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聞言沒作聲,揣著明白裝糊塗似的開始摸索起身上物什來,長輩給的紅包全由竹開收著,就算在她袖袋裏兜著也沒有轉送他人的道理,而腰間唯一一塊上乘的玉佩,卻是陸念稚送她的整生禮,再一摸荷包,隨身備著的碎銀更加拿不出手。
論拿得出手的物什,倒是頭頂束發的玉簪最甚。
杜振熙下意識摸向腦袋頂,抬頭間對上陸念稚的注目麵露赧然,低聲道,“四叔見笑,我身上戴的簪的倒都不好轉贈於您。您要是真想要壓歲錢,我回頭給您補送一份?”
前半句專指束發的玉簪,正是早前杜晨芭送給她和陸念稚的對簪中的那一支,自她被陸念稚告白後,就無意識的避過此簪,沒有再戴過,唯獨玉佩是陸念稚親手雕琢,又是過了江氏眼的整生禮,不戴到明年生日突然摘下,反而顯得刻意。
今晚又將玉簪找出來戴,其中含著她自己也分解不清的小心思,不知是想借此肯定自家的心境動搖,還是想通過這一細節向陸念稚傳達什麽。
說來她自小到大遇到任何形式的難題,做錯過果決過,從來沒這樣瞻前顧後、拖泥帶水過。
杜振熙眼中有對自己的嘲意,說著說著又覺得有點好笑:她如今也算被陸念稚練就出一副厚臉皮了,真就揪著壓歲錢三個字打起太極來。
她都有點看不上自己,陸念稚卻尤其喜歡她躲閃的小模樣。
如果麵對的是不在乎的人和事,有什麽好躲閃的。
越躲閃,越動搖。
仿佛那映入陸念稚眼中的束發玉簪,而跟著搖曳出一道清潤的淺芒。
他豈會不知道杜振熙的小動作,長久不再戴和他成對兒的玉簪,今晚又特意戴出來,他不信杜振熙隻是為了應除夕的喜慶。
這期間傳達的是什麽意思呢?
“怎麽又找出這支簪子戴了?”陸念稚心下有欣喜,猶豫卻占了上風,語氣透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翼翼,“小奇是我幫你養的,你我一同戴著成對貓兒玉佩,倒也尋常。這簪子卻是不同。之前我問你時,你不是還說叔侄二人戴著相似的對簪不像樣麽?現在呢,為什麽又肯和我戴一樣的對簪了?”
他卻是從收到簪子起,就日日戴著,從來不曾再換過樣式。
杜振熙曉得陸念稚慣會揪她的話茬,本就覺得有點好笑的心房莫名平複下來,笑意溢出嘴邊,依舊低聲道,“您不是要我陪您嗎?我既答應陪您兩年辰光,總要有些表示才是。”
麵對陸念稚的厚臉皮,她幹脆把自己的臉皮也加厚了一層,既然控製不了自己的心境變化,不如就有樣學樣,學陸念稚給自己劃定期限,放任自己的情意也罷。
陸念稚以三十而立為界,她就以將來正式恢複女兒身為界。
也許,這也算是一種公平,也是她現在能給陸念稚的公正回應。
在這之前,她願意和他“出雙入對”,陪她到底。
何嚐不是置身其中,慢慢摸索確定自家心意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
陸念稚就在她眼前身邊,她何必舍近求遠獨自犯愁呢?
杜振熙有些飄忽的眼神頃刻間落定,和陸念稚對視著抿出一彎坦然的笑容來。
陸念稚目光一晃,竟覺得這笑容狠狠撞了他的心口一下,此刻也來不及細品其中意味,隻抓住機會又逼近一分,隱含雀躍的俊臉幾乎貼上杜振熙的鼻尖,聲線一陣陣發沉,“戴成對的玉簪,就算你的表示了?我卻覺得,這表示不夠份量。”
他忍不住展臂抵上杜振熙背靠的山壁,又將話題繞了回去,“小七,你知道我指的壓歲錢是什麽。既要表示,就別再跟我裝傻充愣,嗯?”
一聲嗯的尾音微揚,懸著冬夜冷氣纏繞在杜振熙的鼻端。
仿佛她再不肯主動,陸念稚就要自己成就他想要的“壓歲錢”。
杜振熙放任心跳加速,含著笑意的嘴角抿了又抿,忽然踮起腳來,照著陸念稚的臉頰親了一口,“您要的壓歲錢。”
這親法和杜振晟一般無二,也和她幼年時親的如出一撤,連蜻蜓點水都算不上,停留的時間太短暫,仿佛又回到幼年討要雙份兒壓歲錢時,有點敷衍有點急切。
“才一下就想算數?要不要我幫你算一算?”陸念稚百般不滿足,短暫愣怔過後又開始戲謔著逗杜振熙道,“你長到七歲,倒討了五年的雙份兒壓歲錢。再親我四下,我才勉強回本。要是算上小十一跟你學的,你少不得還得替小十一還債,再多親上幾下才算數。”
他本是玩笑,想逗得杜振熙露出羞惱和窘迫來,他在順勢化被動為主動。
卻不想話音未落,杜振熙才放下的腳跟又墊起來,非常公平的分左臉右臉,各追加親了兩下,才退開來重新靠向山壁,閃爍著雙眸道,“四下齊了。至於十一弟的份兒,可不能算在我頭上。您想要討回來,隻管找十一弟去?”
