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唐加明給出的最終承諾。
用秘密交換切實在手的利益。
過程有變,結果相同。
他沒有立場和陸念稚談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
他也同樣沒有資格要求更多,能說的不過是這一句看似占據主動的保證,他定定的望著陸念稚,已無心再去掩飾心中的緊張和忐忑,隻有他自己知道,心悸之餘的那份悵惘和後怕無人得知。
他屏息等待陸念稚的回應,卻見陸念稚挑眉歪了歪頭,眼中有意味難明的幽光一閃而逝,抬腳和唐加明擦身而過,留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不過如此。”
話音未落,明忠和明誠就沒有半點猶疑的果斷跟上陸念稚,施施然離開花廳。
沒有唐加明以為會有的“討價還價”,甚至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就這樣離開了唐家。
用以交換的海禁文書,想來很快就會送到唐加明手上。
隻有擁有絕對的底氣和能耐,才會這樣幹脆利落,不怕對手反悔玩花樣。
唐加明沒有動,此時再講究禮數不過是自取其辱,他收回再看不見陸念稚遠去背影的目光,慢慢展開嘴角道,“家裏的營生雖紮穩了根,但在十三行裏的地位一直不上不下。等拿到海禁文書,再有安家互濟互助,我們就能如虎添翼,熬過這陣子後,不怕將來十三行裏沒有唐家一席之地。”
祖母本來是想踩著杜府達成這個目的,現在他換了個方式,照樣做成了祖母沒能做成的事。
峰回路轉,唐家在他手上,隻會比在祖母手裏時更好,他不會讓唐家就此敗落下去。
從今以後,他就是唐家貨真價實的家主,由他來左右唐家的氣運。
無論是母親還是妹妹,他都能給她們更好的生活。
唐加明嘴邊的笑意透出真正的鬆快來,“將來就算送你們回老家,也要風風光光的送你們回去。加佳,你不要因此怨哥哥。祖母和母親年紀大了,而你到底年紀還小,以後能離開廣羊府這個傷心地,未嚐不是好事。”
他會給妹妹挑選一門好親,不會隨便打發妹妹。
滿是安撫之意的躊躇話語,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唐加明後知後覺,妹妹從頭到尾都安靜得如不存在一般,對他和陸念稚的“談判”沒有異議,也沒有任何反抗自辯,他訝然轉過頭去尋妹妹,正對上一張淚痕楚楚,卻十足詭異的笑臉。
“對哥哥來說,廣羊府是不是也是你的傷心地?”唐加佳對上唐加明乍變的目光,勾出的詭笑甚至有幾分猙獰,“原來哥哥早就知道杜振熙的秘密?什麽時候知道的?如果不是四爺說破,我竟不知道哥哥藏得這樣深!”
她想起那幾套精工細作的中衣。
之前她沒有多想,現在卻如醍醐灌頂,才發覺她的好哥哥對杜振熙的心思和算計,也許比她對陸念稚的念想更匪夷所思。
說不出是惡心還是怨恨,唐加佳隻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令她透不過氣般的絕望,她麻木地撕扯著唐加明的衣領,“為什麽?為什麽?”
一個兩個,為什麽都喜歡杜振熙!
她曾經最信任依賴的親人如此,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也是如此!
為什麽,為什麽她連個不男不女的杜振熙都比不過!
唐加明臉上的鬆快如潮水般褪去。
聽著妹妹歇斯底裏的質問,他忽然就明白了陸念稚的意思。
在安家和杜振熙之間,他優先選擇的是安家。
在唐家和杜振熙之間,他優先選擇的是唐家。
他對杜振熙的喜歡,從來落在前程利益之後。
什麽貴妾什麽徐徐圖之,落在陸念稚眼中恐怕就是個笑話。
一個令陸念稚乍然察覺,卻根本不會放在眼裏的笑話。
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唐加明想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努力吞咽著,試圖讓發堵的喉嚨舒暢一些,擺擺手讓大丫鬟送唐加佳回後院。
唐加佳不肯放手,守在外麵的心腹小廝聞聲而動,抬眼見唐加明無甚表示,便劈手打暈唐加佳,和大丫鬟一左一右的將唐加佳架出花廳。
鬧出的動靜先大後小。
唐加明仿佛看不見聽不見,倒退著跌坐椅中,他終於自嘲般笑出聲,佝僂著脊背雙手捧臉,將所有的情緒都蓋在手背之下。
明誠卻是單手捧心,不敢去偷看棄馬坐車的陸念稚,戳在車轅上和明忠咬耳朵,“你說四爺對唐家是不是太手軟了?就這樣信了唐加明?就這樣放過唐家了?”
