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之間的眉眼交匯即短且快,正喧闐一片的屋內無人察覺,唯獨一直暗中留意著二人的竹開眼皮一夾,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小心肝不由一跳,思緒轉來轉去在心中轉出一番計較。
他瞥一眼已然垂眸笑看杜振晟的陸念稚,上前一步虛扶著杜振熙,剛剛退開就見杜振晟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小心翼翼的將福姐兒交還給奶娘抱好,轉頭就跑向上首撲進江氏懷裏,揚起腦袋一顛又一顛,拔高的聲線又脆又亮,“曾祖母!派完壓歲錢也就到時辰了!我們快去園子裏!”
邊說邊想拉著江氏離座,看得屋內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杜振熙也抿著嘴笑,暗道小豆丁平時再能裝小大人,碰上過大年就原形畢露了,這是急著要往外頭放煙火呢。
江氏同樣是止不住的笑,她對杜振熙是愛在心裏,對杜振晟則是寵而不溺,眼下大年夜的團圓熱鬧日子,被杜振晟磨得倒顯露出幾分溺愛來,張口就連道三聲好,“瞧把你個潑猴兒急的!行,現在就去園子裏,讓你二叔、四叔帶你們放煙火去!”
被點名的杜曲和陸念稚起身應是,杜振晟頓時歡呼一聲,跳手跳腳的模樣還有點像潑猴兒。
不說其他人,就連窩在奶娘懷裏的福姐兒也跟著張嘴咿呀,沒被小叔叔的“瘋樣”嚇到,倒跟著“歡呼”起來。
大吳氏就去點福姐兒的小肉臉,笑道,“倒是個膽子大的!”
她看著雖早產卻越養越好的福姐兒,卻是真心喜歡,常念叨著“福姐兒”這個小名取得好,此時誇完福姐兒膽大,少不得拉著小吳氏一道又說一回小名如何應景,婆媳二人難得的融洽和睦。
大吳氏慣來無風也要攪三尺浪,今天應著節慶這樣好臉好語,更枉論東西二府其他人,杜仁半點不擺長輩架子,當先就招呼小一輩的跟上,又有杜曲、陸念稚一左一右簇擁著江氏,眾人浩浩****的出了清和院,往園子裏的半山亭而去。
說是半山亭,實則是個四麵開闊不閉合的小型敞廳,屋簷上掛著大紅燈籠,屋簷下有廊有座,江媽媽早就親自帶人拾掇,權做團圓宴後吃茶賞景的去處,左右又有新收拾出來的抱廈、暖閣,以備守歲守到後半夜,好供主子們各自歇腳安置。
這本是杜府年年過除夕的老例,桂開並其他夠資格在清和院坐席的下人已先行一步,分散開來伺候茶水,又擺弄好預備著的各式煙火,好護著主子們玩樂。
最心急熱切的杜振晟哪裏還坐的住,當下就帶著身邊的書童、小廝找上桂開,囔囔著要點第一道煙火,而稍亞於他的熱情的福姐兒,從清和院走到半山亭這一段路上又犯起了困。
小小人兒自有奶娘替她守歲,小吳氏忙告聲罪,帶著奶娘、丫鬟將福姐兒抱進暖閣裏,哄著小孫女入睡。
大吳氏也不拘著杜晨柳和杜晨芭,指著杜振益道,“你們大哥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愛鬧,你們也去一塊兒頑,看著你們大哥點!”
杜晨柳和杜晨芭笑著應是,此時也不必顧忌什麽女兒家的矜持,依言湊到杜振益身邊,一口一個主意,又去招呼杜振晟,兄妹姐弟很快就鬧作一團。
一旁有杜曲、陸念稚看著,杜振益就握著杜振晟的手去點煙火,隻聽砰的一聲先悶後尖銳的亮響,第一簇煙火轉瞬間就在杜府上空爆出璀璨的光芒。
隨著杜振晟仰頭歡呼,各人身邊跟著的丫鬟、小廝也緊接著抬腳伸手,紛紛點燃正對著各自主子的煙火,砰砰聲接連響起,第一簇煙火還未散盡,又有此起彼伏的七彩光芒遍布視野。
這時就顯出杜府的人丁凋零來,要不是有各人身邊的下人湊趣,這煙火也放不成這般熱鬧景象。
杜仁看過一回,見有杜曲、陸念稚看著護著,便自轉回廊下座椅,笑言笑語的和大吳氏說話吃茶,下首還有積年的老管家、老媽媽陪坐,正經主子雖少,但也不顯得過分冷清。
煙火放過一輪,中場休息的時候,就該輪到思想清奇的江氏出場了。
這也是杜府除夕夜的老例,杜振熙退出熱鬧範圍舉目四望,果然就見江氏換了身行頭轉出抱廈,身後跟著以江媽媽為首的婆子,抬著一挑一挑的小擔子,往放煙火的空地正中一杵,大手一揮道,“都來瞧瞧,想吃什麽隻管點什麽,江媽媽可在一邊記著賬呢,回頭報了數兒我隻管從你們手裏的壓歲錢裏扣。”
小輩們一聽這話就笑起來,自隆冬以後江氏就不常出外蹓躂擺攤,臘月過半臨近除夕後,才又開始鑽廚房,親手將她擺攤的“招牌”小吃都做了出來,裝等著這會兒來擺個“小夜市”,領著自家小輩們熱鬧熱鬧。
江氏不忘收小吃錢,小輩們卻掏得甘之如飴,杜振益本就是個會玩花樣的,今晚半點不用收斂身上的紈絝本色,隨手抓了汗巾往肩上一搭,竟幫江氏當起夥計來,“一個個來,哪個也別急。也不用勞煩江媽媽動筆,一個個先來我這數了錢,再拿東西嘞!”
