尚未嚼爛的食物來。這個驚人的動作誘發和啟動了她的妊娠反應,她覺得胃部一陣劇烈**。酒氣穢氣邪氣三管齊下,四處彌漫。她想罵,一看他那爛醉如泥昏睡百年的樣子,你就是掏他祖宗他都巍然不動了。她拿著濕毛巾將他臉上的酒肉飯菜擦淨,然後艱難地抽取床單被褥。小狗貝貝聞到酒氣,看看**的秦會平,曉得出了大事,汪汪直叫。它一直跟在女主人後麵,看她擦地,洗衣,給男主人倒水。
汪涵涵和貝貝一夜未眠。在她收拾完畢時,上海的天已大亮。她就帶著貝貝去買早點。吃了早點,見秦會平還沒醒,忽然就想起了昨晚打她罵她的那一幕,就愈加傷心和委屈。於是留張紙條,就到小宋那裏去了。紙條說,讓我滾,我就滾。早飯在桌上,晚上別忘收床單。
汪涵涵到小宋那裏去時,正好小宋準備出門上班。她見汪涵涵氣色不好,又清早跑來,估計出事了。小宋上班後,就連忙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放下電話就去商貿部找秦會平。他還沒上班。於是我騎上自行車,直奔小宋住處,隻見她正在**休息。她如泣如訴地給我講述昨晚的遭遇。我說那是酒後,應當原諒他。她說酒後吐真言。他是不亂講話的,讓我滾,證明他早想過。我讓汪涵涵跟我一道到辦事處來。她不,她說她要把孩子打掉,反正慪氣了,生下來也不聰明。打了,再懷一個就行了。我說我知道你是個有能力的人,再懷一個易如反掌,可這第一胎是萬萬不能打的,防止弄成習慣性流產。她堅定不移地說,老大哥,你也別勸我了。我非把孩子打下來不可!
勸解無效,隻好回來。大約在十一點鍾,秦會平才上班,身上散發著鮮明的酒氣。耐人尋味的是,進門就問汪涵涵來過沒有。我說她在宋豆豆那裏,她要打胎呢。秦會平不慌不忙,泡著釅茶醒酒。談到昨夜戰事,秦會平否認打過她。他隻記得踉踉蹌蹌進屋,說了些什麽,不知怎麽就上床了,怎麽就吐了,剛才起床就先見了紙條。他把紙條拿出來展示,獲了獎似地笑著。他說,就算我酒後打了她,也不是故意的,也不至於打胎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當成樂事評論。劉山對秦會平說,要打胎,你就把她休了,吊銷她的營業執照。方經理挺著肚子說得更具體,咱陝西姑娘好不容易懷個上海人,也算是兩省市共同智慧的結晶吧。打胎,也得上董事會研究才行!
秦會平慢悠悠地喝足了茶,看了看外麵煞白的熱光,讓我派輛車給他。他說,我去把汪涵涵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