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海灘的夏天並不陌生的陳雪梅似乎比我更怕熱。她說女人真是怪物,熱也怕,冷也怕,隻有四季如春風和日麗才是生長的最佳土壤。她從外麵買回一隻直徑兩尺的紅色塑料盆放到宿舍,裏麵時刻盛滿了水,每天都要多次跑到樓上清洗身上的汗膩。隨時都可以看到她濕漉漉的,好像剛從黃浦江裏打撈起來一樣。洗成了她最煩惱而又不得不幹的事情。通常是晚飯過後,就把黃小苗轟出來,把門一關,在裏麵弄得嘩嘩直響。黃小苗不解,說,都是女的,怕什麽?陳雪梅說,我不喜歡女人看我洗。被趕出來的黃小苗就隻好來到我們宿舍坐著聊天。劉山對黃小苗說,她不讓你看,你也別讓她看,要吝嗇都吝嗇。黃小苗就伸手打他,小饅頭似的拳頭溫柔地落在他背上。劉山就用雙手逮住她,稍稍使勁一捏,黃小苗就把幸福用痛苦叫出來,哎哎喲喲的聲音叫人心旌搖搖。劉山就警告她說,你要當心,我可是匹狼。黃小苗說不過他,便又打。
陳雪梅不再愁夏天的衣服,她有錢了,穿得起名牌了。單說夏天,四五六七八百元錢一件的裙子襯衣她都有。穿在身上閃亮而筆挺,高雅且富貴。用上海話說,不要太好,不要太瀟灑了。她一舉成為我們單位的服裝明星,所有人都望洋興歎,自愧弗如。時尚新潮硬叫她不可置疑地領導了。姚總成了她的利藪。她自己心裏也坦然。女人經過的男人多了,臉皮也厚了。任何風吹雨打,她依然還是她。作為會計,手上管著成百萬上千萬的資金,又有幾個帳戶,她作為一個貪財的人,做個小小手腳隨便弄幾十萬元都沒問題,可她從來不幹那種勾當。無論是一年一度的財稅大檢查,還是新區會計學會搞財務評比,都是受到好評的。她在嚴格執行財務製度上是有目共睹的。別人也說不了閑話。靠青春資本撈點油水,也算是自食其力。再說,人家踏實認真地工作著,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也不給社會治安帶來什麽危害,單位也就對她一籌莫展了。
陳雪梅並沒有因太熱而忘記舊情人,經常有電話來往。他們的**故事就發生在若幹年前的夏天,漢江之畔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兩人常常在電話中敘舊,常常說得感天動地鬼哭神泣。真愛的意味真的頗濃。最使陳雪梅感到不合理的是,舊情人青春年少,窮得可愛。新情人老態龍鍾,自己不愛,可恰恰又是大款。這人生這世界,總是把好的壞的搭配著。陳雪梅也就隻好搭配了。她把從新情人那裏弄來的錢支付一萬元扶持舊情人。她把舊情人那裏積蓄的感情支取出來,填補與新情人的感情空白。這麽一調整,似乎心理上平衡了許多。
有一段時間陳雪梅與劉山的關係不大自然。黃小苗出現之後,無形之中調節了這種關係。大家都有譜了,也就相安無事了,照樣說笑謾罵。可劉山從心底裏已經徹底瞧不起陳雪梅了,把她叫兼職婊子,業餘墮落。劉山說,其實陳雪梅也不容易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快到一個妓女退休的年齡了,不抓緊創收就來不及了。比不得男人,老來俏的多的是。陳雪梅到姚總那裏去,劉山說,當心長痱子呀,天這麽熱!陳雪梅說,那你就別操那麽多心了,空調開大些。陳雪梅第二天早晨回來,她衝著劉山直笑。劉山說,看你那臉,就曉得你昨晚過**了!劉山嘴無遮攔,常常遭到黃小苗尖利的白眼。有次她問我,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怎麽都是流裏流氣的?我說,我們原本都是馴服好了的,一定要的一條就是不說粗話髒話,我們違反得最嚴重。
陳雪梅個性上的弱點是她藏不住事,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不高興時,滿天下都是仇人,見了誰都板著臉,把算盤打得啪啪直響,鞭炮一般火爆。心情好了,滿身都是笑,不會唱歌,卻愛哼個調,常把五音不全的嗓子拖出來丟人現眼。連七個音符的高低強弱都分不清的人,也居然喜歡流行音樂。帳務忙畢,就把耳機塞進耳朵,磁帶唱她也唱。唱就唱罷,一雙腳還在地上緊一陣慢一陣地踏節拍。方經理最討厭她這個毛病。那天下午,方經理從南京路工地回來,累得氣喘籲籲,洗了澡就睡了。睡前把手機也關了,還特意囑咐我和劉山不要把他弄醒,有電話就說他不在。他說明天要起得老早,到外麵去簽定一處工程承包合同。