話音未落,廊下“小夜市”內頓時笑鬧更甚。
杜振熙隻看著姐妹弟弟玩,袖手站在外圍,不經意間一抬眼,就對上陸念稚的黑亮雙目。
二人隔著人群正正對麵而站,也不知是否是陸念稚刻意選的角度,即背對著廊下的杜仁、大吳氏,又隔著正鬧得歡的江氏等人,見杜振熙看過來,就挑了挑下巴,無聲做口型,“小七,你想吃哪一樣?”
大有杜振熙一點頭,他就幫杜振熙買單拿小吃的架勢。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詢問,偏偏叫陸念稚做成副掩人耳目的“鬼祟”模樣,杜振熙沒來由的臉頰發熱,再次錯開視線搖搖頭,表示她湊這個熱鬧,不必勞煩陸念稚。
陸念稚挑眉一笑,偏頭想了想,就擠進江氏身邊,此時除了小輩們已有識趣的下人跟著圍上來捧場,他一擠一動,再退出人群時,齊整的衣袖赫然有些淩亂。
杜振熙訝然眨眼,陸念稚卻老神在在的抻了抻一袖,動作間似乎袖了個油紙包進袖袋,杜振熙正猜測他究竟挑了哪樣小吃買單,就覺得有道目光如有實質,長長久久停留在她臉上。
杜振熙偏頭抬眼,再次對上陸念稚隔著人群望過來的視線。
目光中半透著笑半帶著深意,不等杜振熙看清楚想明白,陸念稚已收回目光,施施然一轉身,獨自離開了半山亭。
杜振熙微微一愣,手肘忽而叫人托住,耳邊就聽竹開略太高聲線道,“七少可是要更衣?我服侍您咧!”
哄完福姐兒正從暖閣出來的小吳氏聞言,順手指了個方向,“江媽媽一早收拾幹淨了的,小七自管去,小十一有我看著呢。”
這下杜振熙就是沒有上官房的意思,也隻得順著小吳氏的話茬道謝,任由竹開虛扶著她離開,二人一將喧鬧甩在身後,杜振熙就轉頭似笑非笑道,“我還沒開口,你倒替我拿好了主意。”
她什麽時候表露出半點內急的樣子了?
竹開聞言赧然一笑,眼珠子四下一轉,神神秘秘的道,“七少別怪我自作主張。您想什麽不必說,我也明白。四爺瞧您那一眼我也看得明白,您二位要另尋地方私會,更衣可不是最好的借口?”
他也不說破剛發現的秘密,隻含糊其辭的這麽一說,聽著倒像一如往常的“誤會”著杜振熙有意兜搭陸念稚的樣子。
杜振熙一時語塞,想昧著良心說一句“四叔的眼神才沒有其他意思”,卻在看見不遠處杵著的明忠、明誠時,更加語塞了。
明忠、明誠似有些意外杜振熙的出現,疑惑對視一眼後,沒話找話道,“七少也出來透氣?四爺正在假山下閑坐吹風呢。”
此話才真正應了半山亭的景,假山上有座登高望遠的亭子,正對著小敞廳的地界,原是以假山亭子為起點擴建的小敞廳。
這話一說,杜振熙身為晚輩,既然“撞上”長輩在此處,沒有隻路過不問候的道理,真是沒想過和陸念稚私會,也得送上門去私會了。
她又無語又無奈的瞪一眼竹開,心下其實有點慶幸,今天就把竹開重新提做貼身小廝的決定沒做錯,換成桂開跟在她身邊,指不定要怎麽多思多慮呢!
竹開卻不管這許多,隻覺自己計較得不錯更沒做錯,一行目送杜振熙拐向假山,一行漸行漸慢立定原地不再動,順手就拉住了明忠、明誠,“四爺原先就是來尋清靜的,原先就沒讓二位哥哥近身守著,這會兒七少過去了,兩位主子說話,我們還往跟前湊什麽?”
明誠不做他想,搭著竹開的肩打趣道,“你小子才升回一等,這就開始抖機靈了?”
竹開隻管嘿嘿笑,明忠看著性子跳脫的二人說得歡樂,眼神卻忍不住往假山瞟,微凝的雙眼中若有所思。
他們所站的角度,自然看不見假山後頭是個什麽情景,自然也就不知道杜振熙才拐進假山,就被陸念稚堵了個正著,此時二人一高一矮,正抵在假山一麵平滑的山壁上,杜振熙想躲躲不得,倒似被陸念稚圈在了小小的身形範圍內。
“小七,我還以為你看不懂我的眼神含義。”陸念稚心中不可謂不驚喜,他以為即便杜振熙看懂他的暗示,也不會乖乖的來找他,還來得這麽快,他從來不是個任由到手機會溜走的性子,調侃這麽一句,就接著道,“小七,我也想要壓歲錢。”
如果真的是想要壓歲錢,何必避著人向她討要。
杜振熙一聽就知道,陸念稚的所謂壓歲錢別有所指。
回想剛才在清和院時,陸念稚給杜振晟雙份紅包時,抬眼看向她的深深目光,她幾乎是福至心靈,立時就明白這“壓歲錢”指向的是什麽。
她臉頰再次發燙,借著陰影低下頭去,竭力維持著聲線的平穩,“從來隻有長輩給晚輩壓歲錢,哪有長輩向晚輩討要壓歲錢的?四叔,偏了您雙份壓歲錢的是小十一,可不是我。您倒來找我要壓歲錢?”
有時候一個人突然變得話多,往往代表這個人心虛或心亂,才刻意顧左右而言他。
陸念稚無聲笑起來,也低下頭湊近杜振熙,“小七,你明白我的意思,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