他對不該隨便殺人表示雙手讚成,但其實有些方法能讓人生不如死,讓人照樣不敢亂說不該說的話,還能抹去後患,何必白送唐家一份海禁文書。
“之前和唐家撕破臉,府裏就沒有視唐家為死敵的意思。就算不會再來往,也不過是無視唐家罷了。”明忠深諳商場之道,“做事留一線,四爺這樣處置沒有什麽不好的。拋開唐老太太瞎折騰的’私怨’不說,唐三少此人……算不上陰險狠厲的人物。”
光看唐加明毫不猶豫做出的選擇就知道,唐加明最在乎的就是唐家門楣和生意。
沒人真的甘願錦衣夜行,而唐加明更願意的是將來能衣錦還鄉。
唐家祖籍閩南一樣靠海,隻要打開海禁生意的門路,將來把產業置辦回老家並非難事,即便唐老太太和唐太太、唐加佳必須被送回祖籍,也能有大筆產業傍身,日子過得不會比在廣羊府差。
所謂落葉歸根,如果將來能讓唐、柳兩家在祖籍重新風光起來,唐加明才算真正支撐起了唐家的門戶。
論生意和家世上的目光長遠,唐加明確實擔得起家主之名。
隻要和杜府沒衝突,唐家得到轉機後是好是歹,關他們什麽事。
明誠從明忠的解釋中聽出了新的疑問,“所以四爺用的是緩兵之計?如果唐加明口是心非,將來還想著拿七少的秘密謀算什麽,也得等唐家在十三行站穩腳跟,做牢海禁生意後才有餘力作妖?”
說是緩兵之計應該不算錯。
但明忠更相信的是,四爺不願意讓七少受到一丁點的威脅和傷害。
拿捏唐家隻是一時,七少不可能一輩子都當“七少”,總要選個好時機“揭開”七少的女兒身,不叫七少和杜府受到不必要的損傷。
何況……
“何況……四爺喜歡七少!”明誠明白過來,壓低聲音繼續捧心道,“也不知道四爺是個什麽打算?我看四爺剛才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四爺說唐加明’不過如此’,是個什麽意思?”
明忠這次沒有馬上回答。
他也許不了解唐加明其人,但他了解他家四爺的脾性。
透過四爺的細微情緒變化,他才看明白原來唐加明竟對七少……
可惜,不過如此。
唐加明為唐家贏得一線生機,卻已經徹底輸給了四爺。
事關主子的感情糾葛,沒必要讓藏不住話的明誠知道太多。
明忠沒好氣的拍下明誠的爪子,笑斥道,“想不明白的就別想。四爺怎麽說怎麽做,是你能管的?”
其他事不能管,七少的事卻不能不管。
明誠麵色古怪的嘀咕道,“你說四爺吩咐去夜市要做什麽?已經解決了唐家,不是應該回府解決七少嗎?”
他一想到四爺突如其來,又泰然自若的告白就心有餘悸,輕飄飄一句喜歡七少,炸得他的小心肝到現在還在受驚嚇。
明忠同樣心緒難平,暗道怪不得四爺對拂冬的處置那樣“大張旗鼓”,也幸好他破釜沉舟“打動”了練秋,否則他和練秋的“喜事”,說不定一個不好就要演變成慘事。
要不是唐加佳鬧了今天這麽一出,他還沒回過味來症結在哪裏。
明忠越想越是敬畏陸念稚的心性,果斷又賞了明誠一個爆栗,“混說什麽!什麽叫解決七少?你想怎麽解決!等到了夜市,不就知道四爺想做什麽了。”
明誠吐著舌頭乖乖閉嘴,沒被明忠揍疼,倒被忽而轉冷的寒風刮得臉疼。
月梢西升的暗藍夜幕中突然擴散出一層白,天空飄落星星點點的雪花。
明誠抹了把臉,喃喃道,“下雪了……”
“抓把雪給我。”陸念稚不等馬車停穩,就探手出車窗,撚了撚手指道,“一會兒你們帶好銀錢,我要買東西。”
日落後東西二坊就關了市,除了夜夜笙歌的三堂九巷,也就夜市還出攤有得逛。
而沒下足份量的藥效全靠陸念稚內力排解,如今一把雪嚼在嘴裏落進肚裏,所剩的些許殘留異樣也漸漸消弭得一幹二淨。
是藥三分毒,明忠和明誠隻當這事不好回府請府裏大夫看,陸念稚是來夜市找郎中的,結果跟著陸念稚東看西逛,二人很快就發現他們想錯了。
走了半條街買了半條街,二人已然快要拎不動的各色油紙包裏,裝的全是花樣百出的小甜點。
自家四爺是偏愛甜食,但從來沒有親自買過,更沒有專撿著小姑娘家愛吃的漂亮小甜點買過。
繞道來夜市還搞這麽大陣仗,四爺這是為……七少買的?
明忠和明誠暗搓搓交換了個眼神,從彼此眼中看見了明晃晃的笑意。
為什麽四爺這副遲遲不肯回府的樣子,有點近鄉情怯的感覺?
難道四爺不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淡然,其實也有點拿不準回去後,要怎麽麵對從男變女的七少?
明忠和明誠再次對視偷笑。
他們忽然覺得,四爺喜歡七少這件事,好像不怎麽嚇人了。
難得見四爺故作輕鬆、沒事找事做的樣子,其實還挺有趣的。
雖然有點傻。
明忠和明誠默默憋笑,走在前頭的陸念稚卻心不在焉。
他覺得,他應該生氣,立即回府教訓杜振熙一頓。
從小到大,他也沒少教訓杜振熙。
但或罰或罵,他麵對“侄兒”時做得毫無壓力,現在麵對“侄女”,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辦?
杜振熙瞞得他好苦,但他該以什麽立場去質問杜振熙?
時間拖得越久,腦子裏反而越亂。
陸念稚很想扶額,順便敲敲自己混亂的腦袋,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欣喜招呼,“恩然?恩然!”