她才不信陸念稚是真要算這筆帳,不過是尋個由頭成就惡趣味,又想著如何逗弄她罷了。
語氣有些篤定有些玩味,閃亮的微彎眉眼卻沒有半點勉強,內裏浮動的笑意不容錯辨的轉深轉亮。
雖是話趕話造成的局麵,但卻是她第一次,主動對陸念稚行此親昵之舉,且心甘情願。
“小七,小七?利息呢?”陸念稚心口猛地一跳,審視的目光膠著在杜振熙臉上,幾乎釘進杜振熙的雙眼中,未曾退開的俊臉越發逼近,啞聲道,“親我五下算是還我的本。五年的利息呢?”
能不能換個吻?
這意思呼之欲出。
他不曾宣之於口,杜振熙也閉嘴不語,她不躲不拒,陸念稚心跳更急,已自有意識的覆上杜振熙的雙唇,輕輕啄著似在叩擊齒關,甕甕著聲音道,“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化親為吻?
杜振熙依舊不躲不拒,卻抬手擋了陸念稚的一下,也含糊著聲音喊道,“四叔……”
這一聲稱呼已表明了不可以。
她自認厚臉皮已經用盡,莫說這裏離小敞廳不遠,隻說外頭還守著竹開和明忠、明誠,她能親陸念稚的臉,又默許陸念稚親她的唇,已是現在能做的極限。
這會兒就顯出女兒家的天性來。
慢了半拍的羞意不可抑止蔓延至臉頰耳垂,杜振熙薄染紅暈耳朵發燙,又擋了陸念稚一下,再開口已退離陸念稚的嘴,“四叔,您剛才從曾祖母哪裏買了什麽?”
這話一出,倒叫二人一瞬回到現實,想到江氏那副叫買叫賣的清奇畫麵,都忍不住相視而笑。
陸念稚深知張弛有度,到底也顧忌著身處室外,不好逗弄得太過,鬧得杜振熙露出異樣來卻是對二人都不美,當下就壓抑著心跳旖思,鬆手放開對杜振熙的圈製,從袖袋中掏出個油紙包道,“是老太太做的山楂糕。”
江氏擺攤一向走混搭路線,酸甜苦辣一頓亂搭,真論味道品相確實隻能算擺攤之流,唯獨山楂糕做得最到位,連廚房的老把式都要誠心讚一聲好。
陸念稚倒是會買會挑。
杜振熙臉色熱意稍減,接過油紙包解開來,酸甜熱氣勾得人食指大動,她撚一塊送入嘴中,又遞一塊到陸念稚嘴邊,“四叔,您也吃。”
陸念稚從善如流,見杜振熙眉頭微皺,不由失笑道,“太酸?”
山楂正當季,江氏半點沒偷工減料,倒比平常做得酸一點。
杜振熙一時想起外頭走街串巷的小攤販來,點頭道,“要是再灑上一層霜糖,就正正好了。”
外頭的小攤販確有這麽做山楂糕的,尤其是遇上過年,家家都有點餘錢,加一層霜糖,就能多賺幾文錢。
陸念稚心頭一動,卻沒就此再多說,忽然退開幾步衝杜振熙揚了揚下顎,笑道,“快到時辰了,我們上山上亭子賞煙火去?”
這話另有出處,卻是每年除夕夜定南王府都會大放煙花,規製陣仗自然不是其他人家能比,堪稱廣羊府除夕夜一景。
杜振熙見陸念稚全無招呼他人同賞的意思,便也假裝沒想起小敞廳裏的兄姐弟妹來,點點頭隨著陸念稚抬腳,沿著假山裏鑿出的石階小路蜿蜒而上,雙雙停在假山頂的亭子裏。
所謂登高望遠不外如是,夜風卷著小敞廳過耳而入,再一偏頭,就能將小敞廳空地內的人影、熱鬧盡收眼底。
杜振熙情不自禁透出笑來,跟著陸念稚的提醒收回視線一抬頭,就見定南王府的方向準確踩著時辰,到點就接連爆出一簇又一簇令人歎為觀止的壯麗煙花來。
斑斕色彩染在杜振熙仰的臉上,她正讚歎,就聽身邊陸念稚輕聲問,“小七,什麽時候才可以?”
杜振熙下意識轉頭去看陸念稚,那雙已然垂下望過來的黑亮雙眼中,有著難抑的雀躍。
他太想知道,杜振熙已肯默許他親他,那麽什麽時候,他才肯允許他加深親昵,才可以吻他?
想到從山下走上亭子,他才剛壓下的心緒撞上漫天煙花,忽然不想再忍耐,直接就問出了口。
他才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會止不住的想和對方親近,越親近仿佛心才越穩當。
所有縈繞在心頭的念想,仿佛都凝聚成如有實質的目光,昭告杜振熙他的迫切和隱忍。
杜振熙想錯開視線,卻似被釘住一半動作不得,她喃喃著脫口道,“您……您再等一等,現在還不可以。”
等她確定心意,等她也敢像他那樣坦誠時,她不會再顧忌和他過分親近。
而此時此刻,他教她的區別印象太深,還無法放任自己隨他**,交換的不僅是鼻間氣息,還有其他。
這其他指的是什麽……
杜振熙情不自禁動了動喉頭,略不雅的咽了口唾沫,小臉蹭蹭的又忍不住紅了。
她讀懂了陸念稚的眼神,陸念稚同樣讀懂了杜振熙的小動作。
那動作直指他曾嚐過的美味,他的喉嚨也不可抑止的動了動,眼睫一眨先收回了視線,舉目望向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沉默半晌,才又緩緩開口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你對我……有沒有生出別的感覺?”
他捕捉得到杜振熙的細微變化,欣喜的同時,卻又捕捉不牢那些個細微之處的不同。
他即怕自己空歡喜,又怕自己錯過了什麽。
這一句問,竟透著幾不可察的謹慎,和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