我和劉山就特別小心謹慎,害怕把他弄醒了。誰知他剛睡下,陳雪梅就在外麵唱什麽愛你一千年。方經理閉著眼睛說,劉山,你去說一下,讓她小聲點。劉山就去對過道上的陳雪梅說,方經理在睡,小點聲。陳雪梅驕傲地一抬眼皮,說,我高興,想唱!她索性大聲唱起來。要說她也沒有跟誰過不去的意思,隻是口氣重了點。再說她也不知道睡覺對方經理多麽重要。方經理聽了,就全身是火。他說,你換一種方式高興不行嗎?陳雪梅朝我們宿舍門口走進一步:再說,我就到你屋裏唱啦!方經理說,你那個嗓子,在加工的時候就是粗製濫造出來的,還能唱出什麽調!陳雪梅一聽,走進門去,望著半裸狀態的方經理說,這像一個‘領導說的話嗎?方經理說,你真幽默,什麽時候把我當領導了?第二天,王主任、方經理和劉山三人早早驅車出門,到浦靈房地產開發公司正式簽訂浦靈商廈施工合同。這項工程總投資八千萬元,半月前簽訂了定向承包協議。協議確定此項工程由我們總承包,條件是我們借給甲方資金一百萬元,作為前期施工費用,並在簽訂正式合同時交割。可是,當他們三人帶著一百萬元通兌匯票到浦靈房地產公司後,對方卻早已單方毀約,將工程總承包給了姚總。理由是姚總的工程技術實力強,裝備雄厚。王主任氣得臉色發青,便不再說什麽,說什麽也是白搭,馬上打道回府。方經理說,不對,這裏麵有問題。根據他的建議,馬上召開董事會。
會議認為,這件事出得蹊蹺,很可能出了內奸。陳雪梅應該是懷疑重點。因為這項工程從談判到簽定協議,都是方經理一人操作的。作為尚未公開的工程信息,誰都把它當作一級機密對待,即使再好的朋友,也不隨便亂講。這是關係到集體利益的頭等大事。方經理回憶說,那次簽了協議後,他將工程概況和協議夾在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內。回到單位,他在辦公室喝水。這時陳雪梅接一個長途電話,一時找不到隨錄紙,方經理就順手把筆記本遞給了陳雪梅。這時王芳叫方經理到外麵吃飯去,方經理就起身走了。晚上,陳雪梅就把筆記本還給了方經理,也就是說,她很可能利用這次機會竊取了工程情報。散會後,王主任說,把陳雪梅給我叫來,核實一下!
陳雪梅被傳喚到王主任辦公室。我去叫她時,她正在唱愛你一萬年。我說,別唱了,王主任叫你。她給我做個鬼臉,以為有什麽高興事,蹦蹦跳跳地去了。作為會計,向來是領導信任的人,受寵的對象。她自己也是這種感覺。凡是王主任叫她,她都是興高采烈的。卻不知道此時的王主任正怒目圓睜地等著她,一副磨刀霍霍的樣子。
王主任一掃平時溫和慈善的麵孔,嚴厲起來要吃人似地可怕。陳雪梅掩不住內心的虛弱,作了坦白交待。她供認,那天她用方經理的筆記本記錄電話之後,方經理和王芳到外麵吃飯去了,她無意中發現了我們與浦靈公司簽定的意向協議和工程簡介等資料。下班後,她就將那份意向協議和資料給姚總發了傳真。姚總獲得工程情報之後如獲至寶,立即對浦靈房地產公司發起了攻勢,並使他們改變了初衷,將工程的總承包權交給了姚總。陳雪梅提出要按總投資的百分之一提取中介傭金,應為十萬元。姚總已給她二十萬元。
王主任給她指了兩條路:一是沒收她二十萬元中介費,理由是她通過竊取情報獲得的收入,而情報源於我處;二是開除公職。兩條路任她選擇,她選擇了前者。
那你就寫個檢討吧,給大家念念。王主任對她說。
陳雪梅花了一個晚上寫檢討。初稿寫成後,請我給她潤色。這是一種倒黴的特殊文種,與我以前經營的史學論文和現在的企業文體都不相同。這種文體大概屬於夾敘夾議一類。既要以情動人,敢說真話;又要讓人覺得反省深刻,出言不俗。我很用心地給她修改。第二天在全體職工大會上宣讀時,效果還不錯。這是她第一次發表作品。處女作把自己感動得聲淚俱下。
陳雪梅的形象一落千丈。大家能理解她,但不能原諒她。對於錢,尤其較多的錢,人人都是敏感的。以損害集體利益來換取個人好處,當屬罪不可饒。王主任就是為了抓住典型,嚴肅紀律,殺一儆百。他最反感的是,窮的時候大家都一團和氣,發展起來了就起私心甚至變心。對集體的背叛,就是對集體利益最大的損害。
若幹天後,我問陳雪梅有何感想。她淡淡一笑說,沒什麽感想。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損失她還是要撈回來的。我估摸,按照百分之一的中介費提取比例,她再弄幾十萬元是沒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